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孩子刚刚葬了父亲,现在又急急忙忙的赶到顺天府去认领母亲,魏氏一路上安慰萧素素“千万不要着急,还没见到,哪儿能肯定,娘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可萧素素这个时候那里听得进去,这几天眼泪都哭干了,整个人软塌塌的,一滩泥一样靠在魏氏身上,只见出的气,不见进的气。
顺天府验尸房的地上,一卷草席裹着一个人,萧素素还没走近,一口气进去,放声大哭。魏氏紧紧拥着萧素素,怕她哭坏了,自己心里也难受,又得强撑着。萧安良走进去,轻轻掀开席子,看了一眼,不觉也哭了起来。才两天的时间,父母却先后都去了,莫不是天要绝他萧家。萧安良一个官宦人家的贵公子,一介书生,十六岁入国子监,从不忧心家国事,社会事,一心读书习文,闲了约三五好友游园吃酒,何曾经历过这些。可是现在他被逼的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抓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给嫂嫂一些银两,拜托她把妹妹安顿在自己住的客栈,又拜托魏大人在这里照看着,自己又带着之前雇的脚力出去买了一口棺材,装裹母亲。
萧安良把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夜晚的乱葬岗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几个脚力拿到工钱早就跑的没影了,魏大人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把鲁布里送到乱葬岗后,安慰了萧安良一番,也坐着轿子回去了。萧安良明明胆子很小的,可是此时,却不觉得害怕,坐在父母亲坟前,想着一家子前途未卜,恨不能一起随了父母去了。可是他也去了,妹妹怎么办,哥哥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父亲的冤屈又该怎么办。萧安良就在父母坟前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他得振作,他得把这个家撑起来,过了今天他就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表达悲伤了。
天亮后,萧安良回到客栈,妹妹还躺着。嫂嫂说已经请了大夫看过了,素素悲伤过度、体力不支,休息休息就好,不妨事。萧安良稍稍放心了一些,他坐在嫂嫂对面说“大嫂,不日我就要带素素回绍兴原籍,兄长就要发配宁古塔,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芃芃还小,也经不起折腾,要不嫂嫂就暂住娘家,绍兴家里还有祖上的几亩薄田,我和素素还能度日,我这里还有些银两,嫂嫂拿着。”说着就把银子推到魏氏身边。
“安良,多谢你替我和芃芃盘算,你和素素是萧家的人,我和芃芃就不是吗?宪良这一去宁古塔,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我和芃芃总住在娘家,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你说家里还有几亩田,也不多我和芃芃两个”。
“嫂嫂,你没必要再跟着我们继续吃苦受罪了”。
“哼”魏氏冷笑一声“你觉得还有比现在更苦的吗?”魏氏望着萧素素的背影接着说“安良,人在,家在,我们四个好歹也算是个家呀,宪良那里,我父亲自会照顾,他不会吃苦的,何况陈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原来安良送她回到娘家那晚,陈景山派人送了银子到她家里,只不过这两天接二连三的有事发生,她给忘了。
萧安良看嫂嫂态度如此坚决,就不再劝说了。他先拿些银子到刑部大牢打点了一下,免得兄长一路上受苦,又到嫂嫂娘家把侄儿接出来到客栈与嫂嫂、妹妹汇合。魏夫人放心不下女儿和外孙,带了盘缠和干粮一路也跟了来,一直把他们送到港口,眼看着他们坐上船,才离开。
几个人站在甲板上,看着繁华的京城,心里满是凄凉酸楚,好好的一个家,如今七零八落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聚。三岁的芃芃,见又要坐船,不停地嚷着“爹爹呢?爹爹呢?爹爹怎么不坐船?”问的人心里越发难过,魏氏只能不停的安抚儿子,免得再招的素素难过。
天气明显回暖了,半个月前来京城的时候,是一路从温暖一点点的北移,在寒风萧瑟里尝尽了人生苦短,看尽了人情冷暖,现在又是同样的河水,一路南下,人少了,魂丢了,春光料峭,外面暖,心里凉。看到继母鲁布里氏尸体那一刻,萧安良的脑子里冒出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合时宜的话“置之死地而后生”。返航的他们坐的是货运船,运河对民间的过往船只管理比较严格,尤其是这类走全程的,几乎是遇港必停,遇停必检。原本十六七天的行程,要二十多天才能到杭州,到了杭州,他们还要走陆路才能回到绍兴,等他们回到绍兴大概就到五月份了。
