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远远看到这些人离开,赶忙急走几步喊道“魏大嫂,请留步”。
几人客套一番后,玉竹拉着魏氏轻声说“魏大嫂请借一步说话,”魏氏不明就里的跟着玉竹走到一边,只见玉竹贴在魏氏耳边轻声说道“魏大嫂,三姨奶奶有喜了”!
魏氏吃惊的“啊”了一声,突然间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她有些语无伦次的问道“那,那小妹,她还好吗”见玉竹的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又赶忙说“哦,那小妹现在身体怎么样,心情好不好”?
玉竹高兴的说“三姨奶奶很好,因为月份小,没敢张扬,只不过三姨太太好像不是很高兴,我们二奶奶倒是挺高兴的,忙前忙后的照顾三姨奶奶。这几日你们都忙着打官司,也没敢打扰,今天二奶奶让我来给魏大嫂你说一声,还好赶上了。”。
“你是说是你们二奶奶让你来通知的,不是我家小妹”?
听到魏氏关心的是这个,玉竹越发觉得奇怪了“是呀,三姨奶奶自从孟掌柜给她把出喜脉后,一直心情都不太好,孟掌柜说正常的,只不过孕中不宜多思,让人多宽慰宽慰就好了”。
魏氏心想虽然是意外之喜,可实在没法让人笑起来,但是来的也算是时候,有这个孩子挡着,官司的事情冯家也不会太在意了,于是笑着说“大夫说的对,我当初怀孕时也这样,心情郁闷,不思茶饭。玉竹姑娘,我小妹她心思重,好胡思乱想,拜托你多照顾点”。
“魏大嫂放心,我们肯定会好好照顾三姨奶奶的,她现在可是我们府上的宝贝。魏大嫂,你们这是要回乡吗”?
“是呀,官司结案了,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多谢你和二姨太帮忙,我们才能将犯人绳之以法,玉竹姑娘,再会”。
“魏大嫂,千万别客气,虽然……但好歹也算是一家人么。一路顺利”。
萧素素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冯府,冯立嶂得知萧素素是人贩子拐卖的罪臣之女时,的确动过把她送走的念头,觉得不吉利、太晦气。却又很欣赏萧素素的才学、胆识和她身上那股云淡风轻的高洁气质,他虽是一介商人,却也好附庸风雅,正在思索为难的时候,得知了萧素素怀孕的消息,这下才决定安心的把萧素素留下,养在府里做他的三姨太。不仅如此还把在门外监视她的人撤掉了。
冯立嶂这个人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把祖上留下来的药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在宁波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有商人的雷厉风行、精明自负、敢拼敢赢,也有商人的阴险狡诈、城府心机。当初那些人贩子跟他说萧素素的时候,他自己也有所怀疑,好好的大户人家小姐为什么要跟卖下人一样,给他做小,要么是身有顽疾,要么就是有苟且之事。但是算命先生说的八字相合,命里该有两子还是占了上风,不过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找人盯着萧素素,免得墙里开花墙外香。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刘红袖始终不孕跟夫人乔氏有脱不了的关系,府里的财政大权全握在她的手里,这些年没少给自己留体己钱,也没少补贴她娘家。要不是有把柄在她手里,还有两个女儿在,他早把她休了。所以监视萧素素也有保护的成分在,以免乔氏心怀不轨。
萧素素身怀有孕,满府上下只有三个人不高兴,一个是正方夫人乔氏,还有一个是刘红袖,另一个就是萧素素自己。
乔氏人到中年,年老色驰,生二女儿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这么多年来她和冯立嶂一直都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她精于算计,擅长管理,把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冯家所有的进项花销都要过她的手。冯立嶂当时娶刘红袖的时候,她也是同意了的,没办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让她没生出个儿子,幸好老天有眼,刘红袖一直都没怀孕。谁成想没过几年冯立嶂又娶了个萧素素进门,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一顶轿子抬进丁香院,除了入门第二天她见过一面,到现在都没来拜见过她这个正房太太一次,更不用说端茶倒水、昏定晨省。后来又闹出了拐卖官司,原本想趁这个机会让冯立嶂把人打发走,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却怀孕了,她一气之下好几天没下床。
