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二月二十八,宁波冯家二小姐冯文珊在京城嫁给内务府广储司主事达山的儿子果兴阿,这一年她十六岁。
冯文珊出嫁的景象盛况空前,小半个京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整整六十八抬的嫁妆从街头排到巷尾,二百多个抬嫁妆的壮劳力穿着簇新的衣裳,精神抖擞,整齐划一的跟在吹打乐班后面从城东走向城南,风光极了,心满意足的享受着围观老百姓的称赞,好像自己能抬这个嫁妆也是一份无上的荣耀。黄昏时分果兴阿身穿吉服,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八抬大轿,领着一班吹打乐手到天井胡同接亲。
冯文珍亲自给妹妹盖上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跟萧素素一起扶着冯文珊走到前厅,交给对方的喜娘。冯立嶂端坐在正堂,冯文珊和果兴阿一起向父亲冯立嶂跪拜叩谢,一阵鞭炮声后,冯文珊在喜娘的搀扶下,踩着红地毯到了前院,坐上八抬大轿,冯立嶂看着女儿被抬出院子,上了大街,从此这个二丫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冯文珍和萧素素躲在正厅的屏风后面默默垂泪,既高兴又难过。
冯文珊这一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忙了小半年就为这一刻,这下总算能放心了。冯立嶂也念在这段时间大家都很辛苦,为了犒赏大家,在府里摆宴请永安堂分号的伙计们和府里的下人吃酒,又挑了些文玩送给萧安良以示感谢,萧安良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冯文珊回门后,冯立嶂见女儿女婿甚是和睦,自己在京城的人脉网络也算打开了,就开始商议着带萧素素去祭拜父母的事情了。
萧安良进京后先去拜见了陈景山、魏长青等几位大人,还没来得及去父母坟前祭拜,就被冯立嶂来帮忙了,实在没抽出时间去,心里早就着急了,听冯立嶂这么说高兴的不得了。正值三月,他们坐着轿子一路从东城往西郊乱葬岗走,原以为会越走越荒凉,越走人越少,没想到竟遇到很多踏青、放风筝、挖野菜的人,一路上春草色青、树发新芽,春风拂过甚是和暖。冯文珍担心萧素素哭坏了身子,反正自己也没事干,就当是出来赏春景了,也跟着萧素素和萧安良一起出来了。冯立嶂自己还有事情要处理,交代管家和下人好生照料,自己并没有跟着。
这里本就是穷人和被朝廷抄家问斩的外地人随便葬身的地方,也不是清明、十五,因为担心阴气太重,人人走路都绕着这里,虽说是踏春时节,也没有人到这儿。冯文珍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倒是吓了一跳,腿都哆嗦了,要不是紫竹扶着,路都走不稳。也难怪,面前一大片都是一个个的坟头,时间长的还好,长满了野草盖着,也看不大出来,那些半新不新的坟头前面有的还挂着纸钱,在风中摇摆,哗啦作响,着实让人害怕。
萧安良看冯文珍有些害怕,于是对身后的萧素素说“小妹,要不让冯大小姐就在路边等着吧,越往里越不好走,免得吓着她”。
萧素素想想也对,于是往回走到冯文珍身边说“大姑娘,要不你跟紫竹去轿子里等着吧,我父母葬在最里面,路不好走,也没什么好景色可看的,要是招了风就不好了”。
冯文珍其实听到了萧安良的话,知道萧安良是一番好意,担心她的缘故,可她很想陪着他们兄妹俩一起去,很害怕萧素素不让她跟着,赶忙故作镇定的回道“姨娘放心,我没事,不用担心我,来都来了,不去上炷香多失礼,我就是走的有点慢,你们先走,我在后面跟着”。
萧素素明白冯文珍的心思,笑着说“真拿你没办法,那好吧,你跟着我走,小心着点,别崴了脚”。凌霄和草果扶着她们俩,一前一后走在隐藏在草丛里的仅容一人过的小路上,新宅的几个婆子跟在她们后面护着。
萧安良早他们几步已经找到了萧沛伦和鲁布里的坟。原以为这五年没人祭扫早就被荒草掩埋了,谁知道不光没有齐人高的荒草,还有被人翻整过的痕迹,跟周围的坟头比起来似乎大了一圈,显得不那么凄凉。萧安良知道这是魏大人、陈大人悄悄来祭拜过,还有况施和冯立嶂也来过。他仔细摆好香炉烛台,鲜果点心,墓碑上的艾蒿两个字有些脱墨,他早想到会这样,拿出墨盒蘸饱了笔,一笔一划的往刻好的凹槽里添上新墨。两个碑都重新写好后,萧素素和冯文珍也到了。
