“殷儿姑娘,又做噩梦了?”叶知秋轻拍殷于歌的肩头。
她慌乱的直起身,薄薄的单衣已然汗湿,双颊通红,浮着薄汗。梦里绮丽场景浮现,她悻悻地拉起薄被。薄被上淡淡的海棠花纹点缀,漫漫开来。
这三年,他总是会在梦里出现,耳鬓厮磨之时,轻声唤她于歌,于歌…仿佛从未分离过。
“殷儿姑娘。今个儿啊,大军休憩一日,我们人手不够,有的忙咯~”
叶知秋笑着,“得请你帮帮忙,帮我想想晚上的膳食,大将军要来咧!”
“无妨,营内士兵身强体健,近日倒是清闲。”
见她脸颊绯红,神情恍惚,叶知秋的手在殷于歌额头轻探,“你,你还好吧?莫不是伤风了。”
殷于歌利落的翻身起床裹胸穿衣,“大娘忘了,于歌自己会医理,伤风岂会不知?”
她是三年前到的西军大营,说是到,不如说是一脸狼狈被人救起。彼时,她自都城一路向西北而去,还没来得及到达上谷关城中,行李马匹便遭游民哄抢一空,西边之地气候炎热,酷暑当头,只身一人行路没多久便晕倒路边。正巧西军大营出营练兵,见她孤身一女子,恐遭不测,便救了回来。
虽说上谷关城驻军治军有方,可军营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所在,害怕被女子的到来打乱了。本打算养好身体,拿些盘缠送她离去。没曾想西戎游民引来野兽突袭上谷关,野兽被大军制服,但上谷关城中不少人被野兽所伤,倒像是感染了什么瘟疫,受伤的人陆续死掉。
正值城内郎中,营内老军医均素手无策之际,殷于歌出营假借游医之名治好了大家。为表感谢,老军医便上报长将军李胜收留了她。因为当时还没有女性军医的名额,便认了老军医做师傅,在西军大营生活。
西军大营地处云秦国西北,位于上谷关城,却并没有都城人想象中那样的艰苦。平日里风沙较大,出营北上须得面覆轻纱。
然而军营的南侧便是绿洲,潺潺山涧流淌,比起南方的山水更显雄壮清傲,是以不算更向北地的大漠的话,也算塞上江南。
反正,殷于歌也无处可去,她不过是罪臣之女,无亲无故,至于那个人,也不属于她。
“好了,叶大娘,我们走吧。”
洗漱之后,一身青色劲装,倒是个温若俊俏的小公子,为了方便,她都作男装打扮。
两人跟着出了房间,来到膳房。叶知秋愁的不行,在膳房中东转转西瞧瞧,晃得殷于歌有些发晕。
“哎呀哎呀,不知道做什么菜,听说这上将军呀是从都城来的,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习惯这西北菜。”
殷于歌远离都城已久,不知道这位新任的上将军是何许人也,不过,能让营内大厨叶大娘手足无措的人,倒也许真是个可怕的主儿。
叶知秋从膳房后面内堂拿出几本食简翻查,目光停在鸡髓笋这一处。
她一拍脑门,“呀,殷儿姑娘,你也是都城来的不是,这鸡髓笋听说是都城的一道名菜,不知…”
殷于歌纤细的手指抚着下巴,漂亮的眸子微睁,旋即摇摇头,“不可,鸡髓笋虽然是都城的一道名菜,入口不俗。”
“可这笋子得滇国的白玉竹笋,这鸡不止得取乌鸡之髓,所要的量也是极大的。先不说这些食材能否找到,就算做出来了,也太过精致,料想不太适合武将的口味。况且,倒会显得过于迎合。”
“那,依你看?”
西军军营的伙食极好,毕竟是边关要塞,朝廷是不会克扣军用的。殷于歌绕着膳房检视了一遍,牛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些新鲜的活虾。在角落处还有从酒窖新搬出的几十坛酒,殷于歌在酒坛旁用手扇了扇,吸气一闻,“这酒可真香。”
叶知秋开心的摆手一笑,放下食简,“这桑落酒啊,可是三年前军营闲时,我组织大家伙酿的,这不,一直没舍得喝,昨日才拿出来。”
殷于歌悄然一笑,拿竹勺打了一些酒出来倒在碗里轻尝,“酒是好酒。我有一想法,大娘可愿一试?”
