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有时候会想,魏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魏书悦说他以前不苟言笑,不于人前表露自己的真性情,很难相处。现在呢?谈笑风生于朝堂,时而严肃,也会对她微微一笑,可是直觉里,闻昭觉得那样的笑浮于表皮,难入心怀——他在伪装自己。而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魏镜是狡猾的。她喜欢有仇就报,井水不犯河水。魏镜也一样,只是,他总是趁人不备,阴险狡诈,却又不见得有多惹人讨厌。未和他相识之前,闻昭只在别人口中听闻,此人如何了得,年少成名,未及弱冠,巡游九州,仅用了三年,便让十二国俯首称臣,此后天朝便少了诸多纷争。魏镜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天启帝因此格外看中他。可是仔细想来,闻昭有些困惑:天启帝真的如众人所言看中他吗?试想,如若天启帝真如传闻所言宠爱这个儿子,八年前,如何会准许他只身前往?三年里不闻不问?又如何会任由皇后,当着众臣之面,任由其掌掴心爱之子?稍加有心之人不难看出,天启帝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岐王,从来!闻昭敢得出这番定论,有一部分原因是魏书悦讲过的,天启帝怀疑魏镜并非己出,故而对他看似情深,实则疏远。闻昭想,也许魏镜的症结之源便在于此,魏镜的母亲,先皇后。她猜,天启帝疏远魏镜,是因为梁皇后,魏镜未必就不是天启帝亲生的,但因为梁皇后的缘故,天启帝质疑魏镜出生。思及此,闻昭深觉合情合理,同时,有些骄傲,毕竟这是皇室秘辛,未成想,自己只稍加揣测便领悟精要,佩服佩服,不枉之前看了听了诸多话本子……
闻昭沐浴更衣后,躺在魏镜身旁,看着书房的屋顶出神。
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揣测告诉王神医呢?可是如果要告诉他,要怎么开口呢?
闻昭辗转反侧,身旁的男人呼吸均匀。时间悄然流逝,酝酿许久,许是白天睡得多了,再加上最近作息混乱,闻昭毫无睡着,睁大眼,数着手指,轮完十遍后,闻昭有点心烦,咬牙侧头看着熟睡的人,都是这家伙害得她白天睡了这么久!晚上却要看着他睡觉!可恶!闻昭对着魏镜的脸挥舞小拳头,烛影下,光影重叠,明暗交错,魏镜五官愈显深刻,由于深睡,少了平日里锋锐与清冷,微微上翘的上嘴唇在暖晕的光幕里看着竟有些稚气,像是小孩子因得不到什么东西而与人置气却不敢表现太明显般。闻昭侧着身子,撑着脑袋默默看着,不觉莞尔,伸出手,在空气中摆弄他的脸。窗外雨声嘀嗒,室内影影相应,床上呼吸相闻,好不温馨惬意……
下过雨的清晨格外冷,南堂,清心阁前院,琴声悠扬,环佩叮当,长袖款款,翩然起舞。闻昭循声,立于院门,倚门驻足,树下男子素衣玉面,长指翻飞间,琴音袅袅,或徐或急,女子腰身婉转,两魇生花。青石地前,水痕未净,晃晃映拂一对佳人侧影,遥遥望去,恍若神仙眷侣。闻昭这才懂得,何以父亲逼她琴棋书画,当时年少,此时,竟徒生懊恼。于飞站在她身后,漠然,恭谨立于距她几丈远。
“小姐,不进去?”
