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春雨总是淅淅沥沥,润物细无声的。
而不是像今夜般,先由天边一声闷雷炸响,随后细雨急促落下,雨雾弥漫,如烟似云。
孙婉今夜穿了件白粉色的方领对襟琵琶袖的夹袄,上面用金线绣着云鹤,下罩一件藏青色长裙,上面有飞雪仙鹤,连绵远山。
这是她从前最喜欢的衣裳,只是这些年因着病身子清减了许多,瘦的脱了相,便觉得自己配不上这身衣裳。
已经四年多没有上过身了。
她今夜又避开了丫鬟往小佛堂走,我透过她的指缝,能看到李府院中的景色快速流逝。
配着一场春雨,难免让人想到明日清晨的花凋叶残之景。
孙婉进了小佛堂后将门反锁,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将我放在她的膝前,开始虔诚地跪拜。
我能看到她的脸被供桌上燃的红烛照得温暖,还有几缕细烟萦绕,随着她的动作冲进她的发髻里,滚进她的领口中。
她今夜没有说那些拜辞,也没有说自己的诉求。
我的目光紧随着她,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在心中默念出了她往日里会说的话——“你何时会开花啊”。
可是今夜,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我在孙婉如秋水般温柔缱绻的眸子里,没有看到一点光亮。
她此时空洞麻木的深沉目光,让我的一颗心沉到谷底。
良久,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迟疑:“石头……真的会开花吗?”
宛如凄风苦雨中,大江大河上的一叶浮萍。
怎么瞧,都是绝望的。
也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自己。
我怔住了。
这么多年,哪怕被所有人嘲笑讥讽,她也从未怀疑过这件事。
可是现在,她不信了。
我想起来,今天府里的那个小妾来找过她,告诉她:“孙婉,你缠绵病榻许久,今日你娘来看你时,没告诉你孙老爷的事情吗?”
当时,孙婉也只是突然睁大了眼,流了两滴眼泪。
在那妾室走后,她将脸埋在被子里,呜咽了半个多时辰。
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孙婉再也不愿意信我了。
我有些恍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挽回。
毕竟我是一个石头精,虽然已经在努力修行,祈祷自己有一天石头开花,好满足孙婉多年以来的唯一心愿,但是按照六界定论来说,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我还是在努力修行,一日不曾懈怠。
我以为,在孙婉有生之年,我总会想到办法,就算是最后使个障眼法变出一朵花来,也是极好的。
起码全了她的念想。
然而,她现在问我,石头真的会开花吗?
其实,孙婉的身子早就垮了。
这几日,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身上有着淡淡死气,有时,连魂魄都会震荡。
她快死了。
屋外又响起了一声惊雷,风声呼啸,树枝猛烈晃动,我听到了枝干折断的声音。
我也问自己:“石头,会开花吗?”
突然,我的头顶传来一阵儿剧烈的咳嗽声,几点腥甜落了下来。
我抬头去看,却见孙婉捏着手帕捂着嘴,咳出了一口又一口血。
她将手帕塞回袖中,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未拭净的血迹。
她将手掌按在供桌上,连试了几次才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晃地往屋外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抛下我。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过自己的无能。
毕竟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瞧着一个人数十年,看着那人褪尽稚气,满心绝望,仅凭着一个念想苦撑度日,实在不是什么好感觉。
我看见孙婉费力地拉开了门,狂风涌入,将她的发髻打乱,吹得她的衣裳猎猎作响。
她的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来。
好似到了这步田地,周遭万物,无一不是压抑的。
我觉得自己开始发烫,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舒展开来。思绪和灵魂好似被一根线拉扯着,朝半空升华。
温和的白光和清新奇异的香气充斥在佛堂中。
孙婉伏在地上,慢慢转过脸来。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无尽的惋惜和绝望,却又明显有光闪烁了几下,又陡然熄灭。
最后,她轻轻合上眼帘,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也不知是欣喜还是讽刺,或者是不甘和解脱?
孙婉,再未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