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嶂撒出去的人一个个都回来了,还是没打听出来多少天溪堂的底细。这个天溪堂就像是个无底洞,深不可测,冯立嶂觉得自己现在很被动,跟个木偶一样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越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越让他心惊胆战,“天溪堂”这三个字,就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弄得他吃不下也睡不着。这段时间他不时让简山或者陈连生进府,询问他们对面的情况。时间久了,药堂和府里的人都开始起疑心了,都在心里嘀咕:老爷这是怎么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居然担心起一个小小的天溪堂来。
乔氏发现冯立嶂最近进佛堂打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后园子也不常去,对五儿的高兴劲也过了,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散步。她心里也很着急,这件事是他们俩干的,知情的不是死了就是拿了钱走了,连当年审案子的知府也死了很多年了。原以为这件事会随着这些知情人的离去而被渐渐淡忘,自己也会把它埋在心底里,烂在肚子里,没想到好日子还没过够,就又冒出来了,没有征兆、毫无头绪,甚至连对手的真面目都还没弄清楚,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蓄谋已久、有意为之,他们不得而知,只是再这么提心吊胆下去,她怕他们两个都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了。冯立嶂以前就说过这件事就像个脓包,要是不从里面彻底挖干净了,早晚得爆出来。当初她一念之仁,不忍心冯立嶂对方百草全家赶尽杀绝,放走了方子期,没想到竟招来今天的烦恼。最可气的是女儿冯文珍,明知道父母最近心烦,也不过来瞧瞧,宽慰宽慰,她一天有什么可忙的,一个府里住着,却连面也见不着。
乔氏微闭双眼摇着蒲扇,窗外风吹树叶哗啦作响,草虫窸窣,蝉喘雷干,不时还会有水鸟掠过水面激起一圈涟漪,散出一阵清凉的水声,乔氏烦躁的紧,叫了辛夷进来问道“大小姐这些天做什么呢”?
辛夷像是刚刚睡醒一样,有些迷糊“大小姐,挺好的呀。也没做什么”。
乔氏睁开眼,看着辛夷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蒲扇重重的拍在贵妃榻上,大声骂道“好个偷奸耍滑的小蹄子,这些天把你们一个个都惯出毛病来了,叫你进来打盹的吗?越发没规矩了,皮痒痒了是不是?给点好脸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辛夷知道老爷太太最近心情都不好,她们伺候的也比平日更小心,只是最近他们俩一日比一日睡得晚、起得早,她们也跟着一起点灯熬油,天气热实在支不住了,脑子有些犯糊涂,没想到还是惹得太太不高兴了。被乔氏这一通骂后,一下子就醒过来了,连忙惊慌失措的跪下回道“太太恕罪、太太恕罪,我再也不敢了,太太恕罪”。
乔氏瞪了她一眼,重新躺下,用眼角打量着,没好气的说“小姐做什么呢,最近也不来问安了”。
辛夷战战兢兢的回道“回太太的话,听赵大娘说最近天热小姐也不怎么出门,二姨奶奶偶尔去跟她说说话,做做针线,闲了带四小姐看书认字,还跟以前一样时不时闷闷不乐的伤神,也没做别的了”。
乔氏闭着眼有气无力的接着问道“方灵仙那儿有什么动静”?
辛夷见乔氏的气似乎消了些,说话声音也抖的不那么厉害了“方姨娘哪儿也什么特别的,就是百合最近出入府里比平时更频繁了,门口也照您的吩咐都搜过了,都是买些胭脂水粉、瓜果点心和五儿用的小玩意。有时候也会去药堂里拿些药回来,都有孟掌柜的印章,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小姐跟绍兴那个还有来往信件吗”?