叶知秋走了过来,听她描述着。
“什么?醉虾!”
见她一脸惊诧,殷于歌问,“叶大娘觉得不可?”
“可!我这就去准备!”
叶知秋说着,开始唤着膳房的厨娘着手准备起来。
等待醉虾完工还有些许时辰,殷于歌打起一壶桑落酒,来到膳房外的亭内,细细品着。绵长悠远,不得不说,这桑落酒比起很多名酒都要好喝的多。
听到脚步声走进,她一抬眼,便看见副尉秦青忙不迭地跑过来。
“叶大娘,叶大娘!”
“大将军一行已到五里之外,一个时辰后就到营用膳了,准备的怎么样?”
他一路小跑来到膳房外,高挑的身材带着些许稚气未脱的青春。膳房飘出阵阵酒香,他不由得停下脚步,鼻尖轻嗅。
“真香,叶大娘厨艺越来越好了。”
这一说完,正好瞥见亭中有人,秦青不由地飞红了脸,挠挠头,“殷姑娘也在啊。”
殷于歌颔首致意。
此时叶知秋正从膳房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裙布,“好了,好了,随时都可以准时用膳。”
又想起来什么,“对了!秦副尉啊,你派几个小兵来把酒分小罐带出去。”
“哇,这可是大娘三年前带我们酿的那一拨?”
叶知秋双手叉着腰,“是,不过你也别馋,人人有份!”
见状秦青便拿起一小壶倒了一杯,“嗯~”
“香!”
见秦青的脸上红扑扑的,叶知秋拿过棉布擦擦手,调笑道,“这年少成名的秦副尉,能不能下次见到殷儿姑娘不要脸红,大男人家家的,喜欢就勇敢一点嘛!”
说着还朝秦青使了使眼色。
这么直白的话,殷于歌只好旁若无人假装没听到,挟了一口酒。
“叶大娘,你就不要调笑我了,我倒是无所谓,人家殷姑娘,殷姑娘她…”
说着转头看了看殷于歌,便打着岔离去了。
叶知秋步入亭内坐下,瞥见她男装也不曾遮掩的容颜。眉目如画,双眼明净清澈。比起柔美的南方女子来说,又多了分清傲。
“殷儿姑娘啊,别怪我多嘴,你可是心中有人?”
见殷于歌不置可否,她又接着说道,“可是都那么久了,你迟早要嫁人的不是?”
“我呀活到这把年纪了,能看出来一些事。”叶知秋又坐近了一些,“嘿嘿,我觉得呀,秦青这孩子,倒是非常喜欢你。他十八岁就就晋升副尉了,我看啊,他前途无量着咧。”
“哎呀!”
“大娘,我好饿~”
“我去尝尝醉虾如何了~”
看着殷于歌向膳房走去,叶知秋不由得长叹着气,“哎,这孩子!也不能指着心上那虚无缥缈的人过一辈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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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车马浩浩荡荡进了上谷关城城郊的西军大营,所有人列队相迎,殷于歌不是武将,与女官们立于队末,偏偏按照礼节又得换上女装。春日的衣裙略显繁缛,她站在那里,却不知神思至何处了。
今日天气倒是极好的,初春时节,微风送爽。不知道山涧的小鹿长大了没。
嗯,这种时节去塞外也不错。
殷于歌喜欢骑马去北地大漠,北地的空旷,大漠的秃鹰,一蓝碧洗的晴空,仿佛置于人世之间,立于尘嚣之上。都城人当作不毛之地的大漠,避之不及的北疆,给了她栖身的自由。
“于歌!”
“快看,大将军好帅!”