祁姝低声询问,闻昭回首,拍拍脸颊,睨了眼不远处垂首恭谦的于飞,摇头
“本无大事,如今不问也罢。”
抬步,往来时方向而去。于飞下意识摸摸后颈,进入院内,琴音戛然而止,仆从递过湿毛巾,魏镜擦指,挥手,仆从接过毛巾,抱琴而去。裘湘儿整顿衣衫,行至魏镜身前,福身
“未想,王爷如此精通音律,湘儿有幸见识。”
魏镜抬眸,看着院门,淡然
“许久未弹,有些生疏。与姑娘,想去甚远。”
裘湘儿一滞,知他神思不在此,再看看等在一旁的于飞,盈盈一拜
“王爷谬赞。方记起还有于事未尽,便不扰王爷了,告辞。”
人已远去,魏镜背手,径直朝阁中而去,于飞紧随其后。及至阁内,于飞才道
“爷,昨日,您——”
魏镜背对他,看着阁中摆放的青铜剑,默然片刻,忽然抬手,抽出剑身,蓦地一个转身,于飞只觉异风扑面,冰凉之感袭来,再看去,魏镜斜眉入鬓,眸浸寒光,声冷如冰
“是谁,准许你们把她卷入?”
于飞手心一紧,如坠地窖,巍然不动,坦然看着他
“如若有益于你,为何不做?”
魏镜抿唇,眸色森森,忽然转手,剑身微动,长发落于地,忽听‘噌’的一声,古剑躺在一旁。魏镜垂首,背转身,声轻似幻
“益如何,不益如何?天命不许,何怪他人?”
忽而仰头,再睁眼,出声严厉
“我虽有心利用,却无论如何,都不可伤她!你们,可曾明白?”
于飞一凛,心下颤然,握紧的拳头又放下,少时,只得低头
“属下遵命!”
得此诺,魏镜顿首,不再看他,扬长而去……
闻昭坐在梧桐树下,冷风忽起,席卷枝头,发出呼啸声,闻昭恍若未觉。今早,她竟然在自己房中醒来,问祁姝小兰,她们像却什么都不知道般,于飞和谭齐竟也否认,说昨夜从未见过她,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切都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不可能啊,明明那么真实!她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记得有个王神医,嘱咐她照顾好魏镜,怎么可能是梦!谁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梦!闻昭摸摸脖颈,隐隐作痛,似有窒息之感。可是今早照过镜子,却什么也没有。沉思间,小兰轻声唤她
“小姐,刘太医来了。”
刘仲景挎着个药箱,双手插在袖中不徐不急踏进院中,见闻昭,跪下行礼
“王妃。”
闻昭回神,揉揉眉心
“来了,帮我把把脉。”
刘仲景一顿,指指她的腿
“你伤在体表,何须问脉?”
闻昭皱眉,总觉得这个刘太医对她成见颇深
“照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要不是图方便,谁愿见你!”
刘仲景面有不豫,摸摸半白胡子,一边打开药箱,一边哼哼唧唧
“好歹我也是陛下亲赐,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如此无礼!”
闻昭伸出手,瞪了他一眼,刘仲景噤声,拿出丝帕覆于闻昭手腕,伸出三指捏住,半刻钟后,闻昭冷睨对着她左看右瞧刘仲景
“你这看了老半天,可看出个啥?”
刘仲景面露疑色,摸摸胡须,挠挠头
“这——,你脉象正常,让我看个甚!”
闻昭白他一眼收手,冷嗤
“庸医!”
刘仲景瞪眼,指着她的鼻子
“你你你,可以不喜老夫为人,但决不可侮辱老夫医术!”
见他如此,已然气极,闻昭想了想
“既然这样,那我问你,我最近睡得好吃得好,为何时常会出现幻像?”
“出现什么幻像?”
想蒙我?我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花招!
“就是,比如说我听见哑巴开口说话,看到有人掐我脖子,还有一些不存在的人。有些事情我觉得它发生过,一觉醒来却什么也没发生。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最近头痛?”
闻昭摇头
“恶心?”
再次摇头
“常做噩梦?”
闻昭谨慎思考,昨天的应该不算经常吧。继续摇头
刘太医打量她一眼,喃喃
“这约莫不是中邪了吧?”
祁姝离得近,听见了,嗔怒
“刘太医,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瞧不出来就瞧不出来,说些旁的是想怎地?”
