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院的火灾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冯立嶂却迟迟不找人去修整。大家都议论纷纷不知道老爷的葫芦里这一次又要卖什么药。那晚过后,冯立嶂确实一点也不着急。一天里有半天都在那堆废墟前看来看去,砖石瓦块、短墙椽木他都指挥杜仲、德福、德贵他们一一翻遍了。有些丫头小厮悄声在背后议论:老爷大约是在找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吧。太太为人吝啬,又喜欢积攒东西,想必那些个宝贝都没来得及拿出去。冯立嶂白天在那儿翻,那些想得些宝贝的小厮仆妇们就在晚上悄悄的挖。被翻得面目全非的檀香院比火灾那天看着还颓废凄凉。只有方灵仙知道,冯立嶂是在找证据,天溪堂纵火的证据。亲眼看到火灾惨状的方灵仙,发现只有乔氏的住处烧的最严重,当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必这就是弟弟信里说的他们谋划的致命一击,这一击虽未致命,却足够沉重,沉重到足以让刚愎自用、骄傲自负的冯立嶂留下眼泪来。虽然比起方家来这还不算什么,可是方灵仙似乎在这场大火中嗅到了些别的什么味道,究竟是什么她还不清楚,但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鸢尾背上的伤已有愈合的迹象,只是脚骨断裂太过严重,孟掌柜虽然用尽了办法还是不能保证恢复如初,恐怕是要落一辈子的残疾了。乔氏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一把火把她的七魂八魄都烧没了,看来这场火真把她吓坏了。冯文珍每日带着辛夷、紫竹、草果几个在床前尽心尽力的侍奉着,一刻都不敢放松,虽然她还不清楚这火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知道肯定不是意外,瞬间起火、来势汹汹显然是要致母亲于死地。她也很想尽快查清楚这件事,可是父亲不肯报官,还吩大家不许声张,每日只围着废墟打转,倘若是府里的人起了坏心,自己纵是有万手千眼也无法护的母亲周全呀。冯文珍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深思熟虑之后,她写了两封信去京城,一封给妹妹文珊,另一封给在国子监教学的萧安良。倘若冯家真出了什么变故她得给母亲和莺儿找个安身之处。
自从冯立嶂当着莺儿的面斥责了刘红袖之后,莺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瞬间长大了、懂事了。自那以后再也不淘气了,每日里读书习字、种花烹茶,针线虽不及母亲,但是书画文章更胜一筹。自从冯文珍让她料理花草、学习茶道以后,性子也变得恬静了许多。自从再次回府后,莺儿也时常跟着文珍去给乔氏请安问好,萧素素在世时也甚少跟女儿提起冯府里的事情,她不想上一辈的恩恩怨怨牵连到女儿身上,所以莺儿对于乔氏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因此,看着乔氏如今的样子,和姐姐文珍的辛劳,莺儿心里倒生出了好些难过,文珍忙不过来的时候,莺儿也会去给她帮忙一起照顾乔氏。这可气坏了刘红袖,在她看来莺儿应该对乔氏恨之入骨才对,这会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居然还去病榻前侍奉乔氏汤药,这怎么可以呢,火冒三丈的刘红袖无处排解自己心中的怒气,只好拿自己屋里的这些玩意儿撒气,紫苏、梧桐拦都拦不住,她气急败坏的一通乱砸,简直和当年去天香院兴师问罪时一个样。
刘红袖在这儿正砸的痛快,那边儿的冯文珍想着这段日子为了照顾母亲好久都没来跟刘姨娘说话儿了,于是做了几样精致点心,带着莺儿一同到沉香院探望刘红袖。冯文珍在忙着照顾母亲的时候还能想着刘红袖,一是想要谢谢刘红袖那天晚上帮忙救火,二是也有些愧疚在里边。当日她向父亲提出把母亲和鸢尾接到木香院里住下,也想趁机会把莺儿再还给刘红袖照顾。经过自己这段时间的悉心教导,莺儿已经大变样了,而且她相信刘红袖吃了那一次亏后,再不敢挑唆着莺儿胡作非为了。可谁知父亲根本不接她的话,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几日府里稍微有点脸面的管家婆子、丫头仆妇都来探病问安了,连方灵仙和住在府外的玉竹都来探病人、卖人情了,跟自己最交好、救火最卖力的刘红袖却没来,她就知道这是心里有气了。刘红袖这个人是直肠子,什么好的坏的都写在脸上,从不藏着掖着,这次定是气坏了。她们还没进得沉香院的大门,就听见里面踢里哐啷的好不热闹。躲在院子里吓得不敢进去劝阻的妈妈们看见大小姐和三小姐来了,陪着笑说道“让二位姑娘看笑话了,我们奶奶心里不自在,正拿屋里的物件泄气呢,屋子里乱糟糟的,二位要不改日再来吧”!