刘红袖的心里也是甜一阵、酸一阵,五味杂陈。萧素素因为这次怀孕躲过了一场灾难,她的确很欣慰,可是她刚进府三个多月就有了身孕,自己都三年了也没动静,怎能不伤心呢。冯立嶂吩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萧素素,就像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她每天还得挂着笑脸,像个没事人似得照顾她、宽慰她,满心欢喜的替她高兴,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讽刺自己。不想要的反而有了,想要的却偏偏得不到,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不过刘红袖照顾萧素素不光是因为冯老爷安排了,还为她自己。自己跟萧素素都是一样的身份,对她尽一份心,她就会念一份好,日后无论生男生女少不得要和她一起照看,也能稍稍填补自己心中想为人母的空隙。
乔氏在床上躺了几天后,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是正房太太,萧素素是妾,妾室就算是生了儿子,也是她的,大不了她抱过来自己养,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怄气,要是因为这个和冯立嶂撕破脸皮,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她在脑后松松的梳了个双髻,细细插了一圈蓝宝石珠花,又特意挑了一只平安如意白玉簪戴着,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盘金暗纹罗纱裙,搀扶的、撑伞的、抱着东西的、身后跟着的,领着十几个丫鬟仆妇浩浩荡荡的往后院来了。
月亮门里的值守看到太太来了,忙不迭的一声声往里传唤。待她走近,一个个无论在做什么,都低头垂手站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浊气玷污了太太,等她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重新拿起手里的活,像是经过了一场重大考验一般。乔氏目不斜视、表情冷峻,径直往丁香院走。草果扶着萧素素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了,乔氏刚过了廊桥,就看见萧素素缓缓跪到地上,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三姨太,眼神青涩、顾盼横波,面容皎皎、粉腮带笑,腰肢纤巧、气若幽兰,身量虽单薄却自有一番孤傲清雅的风流之态,一身竹叶青的薄纱衣裙越发衬的整个人缥缈起来。乔氏刚走到萧素素跟前,她便慢启朱唇轻声道“拜见夫人”。
乔氏的脸上这才挤出点子笑意来“起来吧”,身边的辛夷上前一步,和草果一起把萧素素扶起来。乔氏轻轻挽着萧素素的手一起进门穿过翠竹石子路,走进游廊,正堂门口几丛紫丁香开的正盛,阵阵芳香沁人心脾,门上悬一副“绿珠天流”四字匾额,两边镶一对朱漆金字对联“几树瑶花玲珑雪,半池琉璃锦绣风”。萧素素快走一步替乔氏打起帘子,绕过四扇月影纱百蝶穿花满绣屏风,走进了正堂,正堂中间是正堂,两边用两排太师椅隔出来了两间小花厅,迎面是一副半墙大山水画,画前依墙放一张平头长条案,两边各放一张太师椅,案上摆着一尊太湖石,两边的角几上各有一个天女散花瓷瓶,瓶里插着时下的鲜花。两边的两间花厅均有门通到后面的游廊水榭,几竿青竹依游廊而种,人走在里面既凉爽又清心,水榭后面的院子才是萧素素平日住着的地方。乔氏端坐在条案上首,草果早在地上放了一个垫子,萧素素这才正儿八经的向正房夫人行跪拜礼,礼毕,草果扶萧素素在下首坐下。
“萧姨娘进府这几个月,我一直忙着不得空,今日才有时间来探望,姨娘莫怪”乔氏言辞得当合理,语气不卑不亢。
“夫人如此说,素素实不敢当,是素素疏于礼数,没有在太太跟前服侍,应向太太赔罪,望太太恕罪。”萧素素也不是等闲之辈,以退为进,绵里藏针。
