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已过,冯府还是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整个宁波府的人都知道冯家二小姐要嫁到京城去了,冯老爷成山成垛的准备嫁妆。打包好的箱笼货柜从冯府往出运送的时候,满大街的人都站在门口看热闹,个个嘴里啧啧称赞,有羡慕的,有仇富的,有眼红的,还有上前讨要喜钱的。冯府也大方,永安堂义诊三天,药材免费,冯府门口摆着粥摊,免费吃喝。
萧素素把女儿文瑛托付给刘红袖照顾,她带了凌霄,冯文珍带了紫竹。乔氏把小蓟、小荆和在自己身边跟久了的冬青还有冯文珊的乳母一起给冯文珊陪嫁。正月十八,冯府上下送二小姐冯文珊进京成亲。萧安良跟他们同一天从绍兴赶往杭州。
登船后,女眷都安排在船舱的内室,冯立嶂和萧安良在外间。萧安良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情面对冯立嶂,仇人?恩人?还是自己唯一的妹妹的丈夫?当初还是国子监监生的时候,他习惯用好坏衡量一个人,但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后,他发现好和坏之间还有一个过渡阶段,而冯立嶂就处在这个过渡段,不能简单的用好或者坏下论断。
萧素素吩咐跟着的人把厚衣服都拿出来,一路往北,会越走越冷,特别是船上的夜晚,比陆地上寒气更重。夜幕隆重,星光黯淡,运河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船只划过河水的声音,婉转而又凄凉,仿佛五年前的夜晚一样,只是那时候更多的是未知和恐惧,而现在更坦然。萧素素给冯文珍和冯文珊仔细的掖好被子,看她们都熟睡了,悄悄从里间出来,外间的另一间房间里传来冯立嶂熟睡的呼吸,萧素素这才放心的走出船舱,她的二哥,五年没见的二哥萧安良正站在甲板上。
萧安良看见妹妹走出来,只是笑着对她点点头,心里却是悲喜交加。他一直想对妹妹说句对不起,却始终没有机会,现在人在面前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萧素素走到萧安良身边,双手拉住二哥的胳膊轻轻唤道“二哥~”话音未落泪先流,颤抖着声音说“二哥,这些年还好吗”?
萧安良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妇人,怎么也联想不到自己俏皮、柔弱、温婉的小妹妹,那个胆小的小姑娘,那个他曾经拼着命想要保护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萧安良抬起手想给妹妹擦一擦眼泪,最终还是放下了。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说“都是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萧素素瑟瑟的蹲下身子,靠在甲板一角,抬头看着无边的夜幕,哽咽着说“我记得上一次就是在这样的夜里,我和父亲母亲一起被押解进京。我特别害怕,父亲一直劝母亲万一他有不测,千万不要想不开,好好活着,不要让这些孩子有怨恨的念头,不要读书,不要做官,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好。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肯定是很大很大的事情,父亲可能会性命不保。这些年过得跟做梦一样,我常常希望睡一觉醒来,母亲还坐在凉亭里看我写字,父亲办完公事回家跟我们一起吃饭,偶尔能收到大哥和二哥的信,知道你们都过得很好。可是,每次梦醒都是在陌生的地方,京城的客栈、回乡的船舱、人贩子的黑屋子、冯府的丁香院,这些地方都不是我的家,都不是我想待得地方。可是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甚至有时候我会恨娘亲,恨她抛下我,我也恨你们,终究最恨的还是自己”。
萧安良也跟妹妹一起坐在甲板一角,望着黑漆漆的天空,一言不发。
“可是,现在我不恨了。你说得对,我也是娘亲了。我也有女儿,我恨不起来了。我现在才明白父亲说不能活在仇恨里的含义。二哥,你恨吗”?
“以前恨,恨那些陷害父亲的小人,恨父亲的懦弱,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你。现在,也不恨了。只有担心,担心你过得不好,担心大哥的安危。前些年况钟世伯的儿子况施来找我,让我跟他一起进京为父伸冤,我拒绝了,他骂我是懦夫、没有骨气。可我一点也不生气,那时候我才明白,我已经不恨了”。
“我听嫂嫂说起过他,这个人不失英勇,可惜是个莽夫,没脑子。”
萧安良拍了一下萧素素的脑袋,说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没有过多的牵挂。他兄长没有性命之忧,家里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人”。
萧素素转过头看着萧安良问道“如果你也跟他一样,无牵无挂的,你会跟他一起去吗”?
