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容阳孙氏的掌上明珠,死在了一个凄冷的雨夜里。
一时之间,孙婉这个名字,成了城中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嘴碎的妇人搬张小凳围坐在巷口,抓着一把瓜子杏仁,将那孙家小姐的生平用寥寥几句概括了。
“那个孙婉啊,二十多岁才出嫁,也就是仗着孙家有钱,否则哪有人要一个老姑娘?”
“那孙家不是早就没落了嘛,她还算什么小姐?嫁过去了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不说,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可不是?就是因为肚子不争气,李家老太太才苛待她,就算她爹给姑爷捐了个官,还不是没什么用?”
谈论及此,几人皆是一阵唏嘘。
又有个妇人出了门,发间别了海棠簪花,手里提了个小凳坐过来:“哎,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是听到了家里的消息,一时没喘过气吧。自从她嫁到李家,身子不是一直不好?许是咳血咳死的。”
引得一阵惊叹。
还不等她们道上几句“可惜”,一个肥胖的妇人左右瞄了一眼众人,又开了腔:“谁不知道那孙婉早年不嫁,是因为看上了一个跑江湖的?可惜人家看不上她,拿一块石头就将她打发了。”
“哎,这个我知道。”旁边坐着的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那人骗她,说只要石头开了花,就来接她。”
众人笑作一团,无一不是嘲笑讥讽。
女人的嗓音在兴奋时难免有些尖锐,此时街道上虽有行人往来,却也称不上热闹,她们的笑声这便突显了出来。
没人看到,一个娇软的小姑娘就靠在巷口的墙边,赤着脚踩在地上,冷眼瞧着她们说长道短,连孙婉幼年的事都翻出来。
阿眠将脸别到一边,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像是听麻木了。
孙婉啊,从前如何她不知晓,但是这姑娘十五岁之后过得是何种生活,她比谁都清楚。
她……跟了孙婉整整十一年。
等到那些妇人扯完了八卦散场,各自拎着小凳回了家,地上留下了一堆瓜子壳。
阿眠游魂般的在容阳城的街道上游荡,看着满城杏花繁茂,行人小贩满脸喜气,慢慢垂下了眼帘。
不过是死了一个人罢了,能影响他们什么?
她恍然想起,孙婉的父亲吊死了,娘亲殉了情,孙府分崩离析,而李府向来没将这个少夫人当成自己人。
孙婉死了,好似只剩她一人在伤心。
这样一想,她的眼底就染上了淡淡的嘲弄之意。
…
人行于昼,妖行于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人界在入夜之后总是格外安静。
东离国的容阳城以杏花之景闻名,在这三四月的天儿里,总会迎来一批慕名而来的外地人看赏杏花。
杏花盛开时,艳态娇姿,胭脂万点,从城中的各家庭前、墙隅水边,一直延伸至城外七里的山坡上,妖娆惹眼。
白日里,人们就立在酒楼茶肆的高处,聚在临水的游廊亭榭里,说说笑笑,看春风扬花作雪,热闹纷飞。
此时入了夜,一树树杏花在月色朦胧中,宛如霜雪打枝头,清冷的很。
李府建在东大街的尽头,是个三进的院子。
楠木金匾,白墙黛瓦,朱漆大门,石阶下首两旁,各植了一株杏树,长势喜人。
那是孙婉嫁进李府时,孙老爷命人从城外移过来的。
阿眠站在李府门前,目光落在杏花树上,默了好一会儿。
她思量着,若是自己抽尽了它们的生机给孙婉陪葬,算不算是沾了因果。
毕竟,孙婉生前喜爱的,还留在世上的,也就剩这两株树了。
良久,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什么也没做。
…
夜色微凉,一弯残月斜挂在天幕上,云雾拂过时,光华浮动。
这个点,该是万家灯火寂,梦中会周公的时候了。
只是李府中还有一处院子灯火通明,那是李府的妾室方冉慈住的玉罗院。
原本这院子里为了应景,也栽有一株杏树。
只是昨日被方氏下令砍掉拖出去了,说是院子太满,这树长势又好,挡着她在屋儿里晒太阳了。
此时院子里只剩了些杂花杂草,还被当时倒下的杏树压塌了不少,看上去有些凄凉。
话是这么说,可是下人们都知道,她是怕先夫人来找自己索命。
毕竟论起来,若不是她多嘴去先夫人那里念叨孙家那起子污糟事儿,孙婉还真不一定会就那么没了。
亏心事做多了,可不就容易心慌害怕嘛?
方冉慈披着外衣,整个人蒙着妃色团花锦被缩在床里面,手中紧抓着一尊白玉观音像,嘴里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你爹娘又不是我害的,我不过是在你跟前多嘴说了几句,你别来找我……”
这一位,往日里也是千娇百媚,又惯会在老夫人那里讨巧献殷勤,也能将夫君的身心抓在手里,是个厉害角色。
此时这副魔怔的样子,倒是稀奇。
忽的,一阵儿风过,吹得烛火晃动,两扇木门“嘭”的一声打开,从屋外涌入一股清新奇异的香气。
方冉慈惊得睁大了眼,将观音像平举在身前,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尖叫道:“是谁!滚出来!”