乔氏笑盈盈的对萧素素说“自家姐妹,不说这些外道话。你现在有身孕,处处都不方便,身边也得有得力的人伺候才行”。然后指着面前站着的两个穿着淡青色衣裤的女孩子说“茱萸和凌霄,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伶俐丫头,打今儿起指给你用”。
萧素素连忙起身道谢。
乔氏又接着说道“辛夷你一会去跟账房说,从下个月开始丁香院的月例加一倍,许丁香院单开小灶,每日都要送最新鲜时令的瓜菜来,一应的精致小菜、水果点心都不能少。再交代孙妈妈一声,萧姨娘现在有了身孕,该避讳忌口的要多注意提点,姨娘年轻,这些肯定是不懂的。”乔氏不是不知道冯立嶂对自己的防备和猜疑,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惹祸上身,事无巨细,她能想的全都想到了,看这些人以后还有什么好说嘴的。
乔氏安排完这一连串的事情后,萧素素又赶忙在乔氏面前跪下“有劳太太费心操持,素素愧不敢当”。
乔氏佯装嗔责的说道“姨娘这就见外了,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不是我的骨肉不成?咱们冯府呀,自我养了文珍、文珊后,再没有比姨娘有孕更好的消息了,怎么安排都不为过,你只管安心消受就是了,再客气,我就真生气了”。
“太太叮嘱,素素铭记在心,太太每日操心府里上下,十分辛苦,还要为素素费心,素素感激不尽”。
乔氏暗自思忖到:真真小瞧这个小丫头了,虽然看着年纪小,还幽幽透着一股病态,这番聪明机敏、心思缜密的劲头,可不是一般姑娘家能比的,要是真让她生了儿子,自己和文珊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乔氏又东拉西扯的闲聊了一会子,才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
乔氏走后,萧素素瘫倒似的躺在床上,她直勾勾的盯着床上的璎珞,心想:怪不得刘姐姐说要小心这位太太,今日一见才知道她果然不是好惹的,她这番步步为营的安排,当真是滴水不漏,活脱脱一副戏文里唱的、古书里写的刁钻狡黠恶婆婆的样子。现在只希望自己肚子里是个女孩子就好了,省的跟她们抢占争夺、勾心斗角。
躺了一会子才又想起今天早饭后玉竹好像来跟她说过,她兄长和嫂嫂已经回长乐了,只是正说着的时候冯立嶂来了,安排叮嘱了一番后,乔氏又来了,一出又一出的折腾倒把正事给耽搁了。她叫草果扶她起来,她要去沉香院一趟。谁知还没出门倒被孙妈妈拦住了“姨奶奶还是歇歇吧,今天又是跪又拜的闹了一天,也没歇中觉,这会子大日头晒着实在不宜出门”。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凌霄手里捧着一碗红糖黄酒水蛋进来了,也劝她说“奶奶不如等晚些天凉了再去找二姨奶奶说话,若实在有要紧的事情,现打发奴婢去说也是一样的,何苦累着自己,受了暑气可不是好玩的”顺势把糖水递到萧素素手上。
萧素素心中不禁赞叹道:好个伶俐的丫头!她边喝糖水边打量她,这个凌霄身量比她高些,也壮些,鹅蛋脸,浅细眉弯,鼻翼有微微几点红斑,倒是一副憨厚可信的样子,即便真的是乔氏派来的眼线,也值得一交。
这几人拦得紧,萧素素也只好作罢,喝完糖水说道“你们都去歇着吧,我也躺一躺。”几人服侍萧素素躺下,拉好帘子轻轻关上门出去了。待四周都安静后萧素素又坐起来,从床里面拿出个箱子来,箱子里有一个布袋子,以前从不觉得这个袋子有什么稀奇的,现在却想多有一个也不能了。这个袋子是萧素素刚开始学刺绣的时候,做了许多送给母亲装东西玩的,牡丹绣的乱七八糟不说,针脚也不细密,可母亲一直收着。离家的时候母亲让她收拾些东西,她随手就拿了这个。萧素素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有珍珠耳坠两对、翠玉珠坠一对,各色金钗、珠钗、玉钗四支,还有三只玉镯子。布袋子是嫂嫂来看她的时候给她的,她让嫂嫂拿回去家用,嫂嫂怎么都不肯,说这是母亲留给素素的遗物,还是她自己收着留个念想。萧素素挑了一只镯子和一枚和合玉佩给了嫂嫂,嫂嫂原是不要的,她说是给芃芃的,嫂嫂才收下。
萧素素家里多玉少金,因为父亲常说玉是君子,也常教萧素素念东汉许慎的《五德说》“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这五德也是父亲这一生为人做官的准则,教导子女的良方。