闻昭瞥了刘仲景一眼,起身
“算了算了,一个庸医!我还是去找王神医吧。”
刘仲景憋红老脸,吃吃吐出一句
“岐王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而后又道
“试问这整个京都,有医术可强过我者?又有谁,能年年得陛下亲赐?至于你口中所言什么痨子王神医,我在太医署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
主仆俩俱是骇住,未曾料想他竟会如此作色,约莫意识到不妥之处,闻昭赔礼道歉
“有话好说,刘太医莫气,闻昭鄙陋,口吐狂言,您有大谅,切莫记挂于心。”
不知为何,刘太医发怒之态竟让闻昭想起父亲当年意气。刘仲景脸色稍霁,冷哼一声,收起药箱
“下官会向圣上禀明,日后王妃伤情还是另请高人负责吧!”
说完挥袖而去,主仆俩一时相顾无言,进屋后闻昭才反应过来
“他刚刚说,他要去父皇那儿告状?”
祁姝点头,好半天才回她一句
“小姐,刘太医除了是太医署最开销的医官外,他还是皇后娘娘的表叔。”
闻昭捶腿的手顿住,气愤道
“那老妖婆可真是厉害,就她一家子恐怕要占了这半壁江山吧!怪不得老匹夫不待见我!”
“小姐,您小点声!可别让人听见了,到时候遭殃的可就不止咱们了。”
闻昭瞧了眼门外,撇嘴,满不在乎
“她们有胆就让她们去传好了。”
祁姝叹息一声蹲下替她揉腿
“小姐啊,您让我说您什么好,本来好好的看腿,怎么差点和人吵起来了!”
闻昭端起桌上的糕点,拈起一块塞入口中
“我觉得我头比腿疼。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祁姝赶紧吐了几口唾沫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依我看,小姐你就是被王爷气的。你们也真是,都多少天了,再不和好王爷恐怕真的要变心了。”
想起今早所见,祁姝不免为闻昭忧虑起来……
裘湘儿回到房中,还未坐下,身后一个人影蹿出,门立时被带上,男人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贴着她,出声却是满满委屈
“为何现在才回来?”
裘湘儿暗笑,面上却不显,反身,看了‘女人’一眼,却仍觉别扭,别开眼,玩弄女人发髻,嗔道
“如非不是你扮相实难入眼,去的可就不是我了。”
福佳同抓住裘湘儿的手,搂着她,眼中尽是痴缠
“若是如此,你恐怕就更瞧不上我了吧。”
裘湘儿一顿,捶他
“卿卿,你又在瞎想了。我与王爷本是逢场作戏,你明知我心于何,却又要说这混账话来恼我!”
福佳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嗅着属于她的气息,哑声
“湘儿,我不瞎想你才是该恼了。”
裘湘儿低笑,回抱他,温存了好一会儿,福佳同放开她,正色
“王爷答应过我了,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便送我们出京都。到时候,天涯海角,你可愿陪我?”
裘湘儿望着爱人,满目柔情,直直望进心底,终于,在男人炙热的目光下,点头,将脸埋进他怀中,轻声
“我何曾拒绝过?”
只要是你给的,我都欢喜。
福佳同扬唇,眉目弯弯,心底热流涌过,突然间竟生出豪情万丈。两人正是柔情蜜意时,身后敲门声响起,于飞低声
“姑娘,爷有话欲说,劳烦二位随在下走一趟。”
……
魏镜看着窗外盆景出神,那夜女人的话犹言在耳
“阿奴,血书赠汝,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主归主,仆是仆。生死不相干!”
生死不相干!
好一个生死不相干!原来不是遗忘,亦不曾遗忘,只是不得不忘!
于飞敲响房门
“爷,湘儿小姐来了。”
魏镜回神,拂下胸中异样
“进来。”
福佳同踏进房中,抬手
“王爷,您找我?”
魏镜转身,淡声
“嗯,随我过来。”
来到楼上,凭栏而立,福佳同与他比肩,望着远处,等待魏镜开口
“跟我讲讲那匕首吧。”
横眉微挑,福佳同诧异
“你上次——”
陡然顿住,悻悻然闭嘴,徐徐说道
“那日我拿了图纸,仔细研看,才发现其造构不同一般,就色泽而言,锻炼此器所用钢材不似寻常,我又找出祖父留下的遗录,找到所有有关钢材的记录。像这般成色的定是经过反复加热、多次锻打,最终淬火而成,利刃定是韧性十足,技艺要求之高非贵氏而不可得。”
非贵氏而不可得。魏镜在心中琢磨这几字,陡然问
“上次,你同我说,那日起夜,见那人盗走图纸后,又有两人出现?”