冯文珍笑着说道“武松打虎倒是没少看,母老虎发威却是头一遭,这么好的看戏机会怎么能错过呢。你们要是害怕就在这儿躲着,我们是不怕的”不由分说的就带着莺儿进去看好戏了。
看着这一地被摔得粉碎的奇珍异宝,冯文珍是既心疼又好笑“姨娘今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是打虎呀还是打金枝呀!心里不痛快就跟我说,我就不信了在这冯府还有人敢给姨娘气受,是活够了还是不要命了”!
刘红袖举着一个八宝如意粉彩瓶的双手停在了空中,满脸通红、又羞又骚、又是着急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本想着豁出去了当着冯文珍的面砸个痛快,可是看着躲在她身后的莺儿,刹那间什么气都没了,生怕吓着孩子,赶忙把手里的花瓶递给紫苏。一双手没着没落的相互摩挲着“你们怎么来了。哎哟,你看我这,唉……我,嗨……我怎么会受气呢,有大姑娘给我撑腰谁敢惹我。我这不是嫌这些玩意儿都看腻了,想着换些新的。”说着回头对紫苏、梧桐厉声说道“还不快收拾了,仔细这些碎片伤了姑娘们。”说罢便走过去牵着冯文珍姐妹俩的手往后面的小花园去“咱们去后面坐着说话,你们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太太和鸢尾姑娘可好些了?想着你们都忙忙的,我也没敢去搅扰”。
“多谢姨娘惦记着,我娘许是受惊过度失了魂,还不见好。鸢尾背上的伤好多了,就是脚怕是要落下残疾”。
“唉……这可如何是好,身上有了伤怕是不能继续在府里待下去了,让她这后半辈子可怎么办呢”刘红袖的语气里满是惋惜。
莺儿着急的问道“为什么受了伤就不能继续在府里待着了,不在这儿待着那她得去哪儿,她是救大娘受的伤,难道还要赶出去吗?那谁照顾她”?
莺儿这一连串的发问,让冯文珍很是尴尬为难,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这些大人世界里的是非规矩、人情曲折。倒是刘红袖冷笑了一声说道“她受了伤,身上落下了残疾还怎么干活、怎么伺候人,还得找人伺候她。自然是不能再留下来的。莺儿,下人就是下人,就跟姨娘似的,到死都是下人”。
冯文珍嗔责道“姨娘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莺儿别听她胡说,不是这样的”。
“大姑娘,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们这样的人别说生了孩子,就是生了状元、诰命夫人依然是冯家的奴才。方灵仙、萧素素和我也算是有个姨娘名头的人,还不照样没个好下场。大姑娘,我们跟太太不一样。莺儿、琇儿跟你和珊姑娘不一样,这都是命里定的,谁也没办法。我们是妾室,我们生的孩子是庶出,也就是太太没儿子,不然五儿能有今日这般的境遇?”刘红袖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心里的气不由得又冒了出来,一阵心酸又落下泪来。
莺儿心疼的给刘红袖擦了泪“义母,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娘是爹爹的妾室,我是庶出女儿。但是我娘的死不是因为她是妾室的缘故,爹爹、大娘还有你们也没有因为我是庶出女儿就忽视我、不喜欢我。我身边的妈妈、姐姐们也没有因为我是庶出就不尽心的照顾我。我一点都没觉着自己跟大姐、二姐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有时候看到方姨娘疼爱琇儿、五儿时会想起我娘。想着要是我娘在,也会这般疼爱我、照顾我、保护我”说罢眼泪夺眶而出,扑在刘红袖怀里委屈的说道“义母,我想我娘了,我好想我娘,我想舅舅、舅母,想哥哥”!