“今年少多了,尤其是最近连提的都很少了”。
“你去吧,别总这么毛毛糙糙的不规矩,老爷那儿也多上点心,别惹他生气”。
辛夷说的不对,冯文珍最近和萧素素通信的确少了,因为萧素素病重,没法写信,但是她却一直没停过念叨她们母女俩,尤其是萧素素现在病重,更是时时刻刻的在为她担心。孟掌柜的话说的含糊,只说病来的险,他有时间还会去看看,别的也不愿多说。刘红袖、冯文珍不像紫苏、青竹她们能自由出入冯府,她们行动都有人看着,有人伺候,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的这些人就会立即报告给前院,哪怕随便咳一咳嗓子都会惊动大夫,想去绍兴看看,除非乔氏和冯立嶂点头,冯文珍这几日正是为不能去探望萧素素伤神。冯文珍正拿着那本【金石录】心不在焉的翻看着,其实心思根本没在书上。
“姑娘,玉竹姐姐来了,二奶奶请您过去”茱萸站在身后突然说道。
冯文珍听见玉竹来了,一下子来了精神,随便把书往桌子上一扔,慌慌张张的就往沉香院走。还没看见人,就听到里边玉竹跟刘红袖的说笑声,心里的重担顿时放下了,连忙进来问道“有好消息了吗?可是姨娘的病好了?”因走的走得太急还差点绊倒了,草果紫竹连忙去扶着她。
“你急什么,她又跑不了,还怕听不着呀”刘红袖笑着打趣道。
刘红袖不好意思的坐下,又忍不住问道“是姨娘的病好了吗?我就说孟掌柜的医术定是没问题的”。
玉竹笑着说“就知道奶奶和大小姐着急听信,我一进城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去,就赶着过来了。三奶奶好多了,疼的没那么厉害,也有精神说话,饭也吃得下,就是眼睛还不好,只能模糊看个影子,前日我去的时候,还跟我说了好一会的话。让我跟奶奶小姐说她好多了,多谢记挂着。奶奶小姐现在大可放心了”。
冯文珍高兴的捂着胸口,叹了一声说“唉哟~总算有盼头了。我就说么,孟掌柜的医术怎么会治不好呢。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我买了你帮忙送去”。
“大小姐放心吧,萧二爷跟魏大嫂把她照看的很好,也没什么缺的,病中也不能吃的油腻,家里的粗茶淡饭尽可以了。我听魏大嫂说孟掌柜去了几次后,就一天比一天好,连生也跟孟掌柜说好了,过些日子再去一趟。听说老爷最近正为什么天溪堂烦心,府里也没人身上不好,暂且不会叫他。依我看到年底估计就能大好了”。
玉竹的话让人越听越高兴,刘红袖、萧素素还有草果、茱萸、紫苏个个脸上洋着笑,都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念起了佛号,祈求萧素素早点好。刘红袖把草果她们叫道身边小声吩咐道“这几天你们的嘴里都要有个把门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要有数。要是有谁把三奶奶的事传到了前院去,我就把谁赶出去,或卖或配人凭你们的运气”。
正说着在门口望风的梧桐推门进来了“奶奶,太太派人请大小姐过去”。
冯文珍问道“谁来传的话?说什么事了吗”?
“是辛夷姐姐,没说是什么事,她现在院子里站着,要不叫她进来您问问”。
冯文珍站起来说了句“不用了,我这就去”抬脚就准备走。
刘红袖拉住她,在耳边小声说到“你也仔细些,千万别说漏了什么。她们娘俩现在可经不起折腾了”。
冯文珍笑着说“对我你还不放心?你放心,我要是说错话了,你也把我卖了,地方随你挑”!
茱萸扶着冯文珍在前边走,辛夷在后边跟着,刘红袖突然问道“太太找我什么事”?
辛夷紧走几步说“太太没说,只让请小姐过去说话”。
“太太近来身子怎么样”?
“前几日孟掌柜来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天热,总嚷着头疼,心里躁得慌”。
“最近是怎么了,个个都头疼”冯文珍小声的自说自话。
辛夷以为冯文珍在跟她说话“还有谁头疼吗”?
“哦,刘姨娘早起也说头疼,我才过去陪她坐了一会儿。听说老爷最近烦心事很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辛夷略想了想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早前太太跟鸢尾姐姐换了粗布衣裳出去办了件什么事,回来后老爷、太太就总是心事重重的,老爷进佛堂打坐也比以前更多了”。
冯文珍知道,父亲只有遇到大事、难事或者喜事的时候才会进佛堂打坐,看来前院的确是出了大事了,不然最近父亲都没怎么去后园子,她和刘红袖才有机会找孟掌柜给萧素素看病,刚刚玉竹提到了天溪堂,不知道这个天溪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值得父亲母亲一起烦心。冯文珍又问道“你知道天溪堂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简师傅和陈连生提起过。好像咱们永安堂对面新开了一家叫天溪堂的医馆,不知为什么老爷对它很上心,总是叫简师傅他们进来问话。不过我前几日出门的时候,听街上的人说这个天溪堂还挺奇怪的,自开张以来不是送药就是义诊,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但大家伙对它的印象都挺好的,都说那家的掌柜心肠好,是个善人。”辛夷因早上被乔氏骂了,这会为了讨冯文珍高兴,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都说了。
冯文珍在心里盘算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已经走到假山了,突然停下来对茱萸说“你回去把渍好的青梅拿些来,再拿一包玉竹送的金丝蜜枣”。
乔氏正躺在凉椅上养神,见女儿进来了,开口问道“你最近忙什么呢?不请你,你还不过来。你父亲最近心情不好,你也不问问”。
冯文珍站在母亲身边,低着头说“天热,心里烦,就懒得动”。
“坐呀,站着做什么,又不是客,还要我招呼吗”?