福佳同低头,看着站在院中同谭齐说话的女子,心口微微一紧,急切应承
“没错,那两人不是奔着图纸,而是来杀我的。图纸被盗我本欲追,可那人蒙着面,我一推门他便闪身而去,似若飞燕,不过顷刻,无影无踪,恍若一切只是幻影。恍惚又回房中,却听卧间一阵稀里哗啦声,心下骇然,我匆匆奔至门下,却听一男音
‘不在房中,定是起夜去了!’
另一人低声
‘贵人有言,宁杀不放过。吾等需速战速决。’
登时我吓得逃窜,却不敢发声,若非亡父有先见之明,于后院枯井挖道,我何有今时?”
女子巧笑嫣然,刺痛他的眼,手紧附着栏杆,表情微妙。魏镜只睨了眼楼下俩人,继而问
“可曾听岔?”
福佳同转过脸,神色严谨
“未曾,所言句句属实。”
魏镜了然,只是不明,那人为何始终抓住此案不放?可他却无从下手,此事竟比他先前预料要难办得多。看着昭昭天幕,日上中天,正是阳气最盛之时,魏镜却觉周身寒意切切,抚向心口,血书一瞬间又滚烫了周遭,心却是如遇霜风冻雪,人都说为人子女,自入世,皆是同父母索债的,可他却像欠债的,大抵前生作孽,今世便有永远还不尽的债……
仲春二月,停歇许久的大雪又忽然而至,像是惊喜了谁,又惊吓了谁。闻昭推开窗门,何其相似之景,只是那时她未作人妇,院中取代光着枝桠顶天立地的梧桐树的是那孑孑而立的梅树。恍然间,竟陡生物是人非之感。闻昭无精打采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祁姝小兰珠儿玉儿她们堆着雪狮子,出神间,淙淙声响起,是谁拨动了琴弦,不过片刻,嘈嘈切切,金戈铁马自清泉水流中引出,振奋了大雪中几人心神?祁姝停下动作,不觉皱眉,婢子们凝神,细细倾听,而后撇唇,这不要脸的妖媚浪儿,仗着几分技艺,竟痴占王爷数日!厚脸皮子,尽是乱男儿心志之流,王妃怎可敌得过哟!
祁姝入得房内,“啪”的一声将窗户统统合上,而后走到门边又将门也一并关上,房里立时暗了几分,那声音也弱了下去。闻昭诧异地看了祁姝一眼,收回神思
“这么暗,可叫我如何读这话本子?”
谁知这句话像是触动什么机关,那丫头却是冷然
“也就小姐你心大,再这么下去,可不知您还能否住在这儿!”
心知她在气什么,闻昭扔掉手里的书册,无甚在意
“不能就不能,大不了我写和离书,回我爹那儿呗。谁稀的罕住这儿!”
祁姝一哽,不敢再往下说了,瞧了瞧她的脸色,毫无波澜,心里悲凉:想当初听说二人一见倾心,海誓山盟,如今却——唉,都是少年意气,好好的一段姻缘!就在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法子,门却被敲响,小兰笑问
“你们猜猜谁来了?”
祁姝心下一喜,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却见小兰探进一个脑袋,眉目弯弯。祁姝朝她身后看去,疑惑
“爷他人呢?”
小兰笑凝结在嘴边,门侧,一个人蹦出来
“哈哈没想到是我吧。”
“八公主。”
魏书悦手里提着一小坛酒走进房里,祁姝大失所望,将门彻底打开,魔音入耳,好不烦躁!
魏书悦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皱眉,走到闻昭身边,小声
“她怎么了?”
闻昭自抱着瓷坛,懒散回她
“别理她,你怎么来了?”
