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晚宴设于北面木华堂,卫子期与长将军居中而坐,都城来的将士和苏以真位列右侧,原西军大营将士左侧而坐,其余所有士兵家眷均在堂外临时搭建的平台木几用餐。
上千桌木几铺满了西军大营的校场,虽是群宴,却也正襟危坐,等候号令,原本应该轻松的范围显得无比严肃起来。
群宴场合,军营中常有。才到此地的时候,殷于歌是不爱参加的,相处许久之后,渐渐发现这里的人就像曾经卫家军队氛围一样,相互关心,互相取暖,与练兵上战场时的严肃全然两副面孔。
久而久之,群宴场合最热闹的那一桌,一定是有殷于歌在的那一桌,血气方刚的男子不仅因为殷于歌的容颜赏心悦目,也因为她不同于普通女子的清傲睿智。
而这个时候,秦青都是离开自己将士的位置也来这边凑热闹。
可是今晚,他向来敬重大将军卫子期的,早已听说过卫家军以一敌百的战绩,另百越丘迟闻风丧胆,却没想到年少成名的大将军连长相也如此令人望尘莫及。秦青翘首以待,希望能与大将军搭上话。
殷于歌在堂外却如坐针毡,透过大门,她看见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庄重的举起酒杯,与周围的将士谈笑风生。他身边坐着未来的妻,时不时的更靠近他一点,为他斟酒,笑颜如花。似乎也在宣示主权,这是我的男人。
酒过半巡,殷于歌准备溜了。
没想到刚离开没多远,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小军师?”
久违的称呼,她一顿,便习惯性的抬起头追寻声音的来源,只见房檐阴影下,有人影逐渐向她走来。
“哎呀,果然是你啊小军师…俺!”
定眼一看,竟是以前卫子期身边的副将,田方。可是他,不是应该在堂内作陪?殷于歌还没来得及细想,拉住他的膀子,拖到角落里。
“嘘。”
田方喜悦的上扬的眉,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殷于歌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我在这的事你得保密,不能让他知道…”
田方挠挠头,又想起以前殷于歌和那劳什子江南才子纠缠不清。辞去职务离开卫家军时,卫子期没日没夜的饮酒,不由得减少了一些重逢的喜悦,他拍拍胸膛。
“俺知道,现在将军他,也快成亲了,俺…”
看见殷于歌秀眉微蹙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哪壶不提开哪壶,尴尬的拧出一个标志性的大笑。
“哎,对了,小军师啊,看你现在气色不错啊,过得很好吧。和那,那个齐,齐什么然?”
殷于歌莞尔,顺口编了个话,“齐憬然,他有事处理出城去了。”
她侧过身子,提起布靴轻轻划了划草,“我现在在这里当医师。”
“哈哈哈哈,这好这好,以前在卫家军里不但没有军医身份,还成天跟着我们这些大男人奔波劳碌。这些年来西军大营向来没什么战事,你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田方话语中的我们,自然指的是曾经和她熟络的伙伴们。当时走的太匆忙,殷于歌没能好好作别。
见田方神色暗了下去,她调笑着,“田大哥啊,大老爷们儿能不能不要那么伤感。现在也升到副将了吧,可有相好的姑娘了?”