莺儿这一哭,惹得满屋子的人一起哭了起来。梧桐、茱萸想起从前三奶奶对自己的好,想起凌霄吊死在湖心亭时的惨状也站在一边悄悄抹泪。冯文珍想起自己同萧素素往日一起谈天说地的点滴,这世上自己唯一敢说实话、说真心话的人就那么没了,想起自己和萧宪良两情相悦却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时间悲从中来,拿着丝帕擦拭眼角,轻轻啜泣。几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伤心事,自顾自的哭着,却把紫竹给急坏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好好的都哭什么。太太还病着,多不吉利,要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好”。又轻声安慰冯文珍道“姑娘不是都寄了信么,我看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能有回音了。莺儿既然想娘了,那就等太太好些了,您也得空了,带莺儿去梅花庵瞧瞧去,这会淌眼抹泪不是白白让莺儿伤心么”。
一想起自己寄出去的信就快有回音,冯文珍打心底里高兴,很快转悲为喜,边擦眼泪边悠悠的说“说的是呢,萧姨娘这会子怕是在极乐世界逍遥自在呢,我们在这儿哭的聒噪,怕是要惹得她烦心了。”回头看着紫竹接着说道“行了,你也不用在这儿盯着了,拿着我的牌子去钱掌柜那儿再领些文玩摆件回来,捡上好的挑,让姨娘能多放些日子,不要弄些寻常玩意糊弄人,省的姨娘哪天又看腻歪了,摔一地碎渣子,白糟蹋了东西”。紫竹笑着答应了,正要转身离开,被莺儿叫住了。
莺儿眼角挂着泪,眼里闪着星光嚷嚷道“我也要去,我还没去过库房呢”。
冯文珍无奈的对着刘红袖说“姨娘看看,我教了那么久,还是那个疯丫头”。
莺儿以为冯文珍不同意,拽着冯文珍的衣袖使劲的摇晃“大姐,就让我去么。我就看看,保证不捣乱、不破坏”。
冯文珍被她晃得晕乎乎扶着脑袋说“去吧、去吧,我可经不起你这么晃”。
原以为库房是很大很大的房子,谁知道就是冯立嶂书房旁边的一座小阁楼,钱掌柜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才看到库房的庐山真面目。一楼的房间里堆放的都是大物件,各式各样的桌椅床柜、架格屏风,二楼都是些文玩摆件、瓷器绸缎之类的东西。莺儿转了一圈后发现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玩,于是趁着紫竹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在院子里晃荡了一会,也挺没意思的,就又跑到父亲冯立嶂的书房去了。这次可不是钻洞了,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走了进去,门口守着的小厮看到三小姐过来,规规矩矩的打个千儿,也不敢拦着,叫声三姑娘就放行了。
冯府这次吃了这么大的暗亏,冯立嶂却没有上报官府,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不信任官府,二是担心打草惊蛇。怎么就那么巧呢,那么大的檀香院,三步一厅、五步一阁,房屋错落、花木间隔、水池环绕,不熟悉的人进去想找条路都费劲,怎么偏偏就是乔月娥日常起居的地方烧的最严重呢,瞬间起火、来势凶猛,一盏茶的功夫乔氏就被困在火海中脱不开身了,显然是要致人死地。恐怕这把火的目的不光是乔氏,还有自己。乔氏常年在府里,少去外面活动,怎会招来这么大的仇家。后园子的方灵仙、刘红袖也不可能,平日里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矛盾,还犯不上要了她的命。府里的下人就更不可能了,偷点小财物、占些小便宜、吃人情拿回扣冯立嶂相信,要说纵火伤人冯立嶂自认自己府中还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更没这个本事。除了天溪堂、方子期,冯立嶂想不出第二个会对自己下此狠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