听她问,魏书悦一屁股坐在她身旁,佯装气道
“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那——也不会被罚半个月禁足!”
闻言,闻昭悻悻看向她,聊表歉意
“额,上次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是急着找你那该死的三哥,我才不会抛弃你哩!”
魏书悦挑眉
“说到三哥,我倒想问问,你俩咋回事?都怄半个多月了还没和好?”
闻昭转过身,将瓷坛抱到一边,答非所问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魏书悦将手里的东西提上来,放在桌面,得意
“喏,这可是好酒,据说是专门用来招待外来使臣的。”
闻昭下意识接道
“就是上次你和魏荆扬偷喝醉了闯祸的那个?”
魏书悦呆住,迟疑了一下,惊讶
“谁告诉你的?”
闻昭怔然,扯唇未答她,魏书悦拔开坛塞,犹豫片刻,愤愤
“魏荆扬那家伙,自己也出了糗,怎么好向你说!”
闻昭……默默拿起酒杯给自己满上,喝了一口。魏书悦见状,也赶紧给自己倒上,二人推杯换盏,靡靡之音入耳,倒也应景。三杯两盏下肚,魏书悦忽然扯着闻昭道
“你可知父皇这几日特意不让三哥入朝是为何?”
闻昭尚有一丝清明,举着杯子,喟叹
“好酒!好酒!”
已然将腿伤拋之脑后,魏书悦颤抖地伸出手,摇晃着趴过去,点着她的脑袋,骂她
“你个傻心眼儿的!有这种机会还跟他晾着!要我,早就扑过去,不是说女追男隔重纱嘛!你可真不入流,竟给我们女儿家的丢脸!”
闻昭仰头,将杯中酒悉数倒入口中,吞入腹下,只消片刻,杯空酒尽,闻昭皱眉,喝得不甚畅快,根本未将魏书悦的话置于心上。魏书悦打了一个酒嗝,味儿醇厚,直叫几步开外的祁姝小兰皱眉,所见便是她们的两位小祖宗争抢这酒坛,你来我往,直接用那小酒坛子替换了玉杯,未几,那坛子便被洗劫一空,闻昭撑着脑袋目光迷离地看着一只腿站在榻上仰头张着血盆大口,吸溜最后一滴琼浆的公主殿下。“啪”的一声巨响,祁姝俩人吓了一跳,眉峰皱成小山丘,看着全然胡闹的少女:魏书悦负气般指着碎酒坛
“该死!不中用的东西!我把他让给你,你却不好好珍惜!”
骂了还不解气,抬腿作势要踩踏,闻昭尚存一丝理智,伸手拉住她,慢吞吞地捋直舌头
“对这废物发痨子脾气,看看我,新做的衣裳。”
魏书悦果真停下动作,木讷回头,眨眨眼,含糊道
“看什么?”
祁姝小兰紧张地跟着看去,却见闻昭突然解开外袍,转了一圈
“好看嘛?”
画风太刺激,祁姝小兰瞪圆了眼,嘴巴张成一个噢字,魏书悦摸摸脸,撑着下巴,上下看了她一眼,皱眉,不满
“呸!丑死了!”
翻了个白眼,转身嘟囔
“我去给你找件好看的来。”
闻昭扯开中衣领子,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祁姝见状,低呼大事不妙,赶紧迎上去,想要阻止她,闻昭傲娇地拍开她的爪子,埋怨
“走开!热死姑奶奶了!我要泡水!”
那边小兰极力拉着魏书悦,不让她胡闹,魏书悦愤愤推开她,呵斥
“哪里来的婢子,恁地不识抬举!去,把,把里边最好看的衣服给本公主找出来!”
魏书悦扶着衣柜,指着门,小兰头痛抚额,打开衣柜
“您要什么样式的?”
魏书悦一把推开她,把头钻入柜中,翻找起来。祁姝抓住闻昭的手,却见她将衣物除的七七八八,正欲解开中衣束带,祁姝已然敌不过闻昭大力,放开手一跺脚,急急忙忙跑到门前把门关上,屋内短暂黑暗过后,烛光亮起,俩人精疲力尽地看着魏书悦拿着一套石榴色春衫连拉带扯地将闻昭拖进屏风内,口中骂骂咧咧
“改改你的穿着,好叫那狐媚子见识见识!这几日朝中流言满天飞,三哥胡闹,你也跟着,父皇对他益发不满,倒不知得意了几人!”