先是一只纤纤玉足踏入,细嫩白净,柔若无骨。面儿上萦绕着淡淡一层薄雾,看上去更显朦胧,惹人心颤。
方冉慈原本绷紧的神经,竟渐渐放松下来,不由自主为之吸引。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将被子又扯紧了几分。
这一幕极为诡异,她心中清楚这个情景怕是鬼神之道了,却又觉得心下宁静祥和,好似被蛊惑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美妙天成的脚。
“这位姐姐,你的目光如此直白,就算是个女子,我也会害羞的。”
听到这句,方冉慈身子一抖,目光上移,正对上小姑娘如花般娇嫩的容颜。
美目流转间,好似繁星春水,桃腮带笑,梨涡浅浅。
方冉慈好似才想起要害怕了,缩着身子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找我?”
能在夜深人静之际,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已经非凡人可为了。
所以,这一句其实就是废话。
可是她确实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
阿眠缓步走到她床前,一直笼在袖中的手抽了出来,手上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尖刀。
那是她在李府厨房里随手拿的。
她眯着眼看着方冉慈,明明笑容甜美,却又让人脊背发寒:“姐姐别怕啊,我不过是想问问姐姐,孙小姐的尸身,被你弄到哪去了。”
漆黑的瞳子里,是隐忍的杀意。
方冉慈眼瞧着那把近在咫尺的尖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赶忙捂着自己的嘴,观音像掉在了床榻上。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她恐惧的喘息声。
阿眠见她如此害怕,也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这位姐姐,人死如灯灭,你和孙小姐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是?难不成,非要她来亲自问你,你才肯说吗?”
方冉慈更怕了,疯狂摇头:“在乱葬岗……她的尸体在城外的乱葬岗。”
阿眠的目光愈发危险,听到“乱葬岗”三个字,她险些没忍住将刀扎进方冉慈心口的冲动。
她是真的想将这人的心挖出来看一看,看看是何颜色。
可是她不能。
孙婉还在等着她呢。
阿眠松了手,尖刀几乎是贴着方冉慈的鼻尖落下,扎在了床榻上。
吓得这女人花容失色,都没能叫出一声来,就晕过去了。
凡间妇人最是矛盾,害人性命时谈笑风生,却又在寂寂深夜里求神拜佛。
也不知对于因果报应,到底怕是不怕。
阿眠哼了两声,重新笼好衣袖,转身走了。
…
冥界的第十殿中,轮转王看着面前一派怒容的男子,只是神色冷淡地翻查着一册簿子:“水神,本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查无此人。”
轮转王薛,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四大部洲投生。
吾玉气极反笑,平日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眸子,此时迸射出骇人的寒光:“殿下,孙婉区区凡人,生前也无过错,难不成这样一个人还可能被遣到哪层小地狱里悔过去?”
这位水神大人生得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美目细长勾魂。平日里在四海八荒走动时,总会收到不少女仙娥的青睐。
他平日最喜着月白色衣衫,此时站在冥界第十殿中,犹如一点白色落在一缸墨中,看起来势单力薄。
可惜,嘴巴还是毒的很。
这番明嘲暗讽,让轮转王的面色变了:“水神这话可就过了,凡间讲究入土为安,没准孙婉虽然身死,却残念未消,留恋人间,所以未入冥界也是极有可能的。”
虽说这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惜他对上的是水神吾玉。
这位可是出了名的肆意妄为,不讲理!
若是放在从前,吾玉肯定是要掀了桌案,将簿子竹简砸到对方脸上才好解气。
可是他这次来冥界之前,刚刚因为一些小事被荣余训了两句,正忙着哄人呢。
这种紧要关头,可是不能再出岔子了。
否则荣余要是当真铁了心疏远自己,那可是极麻烦的事情。
吾玉缓了口气,终于勉强给了轮转王一个笑脸:“殿下所言有理,那我再去探查一番吧。”
说着,吾玉向后退了两步,化作一道清风飞出了第十殿。
轮转王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随后翻了个白眼,坐在桌案后翘着二郎腿,随后拿了本簿子翻看起来。
一旁站着看完全程的小鬼飘了过来,很有眼力见的给自己殿下捏起了肩:“殿下,您刚才真威武,竟连水神的面子都不给。”
轮转王舒服的哼了哼,闭着眼享受起来:“水神嘛,脾性是肆意了些,不过谁让他刚刚惹了祸,差点被千秋殿那位赶出来,哪敢在这个档口惹事?”
“千秋殿?”小鬼在脑子里搜罗了一番,“是从前澜沧国那位太子殿下?荣余?”
轮转王没接茬,明显不想再提这个。
但凡能从天界听来消息的,谁不知道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水神,极为敬重千秋殿的荣余殿下?
不过轮转王久居冥界,并不太清楚其中内情,只是听天上那些这么说,他就多留个心眼罢了。
吾玉前几日因为和弘文神君争吵,打断了那位文神的鼻梁,赔了一大笔功德不说,还被荣余晾了许久。
这个消息早就在四海八荒传遍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就是——趁着荣余殿下正在气头上,终于不用再看水神的脸色了。正在努力讨好荣余的水神,根本不敢冲你撒气的!
轮转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这位水神从前来冥界,哪次不是趾高气扬的,这次能气到对方变脸,倒是可以当做妙事去其他几殿阎罗面前说道说道,给自己长长脸了。
过了一会儿,轮转王突然说道:“等会给水神传个信儿,就说那个孙婉已经转生了。”
那小鬼不过是靠着嘴皮子升上来的,胆子小。
听着自家殿下如此说,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殿下,咱们这么糊弄水神真的好吗?不如等孙婉的鬼魂来了再……”
轮转王此时心情不错,所以不仅没责备他以下犯上,还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孙婉啊,死了没入冥界那八成就是没影了,被人截了也没准儿。水神嘛,打发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