被同行女官手肘一打岔,思绪已断。殷于歌本能的垫着脚向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这一望,原本和煦阳光的温暖触感刹时变得灼热。
她以为他们再不会相见。
她以为离开都城,便可以忘了那个人。
她以为,也许会在上谷关城找到归宿也不一定。
可是,三年时间转瞬即逝。午夜梦回中出现的人是他,连夏夜的风吹过,她都能想到他。她的心里不曾装下任何一个男子,却仍是无法摆脱他的身影,他的眉眼,他唇的触感,他唤她名的神情。
那时。殷于歌还在卫家军。
他酒醉后对她嘶吼,“凭什么其他女人可以接受三妻四妾,唯独你,唯独你啊,于歌,为什么独独你不可以?”
“我有家族的责任,我需要苏府的势力”
双手牢牢的抱紧她的腰,头放在她肩颈上摩挲着,“好,于歌,你不做妾,我放弃婚约,不娶苏以真,你做我的妻好吗?”
“就我们两个,我不再是卫家的嫡子,我们今夜就走……”
“不行的,不行的,于歌,我不能离开卫家,不可以离开…”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是我的!”
那一刻她就已经清晰的知晓,卫子期是卫家子期,而不只是她的。她不能忍受他同时拥有其他女人,也无法自私到让他放弃一身才能,世家荣耀,只做她的子期。
那之后,趁他回都城省亲,每每闲军之际,她便与江南才子齐憬然出双入对,宛若一对璧人。直到有一天,游湖归来,齐憬然出现在她的房中,而卫子期,也回来了。
他当时还只是都尉。
不同于平时的冷静,他扯出一丝苦笑,盯着殷于歌,“什么意思?”
齐憬然揽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都尉还不明白吗?我与于歌是情投意合,已私定…”
话音未落,卫子期的拳已打在齐憬然的脸上,这力道不清,血从嘴角滴落。
他牵起她,“走!”
“都尉请放手。”
“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人!”
“错了,都尉是苏家的姑爷。我,也不是你的。”
她继续说道,“之前发生的事不过是你情我愿,憬然也并不介意。”
趁他愣在那里,殷于歌拉着齐憬然夺门而出。一时间,就去到了湖畔。
“你不会后悔吗?”
映着湖水看到自己这副惨样,齐憬然揉揉俊脸上的红肿,“帮你演戏,这可是要命的差事…”
“补你一副前朝字画行了吧。”
“两幅!”
“不行!我加上全部家当也买不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
“不后悔。”
殷于歌抿了抿嘴。
……
“于歌,你怎么了?看出神了?”
被柳潇潇一摇,她才恍过神来,如今他已是大将军。
卫子期一身玄色便衣,利落的翻身下马。俊美如神衹的脸不表于色,几缕黑色的发丝随风轻浮在脸侧,更显风流不羁。
殷于歌站得太远,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他,好像瘦了。
他的身后跟着几名将士,田方也在此列。
再后面,还有一顶马车,随着车门的打开,一名黄衣妙龄女子探头而出。
“哎,你看,你看,马车中下来的那名女子,真是长得不错哎~”
女官柳潇潇自顾自的说着,“不过,你仍是我见过最美的那个,不要吃醋哦~”
殷于歌稍微垫着脚,伸手至额前挡住阳光,向前眺望,只听到柳潇潇继续说道。
“卫将军眼光不错嘛,将军夫人生的如花似玉,还是苏国公的嫡孙女,竟然愿陪他来这西北边陲之地。”
女眷唐心争论着,“才不是什么将军夫人,他俩还没成亲呢!都是安排的两间厢房。嘿嘿,不过我看也快了。”
殷于歌有些吃惊,在她离开之时,他们就已经订好姻亲。到现在居然尚未成婚,随即扭头问着,“住在何处?”
“琉璃苑。”
西军大营中,呈四方结构,兵士厢房位于西侧,将领及谋士等住于北侧,琉璃苑位于东侧,主要用于招待朝廷来往官吏与王亲贵胄。殷于歌属于军内自聘军医,却无朝廷任命批文,于是与女官及随军将士家属寝于南侧南幽馆。
一个在东,一个在南,那便不大可能会面了。思及此,殷于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