萧安良站起身,看着泛着点点渔火的河面说“我不是他”。
船在运河上走了整整十七天,到京城已经是二月初了。简山早就掐好了日子,带着人在港口等着。冯立嶂在京城的宅子是从一个赋闲归乡的京官手里买来的,在东城的天井胡同,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
萧素素心里的京城还停留在五年前的一片肃杀气息里,但是现在坐在轿子里看到的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元宵刚过,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还好好的挂着,门框上的对联诉说着每一户人家的美好期望和喜悦。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小子儿穿着新衣服在胡同里窜来窜去,街上熙熙攘攘,耳边时不时有炮仗的炸裂声传来,街两边的小摊小贩叫卖不绝,糖人糖画、糖葫芦,刚出锅的驴打滚儿,似乎并没有当时那么冷清、那么凄凉。轿子七拐八拐的进了一条胡同,在一处宅子前停下。冯立嶂下轿进去后,萧素素她们几个女眷的轿子直接抬进后院,轿夫离开后几个婆子仆妇上前搭起轿帘,请她们三位下轿。院子收拾的很干净利落,每个门框上都是红喜联、到处都贴着喜字,房檐下一溜的红灯笼,院子中央摆了五口大缸,她们三个分别被带进自己的房间休息。
冯立嶂来不及休息,赶忙让简山带他去看看这几个月置办的床柜箱笼、过冬皮货、瓷器古玩,两间大库房塞得满满当当,黄花梨顶箱柜四个,亮圆角柜、闷户橱、架格各两个,嵌百宝贴金红漆箱八个,鸡翅木雕花的拔步床一张,双层玻璃中空嵌花八扇屏一副,黄花梨镂空框蜀绣八扇屏一副,红木双头如意罗汉床两张,雕花镂空靠背贵妃榻两张,各式各样的小炕桌、小桌屏十多个,各种方凳、圆凳、脚凳、条凳、镜台、面盆架、衣架十多个,双头翘长条案、平头长条案各两个,成套的八仙桌、琴案、太师椅、官帽椅、玫瑰椅,宋代汝窑百子嬉戏如意瓶一对,麒麟送子粉彩瓶两对,汝窑天青釉观音瓶一对,和田玉山子一对,大大小小的熏炉、火炉、香炉六个。红漆箱里装满了各种翻毛大袄、皮袍子、毛领子、翻毛披风。冯立嶂把这些嫁妆逐一看过,连连称好,对简山和陈连生更是大加赞赏。他吩咐管家一定要好生看管,不能让人随便出入,千万小心烛火、避免磕碰损坏。
达山家已经定好了二月十六下聘礼,这几天冯立嶂要通过媒人商量聘礼的内容,确定自家的宾客名单,派发名帖,连请哪一家戏班、哪一家厨子、什么菜品他都要亲自过问,他要借着女儿的婚事,迅速的网络自己在京城的人脉。
冯文珍自从上了船后就有些恍惚,好多年没坐船了,十七天的行程,吐得天昏地暗的,觉都睡颠倒了,到了晚上就有精神。好几个晚上冯文珍都看到萧素素和那个跟父亲一起聊天的男的在船舱外面说话。那天冯文珍又晕船了,吐得身子都直不起来,躺了一天,到了晚上,船舱里又潮又闷,她本想出去透透气,吹吹凉风,结果正好撞见萧素素说完话进来。萧素素没怎么样,倒把她吓了一跳,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窥探她。
萧素素倒显得大方的很,笑着扶她坐下,问道“你身子好些了?”顺便倒了一杯水给她。
冯文珍有些局促,不知道为什么脸却红了起来“好多了,睡得头疼,想出去透透气,姨娘还没睡吗”?