萧安良拿出火折子点着火盆,点燃蜡烛,跟萧素素一左一右跪在坟前,把准备好的冥纸大把大把的往盆里放,萧安良一手放冥纸,一手拿一根木棍把纸挑起来,免得火被扑灭了。萧沛伦和鲁布里因为不是原配夫妻,所以并没有合葬,他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萧安良和萧宪良的亲生母亲李氏,葬在竹水村的祖坟里,牌位进了宗祠。萧安良看纸烧的差不多了,又拿出几挂纸钱,在坟前洒起来。薄薄的圆形纸片在空中洋洋洒洒,哗啦啦的声音和漫天的纸钱伴着初春的风一并在耳边、眼前呼啸。冯文珍跪在刚刚萧安良跪着的地方,帮萧素素一起烧,萧素素的脸上挂着泪,一言不发,只是机械的重复着在往火盆里添纸的动作,脸色铁青,凌霄跪在一边扶着她,担心她撑不住。
“姨娘,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让爹娘看了也不好受”冯文珍一边轻声安慰萧素素,一边拿出手绢给她擦眼泪。
萧素素推开冯文珍的手,扑倒在母亲的墓碑上,放声大哭,这五年的委屈和伤心,经历的痛苦和折磨全都涌上心头。她本是扬州官宦人家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她本可以有比冯文珊还风光还奢华的结婚场面,她本可以过得舒适而又富足,她有父母兄长,有嫂嫂侄子,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萧素素,而这一切都随着父母的冤魂都化作黄土被掩埋了。这五年过得好累好辛苦,每天都被无尽的思念和怨恨包裹着,头顶的天沉重而又灰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防着这个防着那个,连个能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都不知道该信任谁才好。
萧素素抱着墓碑哭的昏天黑地,幽怨凄凉,连停在周围树枝上等着饱餐一顿的鸟都不忍听,纷纷飞走了,跟着的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凌霄和草果顾了萧素素又要顾冯文珍,两个人也是边哭边劝,怎么都拉不起来,还是那两个老婆子力气大,费了半天的劲才把萧素素拉起来。萧安良安慰了好一会妹妹,萧素素总算是不哭了,他才向跟着一起来的冯文珍和其他几个人一一作揖感谢,几个人慌忙还礼。收拾好了东西,相互搀扶着,萧素素和萧安良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乱葬岗,至晚才回到天井胡同的新宅。
该办的事都办的差不多了,该去拜访的人也都拜访了,萧安良向冯立嶂提出来想要返乡,他实在不放心嫂嫂和侄儿。冯立嶂想着自己的摊子才铺开,这个时候还不能走,于是拜托萧安良护送萧素素和冯文珍回宁波,让简山留下来帮他一起料理京城的事情,把宁波的永安堂交给陈连生和孟掌柜打理。三月中旬,萧安良、萧素素、冯文珍和陈连生一起坐上了回杭州的船。萧素素在父母的坟前彻彻底底的哭了一场后,心里轻松了很多。这个时候就只想着赶紧回去,她太想女儿了,在京城这段日子装了太多的心事都没时间想,也不知道莺儿跟着刘红袖怎么样了,乔氏有没有为难她们。
萧安良这次进京一方面是拜祭父母,拜访老友,另一方面是劝说况施放弃翻案的想法,这件事解决了他才能放心的回家。所以去拜见陈景山的时候,他也把况施带上了。陈景山对他们说新帝继位以来,宣扬仁孝,注重教化,这个时候去翻案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况施的做法无疑是以卵击石。陈景山建议他们可以暗地里收集证据,但是要保护好自己,以静制动,千万不要冒头,以免引人注意、打草惊蛇,返过来对他们痛下杀手。好在况施在京城这些年也没少碰壁,陈景山的话让他茅塞顿开,他总算放下了翻案的念头,回乡奉养母亲去了。萧安良自己也长舒一口气,总算是保住了况施一条命。