田方到底是个粗老爷们儿,只见过姑娘,可没和姑娘说过话,除了殷于歌以外也不太敢和姑娘们搭话。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挠了挠头,在房檐下的廊凳上坐下。
“小军师,你知道俺这人的,都没跟姑娘搭过话。”
“怎么,你爹爹不催你?以前他老是给你介绍…”
夜色轻轻,月明星稀,殷于歌与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叙旧。
卫子期站在月色中,沉默着一言不发,凌厉的双眼盯着远处殷于歌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混沌。
作别田方回到南幽馆已是亥时,殷于歌没有一丝睡意,也不点灯。月光如瀑,越过影影绰绰的竹林装点了窗。
她拎起一小壶下午从叶知秋那里打来的桑落酒来到窗前独酌,静静地伏在窗棂上。偶有微风拂过发间,些许凌乱的发丝更衬的肤色诱人,她微蹙着眉头,思绪也藏进了回忆里。
十年前,她十二岁,父亲是都城中的守城都尉。日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一家人倒也过得开心和睦。从小被爹娘呵护在怀的她还不太懂什么,只记得圣上一道旨意,殷家遣散,她和娘亲被禁锢在牢房,等候发落。
她还记得,在牢房的时候,她一直哭一直哭,哭着问,“娘亲,娘亲,爹爹去哪儿了,我要回家,我要爹爹,呜呜呜…”
哭累了她就枕在娘亲的腿上,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娘亲从头至尾都没有流过泪。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娘亲会抚摸着她的头,“游月会回家的。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如此数日,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爹处斩以后,她和娘亲被带到军姬坊。军姬坊是收容罪犯的女眷亲属,轻则为奴为婢,重则沦为所中以供官员消遣。
至于未满十五的女眷,倒是有师傅来教授一些琴棋书画,聪明一点,资质稍好的,等及笄之后被带回去做妾也是常有的。
自进来之后,娘亲从未在她面前哭过。但她可以看出,自从爹爹斩首之后,娘亲的情绪不佳,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闷闷不乐。
而只要一看见她,便露出无限生机,轻抚着她的脸,“游月啊,游月,你会出去的,不要长得那么好看,平安,快乐,健康就足够了…”
某天夜里,她娘亲被冲进来的几个下人打扮的男子带走了。她问军姬坊的姑姑,问来教授技艺的师傅,甚至偷跑去接待处询问来寻欢作乐的官员,都没有见到娘亲。
苦寻无果,掌声姑姑告诉她,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机会出去找到娘亲的下落。所以她学习技艺很努力,也会偷偷的去书阁查看藏书,连续好几次小试都名列榜首。
在军姬所一待就是三年,新帝即位,以正风气,解散军姬坊,加上特赦,殷于歌自由了。正好在没人染指之前,连她自己也觉得幸运。
临行前,掌事姑姑递给她一个云锦香囊,她说,娘亲死了。殷于歌清晰的记得,这是娘亲的香囊,从不离身。
那年,她不到十五岁。
而如今,自己已经二十又二了。
又是一阵清风,窗外竹林梭梭作响,殷于歌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搂紧了单衣。
“这都立春了,竟然还吹西北风,这可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关上窗,躺上床榻。可是偏偏,毫无睡意。肚子又开始咕咕作怪,倒不如去膳房找找叶大娘还有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吃的。
她翻身而起,隐约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这里是将士随军女眷所住之处,这么晚了,难道是哪位又耐不住寂寞,来找自家的小娘子。
殷于歌悄声向门口走去,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停止了,她才放心的打开了门。
这门一开,殷于歌忙后悔不迭,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不想见的,卫子期。
看来他似已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浅色的锦服,头发也没有竖冠,只两侧的发拢在身后用丝带系在了一起。与记忆中他不同,清雅脱俗之间带着漠然。
她一愣,没有想到卫子期这么快就能知道她在这里,还清楚的了解她的房间。
心中五味杂陈,长时间的思念,刻意的逃避,加上他是苏以真未来夫婿的事实,使她有些局促,又有些慌乱。加上饮了些酒,脸色有一抹微红。
“怎么会是你…”
原本卫子期有些忐忑,不知道她见到自己时会作何感想。时隔多年再见,没想到她仍旧清傲的扬起头,压根不在意自己,言语中似还有些不悦。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让你失望了,是我。不是你的齐憬然。”
他看见现在的她比起以前些微丰腴了一点,不似之前的清瘦。廊灯火光映照之下,双瞳闪着微光,双颊晕染着绯色。原本清丽绝尘的容颜因为此刻的红晕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卫子期凑近她的脸侧,轻轻耳语,“我们好歹也算旧情人一场,得知你在此处,来看望一下是否能重修旧好,似乎,也不是太难理解。”
说着向前稍近了一点,几乎贴着她的耳郭,热气拂在颈上,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是吧?于歌。”
突如其来的亲近,殷于歌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故作自然的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手腕。“大将军可真会说笑,已经夜深,还请回房就寝吧。”
抬头的一瞬间,殷于歌赫然发现他的右脸颊上接近耳发的地方,有一道微粉的细长伤疤。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毕竟,现在轮不到她来关心。
卫子期微微别过脸,看穿了她的探寻,透过她的肩打量着房中,“战场上刀剑无眼,有伤,很正常。”
殷于歌的房间不大,东西也并不多,确很温馨。待客屋改成了书房的模样,居中放着一张木质茶几,笔墨纸砚列于其上,后面靠墙是竹质的书柜。
靠近卧房的一侧有着一座小塌,旁边还放着一盏琴,只是,被隔尘布遮住了。看起来并没有男子的物品,卫子期有些释然,他也并不想提起姓齐的那个人,准备登堂而入。
殷于歌伸出手臂挡住去路,卫子期终于有了表情,他的嘴角上扬,透出一丝魅惑,“看来你是准备让我站在门口被他人看到,天未破晓,我与你深夜相会之事便传遍西军大营?”