“我睡不着,要不我陪你出去坐坐,今晚的星星很好看”。说着拿起搭在床边的披风给冯文珍披上,扶着冯文珍往出走“我当初从京城回杭州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晕的厉害,就因为体力不支,才被人贩子给骗了”。
冯文珍没想到萧素素给她说这个,惊愕的看着萧素素,握着她的手说“姨娘还是别想这些伤心事了,现在不是也挺好吗”。
两个人趴在船沿扶手上,看着远处的天空、星星、河面、和岸边略过的暗黑的光影,风带着河水的凉意一阵阵的在身上游走,想找个缝隙钻进去,却被厚厚的衣服挡住,只能倔强的把衣服撩起,算是骄傲的态度。
“他是我二哥,是老爷让他跟着一起上京的,老爷说因为我们很久没拜祭父母了,他带我和兄长一起既是给二姑娘送亲,也能祭拜父母。其实我明白,我兄长以前是国子监的监生,他的同窗里有很多都是京官、或者地方官家的公子,老爷是想认识那些人罢了”萧素素首先打破了沉默,说出了冯文珍的疑惑。
冯文珍,或者说是冯府上下对萧素素的身世都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是人贩子拐来的,还为她吃了官司,别的都一概不知,萧素素在冯家就是个谜一样的存在。冯文珍问道“姨娘以前住在京城”?
“不,我住在扬州,我父亲生前是两淮盐运使,我大哥是平阴县令,只有二哥在京城。后来父亲被冤获罪,判了斩,母亲受辱自尽,大哥被发配宁古塔,二哥就带着我和大嫂侄子回乡,我在杭州被人贩子骗了,又稀里糊涂的被老爷买了回去,我二哥为了找我,才揪出了那件贩卖人口的大案。后来,你全都知道了。”萧素素三两句话,就把自己的身世对冯文珍和盘托出“现在,冯家知道我身世的就有两个人了”。
“刘姨娘不知道吗?”冯文珍觉得很诧异。
萧素素摇摇头“她不知道,刘姐姐脸上藏不住事,她要是知道了,还不大着胆子跟你母亲还有方姨娘闹呀,所以我没告诉她。而且,我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父亲的冤一天不平反,我们就一天是朝廷死刑犯的家眷,我不想这样的包袱再转移到莺儿身上”。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因为想找个人说说呀,总是压在心里,实在太辛苦。更何况,我不跟你说,哪知道你日后会怎么想。”萧素素虽说是玩笑,却也打消了冯文珍的疑虑。
冯文珍还记得萧素素的这个二哥,虽是一身寻常庄稼汉打扮,却是书生面相,举手投足儒雅得体,跟他父亲聊得很投机。但是他的眼神,冯文珍还记得她们下船的时候,这个二哥和父亲相互拜别,回头远远看了一眼她和萧素素这边,那个眼神里写满了故事。她看到他和另外一个年纪稍小一点的青年一起离开了。冯文珍坐在房里发着呆,想着萧素素的二哥,他的相貌、声音、举止,他回头看她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跳的更快了,脸也有些发烫。
萧安良是被况施接走的,那一次跟况施分开后,他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总担心他闯祸,毕竟他帮他们带来了兄长的消息,只是报仇心切,年轻气盛。所以他回去后还继续和况施保持通信。况施到了京城后长期租住在福来客栈,得知萧安良也到了京城他很是高兴,于是来接萧安良跟他同住。
到了十六日,达山家下了聘礼,请了迎亲的日子,冯文珊这些天连门都不能出了,天天就在后园巴掌大的地方转悠,见的人来回就这几个。萧素素和冯文珍忙着定嫁妆清单,整理回送的礼品,装扮前后院子,还要收拾女客休息、吃饭、喝茶的内室,冯立嶂又新买了两个丫头给冯文珊陪嫁,还得尽快调教。要忙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统共就这几个人,实在是一刻都不得闲。
冯立嶂还特特的让人把萧安良请来写名帖,萧安良的字他是见过的,颇有些柳公权的味道,他很是欣赏。萧安良没办法只好从福来客栈搬到新宅来住,写写名帖、喜联、礼单等一应的文书笺。萧安良也算是官宦子弟,行事做派气度不凡,简山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老爷很看重这个人,也不敢怠慢,饮食起居都伺候周到,还刻意让陈连生替他打下手,一是帮他端茶倒水跑跑腿,二是想让他教教陈连生跟官场上打交道的门道,好在陈连生也机灵,萧安良倒是很愿意收这个学生。
