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青精饭
南烛木,今名黑饭草,又名旱莲草,即青精也。取枝叶捣汁,浸上白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时,蒸饭曝干,坚而碧色,收贮。
朝颜蹲在地上,拿着粗大的木棍,用力捣向枝叶。她圆脸蛋,柳眉杏眼,肤色嫩白,在附近这一片,也勉强算是美人一个。
她的弟弟朝青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头发出来,七八岁的年纪,一脸的精灵古怪。朝青打了个哈欠:“姐,今日用何饭?”
臭小子,一天到晚就想着吃饭,那些诗书倒是没会几首。朝颜瞪他一眼:“今日又休沐了?”
“难不成我还会骗你?徐老师腹泻好些天了,人都虚脱了。不信你可以到回春堂去问。”朝青一脸的无辜。
朝颜哼了一声:“灶中有一块饼,就着凉水吃了罢。”
“又是饼!”朝青哀嚎,“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肉啊?”
朝颜拎着棍子站起来:“你还想吃肉,若不是你整日捉弄徐老师,我们会没肉吃?”
朝青正要呱呱叫,紧闭的窗户猛然被推开,一个肥胖的女人伸头出来,吼道:“吵什么吵,朝葵都快被你们吵醒了!”
朝青翻了一个大白眼,到底是没吭气。与狗相吠,只会显得自己与狗差不离。
肥胖女人又气冲冲地缩头回去,哦哦地哄着她的儿子朝葵。
朝颜继续用力捣向枝叶,木棍在石臼中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音。过了清明,她便是二十的芳华年纪。按道理,二十岁的姑娘家,早就应嫁人生子了。但朝颜仍旧与八岁的弟弟朝青,相依为命,寄居在叔叔姜二成的家中。其实,也不算寄居吧,明明这房子,是她家的,以后应是朝青的。但爹娘不争气,四年前竟然双双双眼一闭,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而二叔和二婶,便理直气壮地从他们的茅屋搬过来,理直气壮地占了主屋,理直气壮地和族长说要照料他们。
呵呵,照料。哪家的懒婆娘日上三更还没起?朝葵都六岁了,还整日像个婴儿般躺在床上要哄睡哄吃,怕不是个痴呆儿罢。
三年前朝颜与二叔二婶大吵一场,独自和朝青在西偏房搭了灶台,自己炊饭吃。
既无父母,唯一的长辈又决裂了,无人说媒,朝颜的婚姻大事便渐渐被耽搁下来,转眼已经成了二十芳华的老姑娘。但朝颜毫不在意,她整日忙着做各种各样的小食沿街叫卖,还要整日替朝青收拾烂摊子,实在是无心嫁人。
朝青就着冷水吃了饼子,搬了个小凳子出来,坐在檐下摇头晃脑的读书。他一边读,一边偷眼看朝颜。见朝颜正在擦洗梗米,应是一时半会弄不完这青精饭,只得收了闲心,专心读起书来。
自己的弟弟肚子里想着什么坏主意,朝颜自是一清二楚。她将捣好的旱莲草汁倒入洗好的梗米,用纱布盖好,端进房中。须臾又拎着个大竹篮出来,对朝青说:“面已醒好了,我若是回不来,你自己炊汤饼吃。”
太好了!朝青内心狂喜,面上却不露,只连连应道:“姐姐你快去罢,那西一巷王家的姑娘可是翘首以盼等着你这份玫瑰饼呢。”
朝颜没有应他,只寻了一把斗笠戴上,走出去了。
她走后,朝青仍旧乖乖地坐在檐下,看着手中的书。
日头悄悄地偏了偏。
朝青一跃而起,将书塞进书袋,将偏房的门锁了,而后迈着欢快的步伐,蹦出家去。读书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明明可以做更好的事情,为何姐姐总是阻拦他。难不成老爹是举人,他也要继承父业吗?爹虽然是举人,饱读诗书,但是死得也早啊!瞧瞧二叔,大字不识一个,但整日有酒有肉吃,亲哥死了还能鸠占鹊巢,活得多逍遥!
况且,他压根就不记得爹娘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姐姐每次被二婶指桑骂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心中暗暗发了誓,有朝一日,定要将二叔二婶赶出家去。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才脱了笨重的棉袄子,日头懒洋洋地霸在天上,照得人昏昏欲睡。
朝颜拎着大竹篮,从自家住的西四巷走到西一巷的王家时,也有些热意了。薄汗微微沁在额上,她捞出一条洗得早已发白的帕子,将汗珠拭去,才上前去,对守在角门的门房说:“大哥,我是来送玫瑰饼的……”
门房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里头既然没出来,你就守着呗。难不成还要我去给你通报一声?”
“自是不用劳烦大哥,我在这里候着便是。”朝颜陪着笑,寻了个阴凉的地儿,将竹篮放下,耐心候着。
幸得王家的姑娘心善,朝颜才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丁香色比甲的小姑娘伸头出来,望见朝颜,朝她招招手:“卖玫瑰饼的,快过来。”
朝颜连忙拎起竹篮过去,陪着笑:“小娘子。”
小姑娘掀起盖着竹篮的纱布,拿起一包用油纸包成的饼,翘着兰花指,细细地翻了翻,又闻一闻,板着脸儿:“卖玫瑰饼的,是不是每包都这样好?”
“自是的,自是的。我不敢欺瞒。”朝颜连连说。
小姑娘这才将一个精致食盒摆出来:“喏,将玫瑰饼放在里头。”
朝颜小心翼翼放好饼,小姑娘从荷包里拎出一串铜板来:“一共五十文,还有五文是咱们姑娘赏你的。下次若是要了,再叫你送。”
朝颜双手接过铜板,满脸欢喜:“姑娘心善,以后福泽定然绵长。”
“呵,倒是会说话的。”小姑娘提了食盒,扭身进了角门,还不忘与门房说:“小心看好了门,别叫闲人闯进来,惊扰了姑娘。”
“自是的,自是的。小娘子慢走。”门房一脸的陪笑,转头见朝颜仍旧站在那里,忙挥手道,“还不快走!”
朝颜拎起竹篮,低头走了。
门房自言自语道:“真是个不会瞧眼色的。”得了赏钱也不分给他一半,他能对她有好脸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