一刻钟后,闻昭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了出来,魏书悦得意摸着下巴,阴恻恻地笑着
“善矣善矣!妙哉妙哉!”
说完抬步将门推开,室内登时明亮,门外大雪皑皑,珠儿玉儿看着陡然出现的人影,震惊咋舌
平日里令她们望而生畏的王妃娘娘披头散发,一袭红衫明艳,长裙及地,榴花遍染,广袖蹁跹,裙腰高束,配上那面容,真真好不骇人!登时,抚胸,惊呼
“王妃,您怎——”
话未问出,公主大人冷脸,怒声命令
“看什么看!还不给夫人上妆!今日,本公主便打一场胜仗给你们看!”
那气势,好似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指挥手下千军万马,而将军两魇酡红,目光虚浮。珠儿玉儿诺诺点头,行至闻昭身旁,将她带往镜前,依着她的着装为她拾缀,祁姝两人看着,似明白了什么,诡异地瞟了眼倚着门,眯眼似听着靡音的公主。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珠儿玉儿在魏书悦的催促下凭借多年的经验和天生的手巧,硬生生给逼出一副绝世妆容。何以绝世,是谓二人自行取的名儿。魏书悦站在门口,不咸不淡地看着,心中计较:奈何她底子不好,饶是如此,也难掩眉间英气。走过去,五指捏着闻昭的下巴仔细端详一会儿,忽而转头,对玉儿呼道
“绞绳、香粉!”
几人愣怔,玉儿匆匆取来两根细麻绳和一个胭脂盒,魏书悦拈起细绳绞在一起,闻昭疑惑地看着她,只听其肃然命令
“按住她的手脚。”
四人上前,将闻昭固定在斜塌上,魏书悦扯来娟帕盖住闻昭眉毛以下部位,沾了香粉在其眉骨处。而后,在一声惊呼中,左手拉住绳中间,两端系于右手食指与拇指上,快速动作起来。疼痛使闻昭酒醒大半,挣扎间,不消半刻,魏书悦拂净眉间毛屑,拿下绣帕,走到梳妆台前拿来石黛,用小指轻沾,附于闻昭眉头,徐徐勾勒,远山引出,收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佳作,一切都是按照那个人欢喜的模样。魏书悦拍拍闻昭
“好了!”
四人放手,闻昭坐起,一阵恍惚,看向魏书悦,心中涌出一股怪异感
“你要干嘛?”
魏书悦擦干净手,拉着闻昭往外走,动作迅猛,不可谓不雷厉风行。几个丫鬟对视一眼,深感不安,匆匆跟了上去。魏书悦疾步绕过游廊庭院,气势汹汹
“今天,我们就挫挫那两狐媚子锐气,好让她们认清,谁才是这岐王府的女主人!”
心中怪异感更盛,闻昭不明白,为什么她比自己还要气愤许多。愣怔际,人已被带到清心阁院门前,遥遥望去,楼宇内,公子黑袍裹身,玉冠束发,手执白子,正与一青衣女子对弈。兽形铜香炉内,云烟渺渺,女子白衣胜雪跪坐棋桌后,素手极快极灵巧地拨弄银拨银弦,眉目清致,神思陶醉,仿若一副仕女画。闻昭眨了眨眼,一时间竟不知里边是人是仙,身侧少女目光如炬,冷嗤
“好一个才子佳人!神仙眷侣!”