冯文珍回去的心情比来京城的时候好多了,明明回去的时候少了妹妹和父亲,却一点也没觉得不适应。她静静的坐在内室,透过珠帘看着坐在外面借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看书的萧安良,摇晃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晕开一道光圈,他目光炯炯、神态专注,这个样子她太熟悉了,守寡之后她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过崔书瀚,萧安良跟他实在是太像了,不是长得像,是神态、目光和说话的口吻。冯文珍看的愣了神,都没注意到眼泪一颗颗的滚落。紫竹在一边看着,想上前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轻轻敲开了萧素素的房门。
萧素素正闹头疼,凌霄刚点了一炉薄荷香替她缓解头疼。紫竹一进门就闻到一阵清凉的香味,在潮湿阴冷的运河上闻到这种香味,越发觉得寒冷,紫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伤心的说道“三奶奶,您要不去劝劝我们姑娘吧,自从认识萧二爷后,她就总这样伤神,我知道她是想起姑爷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您看她愣在那儿哭的这么伤心,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紫竹,你先别担心,只是这件事你要保密,跟谁都不能提起,刘姨娘也不行,青竹也不行,太太更不行。”
“三奶奶,我知道,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姑娘这么难过,她太苦了。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又被太太不分青红皂白的给弄回家来。其实姑娘不想回来的,崔家对她很好,崔家太太都说了,会把她当女儿照顾,还准备在族里过继个孩子给她。姨娘,我也就是在您这儿说,咱家太太实在是太跋扈了。要不是您和刘姨娘常跟我们姑娘说说笑笑的在一处作伴,恐怕姑娘她早就熬不住了。”紫竹说着忍不住哭起来。
萧素素拉紫竹在她身边坐着“好丫头,你们姑娘没白疼你。只是这会儿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你们姑娘是有分寸的人,你就由着她去吧,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会儿。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回去跟谁都不要提一个字,在姑娘面前也不能提。凌霄,你也是。这会子在船上她还能看见人,回去后见不着了才是难过”。
凌霄和紫竹都不明白萧素素是什么意思,总算是有人做主了,都似懂非懂的点头答应。
冯文珍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忍不住起身往外间走去,她的脚步很轻,萧安良一点都没察觉。
“这些天烦先生帮忙,一直都没时间道声谢。现在又劳先生护送我们回去,实在过意不去。”冯文珍一只手搭起珠帘,侧着身子,露出半张脸,在帘子下面,轻轻说道。
萧安良听到冯文珍说话,这才抬起头,把目光从书上移出来,只见冯文珍披着一件淡青色的斗篷婷婷袅袅的站在他的眼前,他楞了一下,慌忙站起身说道“大小姐言重了,这个谢字萧某实不敢当,都是分内的事,大小姐不必挂怀”。
“先生明知道我父亲是想利用你,可还是愿意来帮忙,不过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罢了,文珍理应道谢”。
“小姐既然知道,又何必多言”。
“先生,我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吗”冯文珍淡淡一笑,调皮的问他。
萧安良有些慌张,抓着脑袋不好意思的说“在下疏忽了,小姐莫怪,小姐请这里坐”。
冯文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大大方方的在萧安良对面坐下,萧安良拿起茶壶晃了晃说“小姐慢坐,水有些凉了,我去添些热水”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没关系,我晚上不喝茶,您就坐着吧”。
两个人干巴巴的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看着,冯文珍的目光就移到了萧安良摊在桌上的书上“先生读的可是赵明诚的《金石录》”?