她从这里面挑了一只金钗,一只玉镯,找了个精致小巧的盒子装起来,又把这些个宝贝都装回袋子,放进箱子,推进里面藏起来。这两样东西,她要送给刘红袖,是嫂嫂教她这么做的,嫂嫂说刘红袖是个聪明人,人也不坏,在深宅大院里过日子,你对别人没有威胁就意味着你没有依靠,刘红袖就是这样,所以这样的人应该多拉拢。现在萧素素要主动拉拢刘红袖了。生个女孩还好说,万一生了个男孩,若不被乔氏抱走,也怕是难养活,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保障。嫂嫂连怎么应对乔氏都教给了她,嫂嫂说乔氏定是一个十分强势的女人,但这不过是她的外表,她用强势掩盖自己的弱点。这个魏氏嫂嫂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可她也是当过家、做过主的人,在平阴料理县令府邸三载,多少事都经过了,不学也看会了。
再说萧安良一行回到竹水村后,因过了官司,得先在祠堂焚烧表纸,向祖宗报告结果,以感谢祖宗保佑。萧安良又在祠堂外向着京城的方向烧了几挂纸钱,告慰父母亡灵,萧沛伦夫妇因是戴罪之人不能入祠堂供奉。自此萧安良安心在祠堂住下,平时教族里十几个孩子读书习文,农忙时也下地帮忙干活,每日吃饭或是回家或是魏氏给送来,要不就是自家叔伯兄弟家里请,过的也逍遥自在。
魏氏和五婶子一起住的甚是和睦,家里家外的操持着日子到不觉得难过,儿子芃芃每日跟着小豆子满村子的乱跑,身子骨倒比在平阴时更结实了。只是夜深的时候她一个人时常出神,心里头老是想着宪良怎么样了,宁古塔那种地方寒苦蛮荒,猛兽横行,宪良一个人无依无靠不知如何受得了,病了怎么办、冻着怎么办,每天夜里都是流着泪睡去,又在噩梦中惊醒,可天一亮,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五婶很能明白魏氏,她常常对魏氏说,做女人一辈子就是一个“熬”字,天大的事熬过去就没事了。魏氏好歹还年轻,丈夫虽远在边陲,也不是没有指望,她带着儿子还有奔头,哪像她老婆子眼看着半截子入土了还要带着个小孙子一点点的挣命。魏氏每次一哭,五婶子就会说“做女人哪,没有不苦的,等心里的泪流干了,苦就变成甜了。”魏氏似乎渐渐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傍晚,热气总算退下去了些,萧素素叫了凌霄拿着盒子,慢悠悠的往沉香院去了。二人见礼后,萧素素屏退左右,打开盒子对刘红袖说“刘姐姐,自我进府以来,承蒙你照顾,若不是多方协助,我不可能联系上我兄长、也不可能见到我嫂嫂,我和其他五十五个被拐的人也没机会伸冤。这支金钗和镯子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请你一定要收下。”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物,我万万不能收的”刘红袖又把盒子推了回去。
“刘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必顾虑。做人妾室,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要是互相没个依靠,一辈子都活的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你常说,日子还长着,得向前看,我懂你的心酸,你也明白我的痛处,你就当我是在替未出世的孩子认义母”萧素素言辞恳切,话说的也透彻,刘红袖也不好再推辞。
她收下萧素素送的礼,心酸了一阵后,笑着说道“既是认义母,我也得有点表示才行,不然让孩子觉得义母小气,像是不疼他似的”说着便背过身去,把外衣的盘扣解开,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平安扣放在萧素素手心里。
二人话正说得亲热,玉竹敲门进来说“二位奶奶,夫人房里的鸢尾姐姐来传话了。”二人听后忙走出内室,到偏厅去见,这个鸢尾可不是一般的婢女,她是乔氏的通房大丫头,在府里的地位虽低于刘红袖、萧素素,但又比玉竹她们要高,所以她们俩一点也不敢怠慢。二人走到偏厅分宾主坐下,刘红袖请鸢尾坐下,又吩咐玉竹看茶。
这个鸢尾也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通身的气派不输乔氏,向她们二人微微屈膝后,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坐下,开口说道“姨奶奶不用忙,我是过来跟二位说一声,老爷明日启程去京城,太太让二位奶奶明天到前院用早饭,一起送老爷进京”。二人答应后,鸢尾欠欠身,回去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