殷于歌一怔,她倒是没想到这点,幽南馆女眷多。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在这三年,她是真真的体会到了这一点。要真是被看见了,不知道得被传的有多轰轰烈烈,想想都可怕。
卫子期进来之后东瞧瞧,西看看,看似简单的打量。可此时,自己只着单衣,即使他看的不是她,只是物品,在他面前也实难自在的起来。
看着他的身影,忽而绮丽梦境的画面窜入脑海,殷于歌有些羞恼。
“大将军,时辰不早了,民女困了。”
…
“大将军,苏姑娘在等着你。”
…
卫子期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坐在几前,掀开布,一盏微旧的古琴,却被打理的很不错。
“这东西,你还留着。”
殷于歌一愣,这是原本他送与她做生辰贺礼的琴,即使游民打劫之时,她也紧紧的护着。游民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抢过去一看,便一把扔在地上。后来,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找人修补好,她对这件琴的重视,有些尴尬,因为,势必他会看出来的。
果不其然,卫子期很快的发现了那块裂痕,修长的手指拂过修复后的琴面,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东西破了。”
“破了便破了,不过是一把琴。”
卫子期也不恼怒,缓缓直起身来,看向殷于歌的眼底,“是啊,不过是一把琴。人心都会变,更何况一块木头。”
“将军说的对。”
她作势用手捂住打了个哈欠,“夜深了,民女困了,将军若是想探讨乐理,请择日…”
话音未完,卫子期附身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殷于歌。”
被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所惊,惊魂未定她的抬眼看着卫子期,红唇轻启,更显撩人。
此时的她心跳加速,加上酒意,感觉全身都在发烫,已经很久没有离他这么近了。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看过他了。
四目相对,双脸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半尺,如果再近一点,可不可以借着酒劲,偷偷的偷偷的亲一下,殷于歌对自己的想法有些发怵。
须臾,她扯了扯手腕,“将军请放手。”
殷于歌有些后悔,她不应该试图用琴激怒他。一别三年,他的眼神,她觉得有些陌生。
离得那么近,她能闻到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清香,还是和以前一样。对百越的那场仗,他受伤,她帮他洗浴…殷于歌气恼自己,何以满脑子香艳画面。
她别过脸,不让他看见。
可是她的酒量,向来没那么差,这坛酒,是白日里她向叶大娘讨来的,之后便一直放在寝屋,应该没有人来过。
“殷于歌!”
卫子期望着眼前人,似乎只需要稍稍用力,就可以任自己宰割,逃不过他的掌心。可,她却不是这样的。当他愿意为了她放弃嫡子身份,放弃前程,背离卫家。一生一世都只要她,和她在一起之时。
不过短短月余间,她却恋上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呵,好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
现在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罗裳轻解,醉眼撩人,神情说着对他的不喜,言辞说着拒绝,连眼神都开始闪躲。
殷于歌听的真切,可是头脑昏昏沉沉,被绮丽画面占领,已无暇去想是何人下手,只想着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