冯文珍因心里愧疚,才站着想听母亲训话的,没想到母亲竟没多说什么,这才坐下问道“父亲是因什么烦心?他最近没去后边,我还以为他又出门了”。
“你父亲哪次出门是悄悄去的。”乔氏叫女儿过来是为了跟她聊天说话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件事太大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弄不好可能还会把女儿连累了,于是改口说道“也没什么,就是生意不太顺,你也知道他,向来都是对生意比对人上心。生意经难念呐,到底年纪大了,有些应付不来”。
冯文珍见母亲不愿跟她说,也没敢提天溪堂的事“要是再缺钱的话,我可帮不上忙,我现在值不了三万两了,不知道琇儿、五儿值不值”
乔氏听女儿这么说,心内不悦,直起身子说道“你一天不排揎我就难受是不是?这些话要说到什么时候?还嫌我不够烦的”。
冯文珍顺手拿了一把扇子给母亲扇着“生什么气呀!知道话不好听,就更应该多做好事!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懂,做人我还知道一些。钱又挣不完,也不知道你们想挣到什么时候才是头。既然生意经难念,那就别念了。这些家底还不够用几辈子的”?
乔氏终于知道了把柄被人攥在手心里的感受,当年对女儿的这点委屈,真能被她说一辈子,况且这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这么不依不饶的,这要是外人,指望人家拍拍土忘了就更不可能了,更何况还是让人家破人亡的事。可能真的是年纪越来越大了,她现在和冯立嶂越发害怕因果报应,害怕遭天谴了。年轻时候,为了保住永安堂的招牌,真是什么事都做过了,现在要说不后悔是不可能了,所以永安堂才常年施米施粥,遇水患灾情就捐钱捐物,帮扶百姓,为的就是弥补当初的亏欠,多少积些功德。她伸手把女儿的扇子拿到自己手里说道“生意要是像你说的这么做,世上就没这些百年老字号了。永安堂到今天,不是你爹、你娘说不干就能不干的。你知道我们一年能救多少人?养了多少伙计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指着永安堂三个字活着吗?你到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话能让多少人丢了饭碗、丢了性命吗”?
冯文珍被母亲问的哑口无言,只呆呆的盯着窗外水池里的一对鸳鸯,在垂到水中的柳条里钻来钻去的嬉戏。
二人正坐着无话,辛夷进来回道“小姐,茱萸送东西来了”。
冯文珍赶忙说“让她进来”。她从茱萸手上接过食盒,让她出去后,才打开盒盖,拿出了一碟渍的正好的青梅和一个油纸包。乔氏扭过头,只见冯文珍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琥珀色的金丝蜜枣,蜜枣的甜味还没吃进嘴里就已经闻到了。乔氏是最爱吃甜食的,看到女儿拿了蜜枣来给自己,顿时抿起嘴笑了起来,顺手拿了一颗蜜枣放进嘴里“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冯文珍笑了笑说“那怎么办,到底是我娘,我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味道怎么样?听说是用枣花蜜沁的上好的金丝枣,我尝了,蜜甜蜜甜的,牙都甜倒了。我知道你跟我爹俩一个爱吃甜,一个好吃咸。你先吃着,我把这盘青梅给他送去”。
冯文珍又把青梅装进食盒,让茱萸拎着。见她要走,乔氏笑的甜津津的说“我这儿新作了甜酒酿,你拿些回去。这样的天气放凉了吃,最消暑了,也给那两个送些去。省的我派人去,让人以为我图谋不轨、不怀好意”。
冯文珍笑着答应着,出门往前面的书房去了。谁知连门都没进去,就被鸢尾拦住了“大姑娘留步,老爷正歇中觉呢,还是晚些再来吧”。
冯文珍知道父亲是进佛堂了,于是从食盒里拿出青梅给鸢尾“那我就不进去了,他要是醒了,你就说我来过了。这是我自己渍的青梅,给他尝尝,让他少操些心,能歇着就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