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驾不起眼的漆木马车徐徐行驶在织月城的主干街道上。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寂寥而单调。

马车里，江嘉逸两手轻放在膝盖上，端坐着闭眼小憩，他今日穿了身青色绣竹的织锦袍子，衬得眉眼愈发温和。

左边长凳上坐着个蓄了三绺长髯的黑衣老道，抱着拂尘入了定，眼尾额头都有几道深深的皱纹。腿边还放着一把一掌宽的短剑，漆黑的剑柄上雕着烫金符文，剑身用蓝灰色的麻布紧紧裹着，也不知里面什么样子。

右边长凳上坐着杜清，穿的比那道长还要朴素几分，明明现在并不炎热，他的额头上却不住淌下汗来，只能一个劲儿拿着巾子擦拭。

江嘉逸闭着眼问：“丞相大人很热吗？”

杜清手上动作一顿，瑟缩了一下，赶忙将巾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殿下的话，下官不热，不热。”

这位丞相大人自打上了马车，就是一副惊慌害怕的样子，一会儿擦擦汗，一会儿挑开小帘往外瞧，两条掩在长袍下的腿一个劲儿打颤，也不知是被什么吓成了这副模样。

杜清就这么安静的坐了一小会，终于忍不住向对面的道长搭了话：“林真人，本官听管家说那女妖精本事了得，不知……”

林真人平静地打断他：“大人莫慌，贫道心中自有定数。”

“是，是。”

虽然搭了话，杜清却仍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他想起昨天夜里从李瑞嘴里听到的那些关于红英的话，心里实在是没底。

杜清忍不住又道：“真人，本官听说那个红英能驱动花木，化出无数藤蔓尖刺伤人啊，真人……”

“丞相大人！”林真人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又陡然一降，“烦请您静一静心。”

“好，好……”

杜清捏着袖口擦了把汗，深呼吸了几下，没忍住又问了：“真人，您那儿还有辟邪驱魔的符箓吗？本官……”

江嘉逸撑开眼帘，幽幽看向杜清，语气平和：“杜丞相，你真的这么怕吗？”

想当年杜清初入官场，那也是意气风发，立志要做一个公正廉明的好官。

可惜在自己两袖清风的那几年里，不仅受到众多官员排挤，还一度被同僚诬陷入狱，引得百姓唾骂。

于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杜清告诉自己：公正清明有个屁用！能当饭吃？能得陛下赏识？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让他补贴家用？还是能让同僚对他赞不绝口？

都不能！

水至清则无鱼。

他打定主意只收些小银两，只在重大政事牵扯到哪位同僚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稍微放轻一些。

可是这人呐，本性就是贪婪的。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杜清开始敛财，在皇子间站队，甚至有时撞见了哪家的公子在街头强抢民女、欺压良民，他不仅不制止，还生出一种那些底层的穷苦人家就该这样供强权取乐的想法来。

而自己压上了身家性命来赌的这位四殿下，平日里一副温和慈悲的菩萨模样，可内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这段时间被四殿下送到雾迭山当了祭品的人，已有将近百人了。

这些人大部分是从外面买来的奴隶，还有一些是他府中签了死契的婢女小厮。

杜清亲眼瞧见，有一个奴婢不过是不小心撒了一点茶水在四殿下身上，虽然这位殿下当时说不碍事，但是当天夜里就遣了暗卫将那个奴婢送到雾迭山去了。

于是此时瞧见江嘉逸如此问自己，杜清只有赶忙赔着笑脸说：“不不不，殿下就是下官的主心骨啊，有殿下在，下官安心的很，安心的很。”

眼见着江嘉逸又慢慢阖上了眼，杜清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心下仍是不安，但是也没敢再和林真人说话。

毕竟，虽说自己是丞相，但是如果自己没了用处，估计也会被眼前这位毫不客气的送到雾迭山去给人家当口粮了。

还好自己提前换了身不起眼的行头，到时候若是真的打起来了，他就悄摸儿溜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的。

杜清想，旁人的死活关他屁事，他只想让自己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

明仪跟在吾玉身后进了倚春楼，心里想着一会儿见了那个渡灵使一定要先发制人，先让小师妹搬到外面去住！

两人跟着若雨上了二楼，若雨轻轻敲了两下门，冲屋里喊道：“姐姐，两位公子来了。”

屋里便传来红英柔媚的声音：“请两位公子进来吧，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进来。”

若雨答了声“是”，低眉顺眼，轻缓地推开了门。

红英从凳子上起身迎了上来，姿容妩媚，笑魇如花：“红英已经恭候多时了。”

好勾魂的女子！

明仪有些呆愣，也记不得要带阿眠走的事情了，晕晕乎乎就跟着吾玉一起坐在了六仙桌旁。

若雨出去将门带上了。

红英跟着坐了下来，看着吾玉问道：“旁边这位是？”

吾玉手指微动弹出一道淡蓝光晕，结界迅速张开将房间罩了起来。

吾玉介绍道：“这位是阿眠的师兄，名叫明仪，此番是来探望她的。”

红英掩唇笑了：“原来如此，明仪大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果然是青年才俊啊。”