萧安良没想到冯文珍还识文断字,立即对她刮目相看“哦,闲来无事,找点闲书看看,让小姐见笑了”。
“先生读书为养性,不在功名利禄,让人佩服”。
萧安良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柔柔弱弱的娇小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大吃一惊“小姐谬赞,萧某愧不敢当。曾几何时我也不过是个满口仁义道德,一心家国天下的俗物,不过自从家中遭变后,这些心思就都淡了,连自己家都照看不好,还谈什么家国天下。早先是逼于无奈,可后来发现,在乡间守着几亩薄田,无事读读闲书的日子也别有一番趣味,日子清苦可心里不累,苦也渐渐不觉苦,倒是品出些甜来”。
“话不能这么说,读书是为明理,可家国天下的是人,又不是书,先生性情恬淡,不去宦海凑热闹也是好事情。古来高杰名士都藏于深山,并不是端坐庙堂,可见读书人不见得都要去为国劳心、为民请命,纵然是藏身乡里,也不见得就辜负了这些书里的深明大义,先生如今的情境,是多少人求之而不能得的”。
冯文珍的话把萧安良深深的震撼了,他不由得站起身向冯文珍深打一躬,说道“这么多读书人都没参透的道理,没想到竟被小姐一语中的。小姐才是明白人,可怜我们这些人的书都白读了”。
萧安良的举动把冯文珍吓了一跳,慌得她不知所措“我不过是瞎说的,先生这是做什么,文珍一介女流,实在消受不起”。冯文珍之所以会说出这些话,还要得益于崔家的三少爷,崔书瀚就是这么一个性情恬淡,志不在庙堂的闲情公子,因冯文珍也懂诗书,夫妻二人时常探讨这些事,崔书瀚的一些思想渐渐的就渗透进冯文珍的脑子了。
“小姐深居闺阁,竟有如此见解,萧某这一拜小姐自然当得起”。
冯文珍低头浅笑后问道“先生请恕我直言,我总觉得您眼露悲伤,似乎有心事”。
萧安良沉思良久,静静的注视着萧素素房间的方向“当初就是这条运河把我父母带到京城,从此再也没回来。也是这条运河把我妹妹带回来,在杭州被人骗走,才落得这个下场。我答应大哥好好照顾她,可我没做到。”萧安良语带伤感,眼里写满了内疚。
冯文珍听了他的话很窘迫的低下了头,略带歉意的说“我父亲……”她的话没说完萧安良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忙说“小姐不要多心,我没有说你们家”说道你们家三个字的时候,明显语气不足,有些违心。
“先生不必解释,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父亲绝对没有参与拐卖,他,唉~他是想要个儿子想疯了,谁的话都信都听。不过先生尽管放心,姨娘在府里一切都很好,我父亲很疼她的,姨娘为人和善温婉,从不作威作福,大家都很敬重她,尤其是我和刘姨娘,我们三人最为亲厚,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和莺儿,绝不会让人欺负她。”冯文珍极力向萧安良解释。
“如果是你母亲欺负她呢,你也能拦着?”萧安良这个问题显然有些不怀好意,她对这位大小姐并没有恶意,反而觉得她很聪慧很善良,在冯府里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是她毕竟是乔氏的女儿,乔氏视萧素素为眼中针肉中刺,萧安良这么问是想知道冯文珍在她母亲针对萧素素的时候会怎么做。
“我…我…这个…”冯文珍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萧安良会这么问,脑子里出现了那天晚饭时母亲斥责三位姨娘的画面,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稀里糊涂的回家来“对不起,我母亲,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不喜欢我母亲。可是她没有害过萧姨娘,更何况莺儿是个女孩子,难听点说,我母亲也不大放在心上的”。
“真的没有吗?”萧安良瞪大眼睛,盯着冯文珍,眼神似乎有些愤怒“没有害到不代表没有害过,更不代表以后不会。你们都跟我说你父亲很疼爱她,我倒希望他能少疼点,他对小妹越好,小妹的日子越不好过。”萧安良见冯文珍很是哀伤,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可是为了妹妹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缓和了语气说道“大小姐,请恕在下无礼,我对大小姐并没有恶意,我也相信你和那位二姨太太真心待小妹,可是其他人恕我不敢恭维。你父亲对小妹好是为了什么,想必你也清楚。我无意在小姐与父母之间恶意调拨,只是希望你能在小妹无助时看在莺儿的情面上帮她一把,萧某在此先行谢过”说完又深施一礼。
冯文珍连忙起身还礼“先生放心,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