他这一来,别人还罢了,冯文珍紧张的不得了。这几日因为忙着迎亲的事,她和萧素素也没有过于回避,前院后院的忙碌着,难免会和简山、陈连生、萧安良他们打照面,忙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只是一看见萧安良她就满脸通红,紧张的说不出话。好几次撞见后,萧安良都是规规矩矩的向她施礼,叫声“大小姐”,可她却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萧安良还以为冯家大小姐不喜欢见生人,越发躲避她,远远看见了都绕着走,冯文珍心里更不受用了。
冯文珊出嫁的正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冯文珍就带着喜娘给冯文珊梳妆打扮,萧素素忙着在后堂招呼女客,连萧安良也被冯立嶂拉到前厅去招呼人了。冯文珊的这身凤冠霞帔是萧素素、刘红袖和几个绣娘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赶出来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金丝银线、珍珠玛瑙。冯文珊换上了华丽崭新的嫁衣,端端的坐在铜镜前,面前的长案上红烛高照,瓜果成堆,香脂水粉的味道弥漫在屋里,氤氲着喜悦和甜蜜。冯文珍从喜娘的手中拿过梳子,站在冯文珊背后替她梳妆,一下一下,丝丝缕缕,从发根至发尾。
“女人嫁人就跟赌博一样,赌注是自己的下半辈子,赌赢了一辈子顺顺当当、儿孙满堂,赌输了就任由老天爷安排。你这把稳赢!”冯文珍抱着妹妹的肩头,看着镜子里的她们,心里五味杂陈。
“姐,你别这么说,日子由人过,我才不信什么命,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样。我看得出来,你对……”。
“大喜的日子,别瞎说”冯文珊话还没说完,就被冯文珍打断了“你别担心姐,姐早就看开了。过了今天你就是人家的人了,好好的过你的日子,孝敬公婆、侍奉丈夫、教养孩子、和睦妯娌、宽待下人,安安稳稳的做你的少奶奶,你有福相,姐看得出来”。
前面实在忙不过来了,萧素素让人来请冯文珍一起去招呼客人,冯文珊独自一人静静的坐在烛光摇曳的屋子心里满是不安,又充满期待。想到了母亲、父亲,想到了姐姐、妹妹,想到了令母亲头疼的三位姨娘,想到了从小长大的园子和熟悉的仆妇丫头们,想着自己从千里外的宁波坐车乘船一路颠簸来到京城,全家上下折腾了几个月就为好好的把自己嫁出去,每个人都尽心尽力的为自己忙碌,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日后在夫家受委屈。想到未曾谋面的丈夫不由心喜,想到即将要侍奉的公婆不禁心忧,想到日后要面对的一整个陌生的家族更加忐忑不安。
“二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萧素素终于抽出时间能来看看冯文珊了。
“姨娘,没想什么,快坐”冯文珊赶忙起身让萧素素坐,萧素素紧走几步,一把将她按下,顺着她边上坐着。
“真好看,二姑娘这样貌身段绝对不输给宫里的格格”萧素素仔细的打量着冯文珊,看的冯文珊一阵脸红,羞涩的低着头。“还记得我刚进府的时候,你还是个满院子追着人瞎玩的小丫头,一眨眼这就要嫁人了。我们几个姨娘平日里没少跟你母亲磕磕绊绊,虽然咱们相处的日子不长,可你也没少替我们说话。我心里很是感激。看着你嫁人,心里真不是滋味,真舍不得你”。
“姨娘,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您没少受我母亲的闲气,却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没跟她计较。我们都明白,父亲最看重您,可您从没在父亲跟前说过我母亲的一句不是。不光这样,为了我嫁人连娘家的嫂子都请来一起帮忙,费了多少心也没一句怨言。姨娘一向对我们不薄,是我们娘儿几个对您不住。只是,我还是想跟您说,我母亲其实人不坏,就是这些年跟父亲感情渐渐淡了,性情有些暴躁,您是知书达理的人,千万别跟她计较”。
“二姑娘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就别担心家里了,也不用担心你母亲和姐姐。我你是知道的,刘姐姐那个人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从不藏着掖着,方姨娘虽然接触不多,可我看着也不是心狠奸诈的人。更何况我跟你姐姐还有刘姐姐虽说身份有别,可是情同姐妹,自然会相互扶持。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美美的做你的新嫁娘,安心嫁人,好日子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