闻昭手扶着青石门,天空依旧昏昏沉沉,大雪飞扬,碎屑一般落在她身上,有几片停留在了那精心妆扮了的别致的眉稍。闻昭不觉打了个寒颤,自己可真是作死!这么冷的天哟,穿什么春衫!察觉到门外动静,魏镜心有所感,侧头看去,哑然,女人红裙曳地,皓腕微抬,往上,酥胸如雪,玉颈颀秀,没来由让他想到写庒姜的那些诗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女人眉目淡淡,两颊微红,额间一点如血。虽不是世人所喜的容貌,但当她抬腿的一瞬,魏镜一滞,垂眸落子,“噔”的声响回荡于心。若干年后,他身陷囹圄,一心求死,却因着这抹艳色生出留恋。
红绸闪动,闻昭不疾不徐地来到阁内,魏书悦与她并肩,扫视在坐几人,走到魏镜跟前,撅嘴
“三哥,你好不道义!我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找你玩儿,你却宁肯躲在这里逍遥,也不招待我。”
魏镜收掉最后一子,声色淡淡
“你输了。”
琴声戛然而止,卿卿对着魏镜抬手比划,裘湘儿放下琴拨站起出声解释
“卿卿说王爷才智过人,她所不及。”
魏镜笑笑,转头看着魏书悦,端详片刻,眸光一闪,开口却叫闻昭惊讶
“书格,有你嫂嫂在,本王自是安心。”
闻昭嚯地转头
“你——”
魏书格理直气壮
“我也没说我是那丫头,是你们自己认错人的。”
心底的那股怪异感消除,闻昭扯唇,未作计较。魏镜命人收拾残局,谭齐自门外进入,看看众人,转向魏镜,抬手
“爷,许将军求见。”
魏镜一怔,许奕?他来做什么?
“可有说所为何事?”
谭齐瞟了眼闻昭,小心道
“许将军说曾与王妃有约,今而前来履诺。”
魏镜看着身侧人,若有所悟,忽而记起签契之时她夸赞过许奕,原来不是说笑。此番盛装,是为见心慕之人?闻昭一头雾水,什么约定?她怎么不记得,立在那儿想了许久,魏镜睨了她一眼,出声提醒
“冬狩。”
闻昭一顿,恍然大悟,上次她提到过一本剑谱,许奕说他刚好有,并许诺有机会拿给她看。见她记起,魏镜淡声
“走吧。”
黑袍闪过,闻昭瞪着那背影好一会儿才大步走去……
许奕坐在前厅客椅上,有侍女为他倾茶,面露怯色。闻昭二人到时,许奕眉眼含笑,正与那侍女说着什么,侍女嫣然垂首,满面娇羞。见王爷和王妃过来,侍女退到一边,神态庄重,全然没有适才的轻浮。许奕放下茶盏站起,躬身
“王爷,”
瞟了眼闻昭,一怔,黑目闪烁着笑意
“王妃。”
魏镜点头,入座,与他寒暄
闻昭准备跟过去,临了,眼尖,见地上,距许奕座位不远躺着一块绣帕,心知定是刚才那丫鬟落下的,不动声色,弯腰欲拾起,手还未触及帕子,一双金边黑靴出现在视野中,闻昭仰头,魏镜面无表情,俯视她,眸底映着一片春光,女人两魇娇红,眼中带着茫然,竟有几分媚态。魏镜俯身,替她拾起帕子,闻昭收回手,若无其事站起,许奕坐在他们身后,看着茶盏只当不知事由。魏镜走到那侍女身前,将绣帕递给她,侍女满面通红,颤抖接过,因为紧张,不小心碰上魏镜冰冷的手指,侍女一激动,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了。魏镜收回手,盯着那根手指,凉凉说了句话,瞬间将那水润的红柿子变成干糙的白面馍馍。只听他不徐不急
“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收好。下次,可就没有这么幸运能拿的回了。”
侍女一哆嗦,生生跪下,两眼泪汪汪,哭着求饶
“王爷饶命,奴知错了。”
魏镜转身抽走闻昭腰间的帕子,擦拭刚刚被碰触的手指,信步回到位置上,对许奕歉意一笑
“许将军见笑了。”
闻昭看着座上的男人,皱眉,原来他是这般对待入不得他眼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她于他,算不得入眼也不能说误眼,只是刚好需要而已。
许奕看着那惊惶的婢女,露出怜惜的神态
“王爷未免太苛刻,下官以为她并非有意,无心之失。”
闻昭对那侍女轻声
“起来吧,你先下去。”
“是。”
门外几个侯侍的把头埋的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出。魏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闻昭返身看着许奕,问他
“将军找我,可有何事?”