从前在蓬莱岛的时候，陆晚清冷寡言，敖如沁肆意张扬，阿眠还是个小姑娘，旁边不虚岛的碧草见了面只会嘲讽他。

虽然在外面除妖时也遇见了不少女妖精，其中不乏姿容不俗者朝他连连求饶，哭的梨花带雨，但是他对那些女妖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句：“妖精，受死吧！”

所以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当着他的面夸过他，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词，也不免让明仪有些飘飘然。

明仪挠着头，像个头一次见到女子的愣头小子，傻笑着：“哪里哪里，红英姑娘谬赞了，六界能人辈出，明仪这般实在不值一提。”

红英捂着嘴笑：“大人谦虚了。”

吾玉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左手搭在桌沿儿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咱们还是先来说说这次雾迭山的事儿吧。”

明仪这才觉得自己有些跑题了，尴尬的咳了两声，扭了扭肩膀，说道：“我这次是休沐，原本也不在弘文神君这次的安排中，实在不适合插手这次的事务。红英姑娘，不知阿眠现在何处，我去找她说说话，就不耽搁你们了。”

这就是把打算为阿眠讨公道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红英笑了两声，朝明仪微微颔首：“阿眠是住在后院的，听小厮说，她一大清早就去街上透风去了，大人要不去后院稍等片刻吧。”

明仪点头称好，出了屋子拉了个小厮，带着他往后院去了。

红英这才对着吾玉说出了现在织月城的状况。

皇帝年迈多病，现在就养在后宫里吊着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魂归西天了。

表面上看虽然是太子把控朝政，实则爪牙早已被四皇子江嘉逸拔了干净，权利也被架空了，太子说来说去就是个傀儡。

二皇子江嘉文胆小懦弱，生怕自己挡了哪位兄弟的道被清理了，日日躲在府中饮酒作乐，一副颓废样儿。

而三皇子江嘉轩和五皇子江嘉泽同为宫中贵妃所出，一个心系天下杀伐决断，一个领兵打仗勇猛有为。

但是这两人再怎么有本事，也抵不过四皇子控制妖物，这段时间频频发生意外，不过没有伤及性命罢了。

至于雾迭山那位，红英是这么说的。

“那位啊，是妖界的渡鸦公子，现在这位妖王还是他一手提上去的，只是不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打散了好几万年的修为。如今待在雾迭山里，不知怎么就和那四皇子勾结到一起去了，害了不少人命。”

吾玉面色凝重，沉吟道：“若是单纯的妖物害人还好说，直接除去也就是了，但是这与那四皇子扯到一处，怕是就算将妖怪杀了，也难保那位疯魔的殿下不会再找一个。”

吾玉此人虽然平日里给人留下的印象十分随性，但是真的干起事来，那是一顶一的认真。

默了片刻后，吾玉说道：“人间的事还是要用人间的律法解决，你先去和三皇子五皇子接触，保他们无事，再收集四皇子的罪证给他们送过去。”

红英拧眉想了一会儿，问道：“大人，不如我们去找太子……”

吾玉摇头：“不妥，不是当了太子就万事无忧，可以安安稳稳继位成皇的。这揽月国的太子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红英颔首：“是。”

吾玉又道：“凡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咱们只需解决了雾迭山的事情，只要不和妖魔扯上关系，随他们怎么斗吧。”

红英觉得也是这个理：“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儿嘈杂之声，吾玉撤了结界仍坐在那儿，红英起身走了出去，扶着栏杆往下看。

楼下中央台子上的姑娘们抱缩在角落里，披帛舞扇散落在脚边，原本摆在台子上的七弦琴摔下来磕在了地上，断了两根弦。

若雨正张开双臂拦在楼梯口，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四殿下，你们不能上去，姐姐屋子里还有贵客呢。”

嘴里说的话，却好像生怕江嘉逸不知道现下什么情况似的。

“贵客？”江嘉逸轻笑，抬头迎上了红英的目光，“不知红英姑娘房里是哪家公子，何不喊出来给大家看看？没准还是熟人呢。”

四皇子都开口了，杜清也不好再缩在林真人后面，连忙往前一站，双手叉腰看向红英，提高嗓门喊着：“是哪家的公子就自个儿出来吧，本官是奉命前来扫查的，出来露个脸，大家说清楚了，也好相安无事啊！”

红英的目光落在沉默的林真人身上。

这位林真人颇具气势，道行也深，若是今天吾玉没来，她可能还要思量一番怎么回话，但是此时水神大人就在她身后的屋子里坐着，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红英冷笑：“哟～四殿下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青天白日来我这楼里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位道长？莫非……”她勾唇笑了，“这位道长是修道修乏了，也来这等风花雪月之地找乐子了？”

那群瑟缩的姑娘闻言，偷偷笑了起来。

林真人往前踏出一步，手上拂尘一甩，闭眼说道：“贫道只是听闻此处有妖魔出没，特来探查一番。”

“那不知这位道长，可有发现什么非比寻常之处啊？”

声音从红英身后传来。

吾玉背着手缓步走到栏杆处，居高临下的睥了林真人一眼，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遍：“道长可发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