五月十八是萧素素的生辰。年初的时候娘就跟爹爹商量过了十六岁的生辰,明年就该出嫁了,恐怕这是他们能和女儿一起过得最后一个生辰了。爹爹还说要送给素素一顶八宝垂璎天青缎湘妃竹凉轿,还答应素素要乘着轿子带素素逛逛扬州城,去瘦西湖、去大明寺,去吃望江楼的蟹粉糕、烫干丝、松鼠鳜鱼。萧素素他们所在的是二层船舱,跟很多货物在一起,四周有一些进出空气的方形推窗。萧素素从这半尺见方的窗口看出去,心里空荡荡的,外面一片肃杀的黑色,点点渔火和垂暮星光交相辉映,耳边是船在水中划过的哗哗声,船舱里沉闷潮湿夹杂着很多令人窒息的奇怪气味,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天了,芃芃受不了船舱的潮湿,身上长满了疹子,痒的乱抓乱挠,船上也没有药可以用,停港的时候也不许他们下去,哥哥好不容易买通了一个船员,帮忙出去买了些药,可是不怎么管用,芃芃哭累了睡,睡够了哭,嫂嫂心急如焚,又不能当着素素的面哭,一边强忍着,一边不停的用衣服给芃芃送风,好让他舒服一点。
走了二十一天,船终于到了。杭州的早晨,凉风习习,花香四溢,叫卖声不绝于耳,魏氏顾不得许多,慌忙带着芃芃下去找大夫,萧安良一手背着行李,一手扶着萧素素,追着魏氏下船。眼看着魏氏抱着孩子一路打听着拐进一条街,进去后却没看到人影。素素体力不支,实在走不了多远,担心追不上嫂嫂,走到一个茶铺门口,她停下来对萧安良说“二哥,不如我在这儿等着,你去前面找嫂子吧,走的也快些”。萧安良想了想,觉得素素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叫了一壶茶,嘱咐萧素素坐在这儿等着,他去找嫂嫂,顺便雇一辆车来,要萧素素多注意些来往的行人,要是看见嫂嫂了就叫她过来一起等。
说起萧氏,在绍兴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也是一个大户老姓,旁系复杂,族人众多,萧氏子孙多以种田打渔为生,挣了好几辈子才挣出萧沛伦这么一个朝廷三品大员。萧沛伦上有两姐,下有一妹,打小被送到学里读书,一路乡试会试殿试,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殿扬名,康熙四十二年,皇帝钦点池州府青阳县令,宦海浮沉三十余载,升至从三品两淮盐运使,很为萧氏一族争光。萧沛伦也是有良心的,他父亲去世后,借着为父亲立碑的契机,把萧氏祠堂大修一番,在朝为官的时候也没少帮衬乡梓,在族里颇有威望。
萧沛伦获罪的事早已传遍乡里,族长是萧沛伦的同族堂兄,这是一位勤恳质朴、德高望重的老人,对于大家的议论他不听不传不说,为官的好坏他不懂,他只知道萧沛伦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堂弟,小时候品行端肃,为人谦和,一直是族里老人让他们效仿的楷模。为官后的萧沛伦在乡里铺桥修路,盖学堂、修祠堂,是一个行善积德的好人。
再说回杭州城里这几个孩子。萧安良安顿好妹妹,又去找嫂嫂和侄儿,一路打听着,七拐八拐的总算找到了魏氏,大夫已经给芃芃诊治完,魏氏正等着伙计抓药,几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萧安良让魏氏先稍微等一会,他去雇一辆车来,即刻启程回绍兴。约莫半个时辰后,萧安良和一个车把式赶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医馆门口,萧安良进门来把魏氏母子接到车上,用过药的芃芃明显好多了,在魏氏怀里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几个人驱车赶到茶铺门口,却不见素素的踪影。萧安良向店小二打听,小二说刚过来两个自称是这位姑娘哥哥的朋友的人,把姑娘接走了。萧安良听罢,大脑轰的一下,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只觉得心口被人打了一拳似得,瘫坐在了地上。魏氏闻讯下车,拽着萧安良放声大哭,吵醒了车里的芃芃,芃芃听到娘亲哭了,也跟着哭,刹那间大人小孩的哭声在街巷此起彼伏。车把式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大哭的叔嫂说“令妹可能碰到人牙子了,坐在这里哭什么,找人要紧”。
两个人才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抓着车把式,生怕他跑了一样。车把式到底是见过些世面有些阅历的人,他先是向店小二打听了两个拐子的相貌、口音,赶车骑马还是乘轿,往哪个方向离开,心里大概有个底,赶车带二人去找萧素素的下落。
杭州萧安良还是熟悉的,萧沛伦在任两淮盐运使之前是杭州刺史,六年前到的扬州,在杭州城住了近十年。这会子又是担心又是害怕,萧安良满脸都是着急,早都忘了自己还在这里住过。魏氏紧张的抓着萧安良着急的四处张望,时不时悄悄擦一擦眼角的泪,芃芃也出奇的安静,睁着一双大眼睛,恐惧的四处张望。
大约一刻钟后,车把式在一条巷子口把车停下来,对萧安良说“客官,您看这里面第四家,就是一个暗场子,人牙子、娼馆老鸨都是在这儿挑人、说价,我把车往前赶一赶,客官下去打听打听,千万别说是找妹妹”。萧安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车把式的意思,道了谢后,赶忙下车去打听。
萧安良敲了半天门,从里面才开了一条缝,问他作什么。萧安良说自己是东城李老爷家的,来替家里挑几个丫鬟。门里恶狠狠的骂了一句,门重重关上了。萧安良在门口站了一会,拿出一锭银子,又使劲拍门,门里面又开了一条缝,一个头伸出来,正准备开骂,看见银子,立即换了副嘴脸,笑嘻嘻的伸手就要拿钱。萧安良很快把手收回去“人呢”?