许奕这才记起正是,从怀中拿出两本册子,递给闻昭,闻昭接过,拿在手里,只见一本写着《幾幽剑谱》另一本写着《元狆君后传》,闻昭大喜过望,抱着书,眼中似有万丈金光,晃的魏镜脑仁疼。女人惊喜地连连称谢
“许将军你可真厉害!那些女子果真没有白仰慕你!上次我只是随口一提,未成想你倒真有!太谢谢您了!”
连敬称都蹦出来了,可见她有多激动,许奕被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似的,有些坐不住,谦虚地回她
“哪里哪里,区区小事,既然许诺于人,定当全力办到。说来也拖了这么久,心下有愧,若不是明日便要出发,想必还得过些时候才能记起。”
闻昭一愣
“明日便要出发?将军可是要出远门?”
魏镜同样看着许奕,自己这几日被迫休假,对朝中事并不太清楚。许奕笑了笑,点头
“正是,岭南部族蠢蠢欲动,边境不太太平。陛下命下官前去操兵,震慑夷人。”
“原是这般,想必此行路途遥远,将军乃栋梁之才,还需多多保重。”
许奕抬手
“多谢王妃挂心。”
魏镜冷眼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曲起手指,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皱眉,真苦。许奕见时候不早,提出辞行,魏镜点头
“许将军慢走。”
而后吩咐谭齐送客,看着许奕的背影,闻昭抱紧手里的书,低低地叹了口气,魏镜冷睨她一眼,嘲讽
“怎么,舍不得?”
闻昭给了他一个白眼
“是又如何?”
魏镜一哽,不意她会如此坦然承认,想说什么,最后淡淡扯唇,不置一词……
晌午刚过,朱承德的徒弟小六子便过来传消息,说是皇帝在百花宫设夜宴,邀群臣前往为许将军践行。侍女来叫闻昭的时候闻昭正准备卸下妆容小憩一会儿,听到消息,不得不把祁姝小兰叫来,重新拾缀一番,小兰为她绾了个飞云髻,祁姝按照魏书格之前的手法给她上了淡妆,又挑了一套庄重的宫服让她换上。半个时辰后,闻昭上了马车,魏镜坐在软垫上,手里执了本竹简,闻昭进来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闻昭撇唇,找离魏镜最远的位置坐,摸出怀中的《元狆君后传》看了起来,魏镜却放下竹简,闭目养神,半个时辰后,闻昭已将书翻至三分之一,马车已经驶至皇城脚下,车夫拿出令牌,近卫军放行,闻昭掀开窗帘,袁嬷嬷立即瞪眼过来,闻昭瞪回去,放下帘子,看着闭目养神的人,咬牙,对着他的脸挥舞拳头,要不是他让两婆子取代祁姝她们,她也不至于心里这么堵!魏镜嚯然睁开眼,见闻昭小动作,面上不显什么,唇弯却微微翘起,闻昭尴尬放下手,别开眼,低头,继续看手中的书。马车停在了百花宫门口,闻昭先跳下来,手里拿着本书,打了个哈欠。魏冀梁正好站在她们车前列,见此,笑了笑。郭兰英暼了他一眼,粗声
“你笑什么呢,相公?”
魏冀梁收回目光,淡应
“没什么。”
魏镜下马,闻昭随他跟在魏冀梁夫妇身后。及至百花宫内,闻昭拿出帕子,捂着鼻子,魏镜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百花宫有座景阑殿,规模同宣仪殿差不多,只是布置要比宣仪殿雅致,殿内极宽敞的院落入眼便是红梅绰绰,灼灼耀目。今年梅花较往年开得早,长势也比往年好很多,钦天台说这是极盛之像,天启帝喜极,因而命人栽满整个院子。闻昭突然记起家中那颗孤零零的白梅树,不知是否也开出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