门里面陪着笑说“公子说笑了,我们家也是寻常人家,哪里来的丫鬟给公子挑”。
萧安良又把银子亮出来“我既然找到了,自然有我的门路,你只告诉我有没有吧”一副很老到的样子。
门子见萧安良不像是外行,打开门,走了出来,抖抖衣服,左右看了看俯在萧安良耳边小声说“不瞒公子,最近府衙老爷管得紧,我们也是好久没开张了,公子要是真想挑……”门子突然不说了,搓着两根手指给暗示。萧安良明白了把银子往门子身上一扔。门子立马高兴了“公子若实心要挑人,去运河边的鸿运楼碰碰运气,哪儿的后院,一到晚上有不少好玩意”,说完对萧安良露出狡诈的笑。
车把式建议萧安良既然门子说晚上才会有人,不如先去报官,无论如何先在衙门留个底,万一衙门查到什么地方也多一个保险。车把式的话提醒了萧安良,他这才想起来,妹妹交给他的布袋子里还装着她和吏部侍郎莫怀远的二公子莫韬的婚书。他拿着婚书去报官,官府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萧安良找了家客栈把魏氏和芃芃安顿下来,自己和车把式赶着车去杭州府衙报官。萧安良敲过鸣冤鼓,被带进府衙,知府秦知业和萧沛伦也是老相识,他们同是两江总督鄂伦的下属,秦知府和萧安良寒暄一番后才说上正题。萧安良拿出了妹妹与莫韬的婚书,萧沛伦和莫怀远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的事,秦大人也有所耳闻,他仔细看过印章、签名都是真的,当下立即传人出去查询线索。萧安良把自己得到的鸿运楼的信息告诉了秦大人,秦大人安慰萧安良稍安勿躁,他一定会认真查办此案,让萧安良留个联系地址,回去等消息。
回到客栈,魏氏连忙打听结果如何,萧安良一五一十的都说给魏氏听。“素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得起婆婆,都怪我,没照看好她”魏氏忍不住落下泪来。
“嫂嫂,这怎么能怪你,是我的错,我在狱里辞别兄长的时候,兄长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萧家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可是还没到家,我就把妹妹丢了,我怎么给兄长交代,怎么给九泉下的爹娘交代”萧安良不停的用手敲打自己的脑袋,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桌上。
魏氏倒了杯水给萧安良“唉~屋漏偏逢连阴雨,莫不是我萧家该有此劫,小叔你也要振作些,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自乱阵脚”。
“嫂嫂你照顾好芃芃,我还是不放心,我不能就在这儿干等着,我也出去找找”。萧安良说完起身就走。
“小叔,我跟你一起去找吧,多个人多分力”。
萧安良想了想“算了,嫂嫂还是照顾芃芃吧,素素已经丢了,要是芃芃再有个什么闪失,才真是天绝我萧氏”。说完就出门了。
萧安良出去后,至晚方归。萧安良失魂落魄的坐在桌前一言不发,魏氏以为素素已经遭遇不测,吓得大哭起来,坐在床边直锤胸口。半晌萧安良才说“素素已经不在杭州府了”。魏氏停住哭声,望着萧安良,一头雾水。
“秦大人派出去的衙役一番寻找后说素素已经被人贩子带出杭州了,这会子人恐怕已经到了宁波了”。
“怎么可能,人刚不见我们就开始找,也及时报了官,怎么这会功夫就到宁波了?鸿运楼呢?鸿运楼找过了吗?”魏氏怀疑这个秦大人在故意推脱,不愿费心破案。
“找了,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暗门子罢了。秦大人说他自上任以来一直在严查拐卖案件,杭州府里的几个明的暗的场子都已经被他查封了。近期贩卖人口的案件几乎已经没有了,偶尔有一两个跟我们一样去报失的,都是刚从船上下来的外地人,他们拐了人后都不在杭州停留,立即送出去。”
“那怎么就确定人是在宁波呢”?
“秦大人他们在港口抓到了一个望风的,据那人说今天确实在油纸巷拐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被送到宁波了,但是具体什么地方他不知道。秦大人在堂上打得他几乎晕死过去,还是没说,想来是真的不知道吧”。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素素怎么办。她……”话还未说完,魏氏早已泣不成声“她哪里受过这些罪,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出事,她怎么受得了”魏氏捶胸顿足的坐在床边“老天爷,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我们一家遭的难还不够吗”?
“嫂嫂,事已至此,哭也无济于事。秦大人说人既然已经不在杭州府,他也没办法,他写了一封书信给我,让我拿到宁波去找李大人,现在只求素素安然无恙,等我们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