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嶂前几日在檀香院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玩意，看样子不像是府里的东西，被火烧的只剩下半截，像个阔口的羊皮口袋，只是不知道完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闻着有一股强烈的酒味。冯立嶂猜这里面装的酒应该就是引火的燃料，纵火犯应该是沿着乔氏的卧房、会客厅、小花厅倒了一圈酒，点燃后随手把这个东西扔了，原以为会烧干净，谁知道还剩了半截。这个羊皮口袋上还画了些他不认得的图案、符号，研究了好几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日正好无事，就叫了简山和陈连生进府一同研究。简山一看到这个东西就说这是个羊皮酒囊，前半部分都烧没了，就剩下个身子。在京城里经常能见到蒙人的马背上挂着这么个东西。

简山把酒囊凑到鼻子跟前仔细闻了闻，十分肯定的对冯立嶂说“这是锦州府同盛金酒庄的上好烧酒，除了锦州只有京城才能买得到。这酒可比绍兴的黄酒烈多了，纯度也更高，要是用它来引火，可比寻常的桐油、豆油之类迅猛的多”。

冯立嶂知道简山是好酒之人，他说的定不会错，接着问道“那你在看看这上面的纹饰，可是什么家族印记、地名人名”？

简山仔细端详了老半天说道“这个说字不是字，说画不是画的，还真不好说”说完就把酒囊递到陈连生面前问道“连生你可认得这纹饰”。陈连生看了看无奈的摇摇头“小婿也不知”。

这个东西是天溪堂纵火的重要证据，说不定上面的纹饰能帮他确定人犯。冯立嶂担心打草惊蛇也不敢拿出去让外人看，几个人只好在书房里翻起了书，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典籍里有相关的记载。也不知道什么典籍会记载蒙古人的酒囊的，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们只管在书房的里间讨论研究，没想到竟被外间的莺儿看了个一清二楚。莺儿见父亲和几位帮手没头苍蝇似的胡乱找，笑嘻嘻的推开了门径直走到条案前拿起酒囊说“爹爹，这不过是寻常花纹，不是地名也不是人名”。

背对着门的几个人，被莺儿的声音吓了一跳，倏地转过身。见是三小姐，简山和陈连生赶忙行礼请安，莺儿也恭敬的行礼“简师傅好”。

冯立嶂被莺儿的鲁莽给激怒了，这孩子交由冯文珍照顾后不是好多了么，也没有再淘气生事，难道是冯文珍最近忙着照顾乔氏和鸢尾疏忽管教，恶习未除，老毛病又犯了。冯立嶂铁青着脸厉声斥责道“谁许你进来的！越发没规矩了。非要挨打，你才肯长记性吗”？

莺儿被吓得一激灵，连忙跪下请罪，低着头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爹爹赎罪，莺儿再不敢了”说完轻轻抬起头看了看冯立嶂接着小声说道“莺儿见爹爹为这纹饰发愁，才斗胆进来，原想帮爹爹分忧，若有冲撞，万望爹爹赎罪”。

冯立嶂指着跪在面前的莺儿，对着简山冷笑道“小小丫头，越发顽劣，竟要替我分忧。你们先回去吧，改天再商议，我先处理家事”。

简山见冯立嶂真的动气了，生怕莺儿挨打，赶忙上前劝冯立嶂消消气“老爷莫要动怒，三小姐无意闯入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况且小姐生性活泼灵巧、聪慧过人，说不定真能帮老爷分忧呢”。

冯立嶂原本还想继续教训莺儿几句，但是看着她跪在面前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萧素素，心里的火顿时便消了一多半，叹了口气“那你说说，你要怎么替我分忧”。

莺儿这才抬起头，眼角挂着泪怯生生的指着酒囊小声说道“一面是蒙文长生天保佑，一面是蒙古花纹图门贺，都是寻常纹饰，并无特别涵义”。

莺儿的话让简山和陈连生都惊奇不已，这位三小姐还真不是一般人，这都知道！可冯立嶂却皱起了眉头，用不相信的语气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可是你胡诌的”？

莺儿见父亲在质疑她，抬起头擦干眼泪提高嗓音回道“爹爹难道忘了，我娘和舅母的娘都是旗人呀。我娘亲和舅舅、舅母教过我蒙文和满文，我还记得一些。”

冯立嶂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恩，倒也属实”又盯着莺儿问道“你可确定？”目光里多了些慈爱。

莺儿挣着一双大眼睛，郑重的点点头“恩，我确定。我没有撒谎”。

冯立嶂这才舒展眉头微微颔首“起来吧，以后不要再到书房来了，这儿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回去好好养养你的性子，学学规矩，你也一天大似一天，也该”冯立嶂说到这儿看了看女儿，突然停下了“你去吧”。可是莺儿直楞楞的站在原地不动，冯立嶂眉头微蹙“怎么还不走”。

莺儿愣了愣才小声说道“爹爹，能不能不要把鸢尾姐姐赶出去。她受伤了，要是被赶出去会很可怜的”。

冯立嶂盯着女儿，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忽然间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掠过，这个曾被赶出家门，失去母亲，辗转流离再次回府的女儿居然求他不要把一个受了伤的丫头赶出去。冯立嶂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孩子越是懂事善良他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萧素素。冯立嶂缓了许久才对女儿说“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爹爹，答应了吗”？

冯立嶂看着莺儿的眼睛，轻轻点点头“恩，我答应你”。

莺儿的脸上这才洋溢出欣喜，心满意足的向父亲和简山行礼告退。

莺儿走后，三个人盯着这半个酒囊又陷入了深思，同盛金，京城，烧酒，这个范围太大了。虽然他们心里都认定了是天溪堂，可是这些信息显然不能当做证据。宁波天溪堂在永安堂对面已经开了七八年了，这期间正面交锋和暗地使劲都没停过，却始终不见方子期的踪影，如果方子期不出现，纵是把这个天溪堂灭了，还会有其他的天溪堂在别的地方出现，最关键的就是方子期“这个方子期”冯立嶂不由的念出声。

“方子期？老爷您说的可是当年绍兴天溪堂的老东家方百草的小儿子方子期”？

冯立嶂猛然站起身，双手握拳，青筋凸起，眼睛充满了血急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怎么能不着急不害怕，这些年方百草这三个字除了之前跟乔氏提起过，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更不曾在第三个人口中听过关于方家的任何事情。

简山也被冯立嶂突然的紧张吓到了“我也是听人说起过，听说他们的药医死了人，方家吃了官司，大儿子方子年被斩首，方老爷气绝身亡，其余女眷听说都吊死了。二儿子方子期和天溪堂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有说他去终南山做了道士的，也有说他去关外继续行医的，还有的说他其实就没走，一直都在绍兴。说什么的都有，却没人再见过他的真面目”。

“是呀，谁也没见过”冯立嶂这几年明里暗里的可没少找他，银子大把大把的花着，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自己知道的比简山也多不了多少。唯有一点他很肯定，对面的天溪堂肯定是方子期在捣鬼。冯立嶂思忖良久突然问道“简山，最近外面可有大肆传言府里着火的事情”？

“没有，我们按照老爷的吩咐，对外都说的是柴房失火，很快就救下了，也没损失什么。传了一两天也就消停了”。

“那天溪堂呢？可有异常”？

“还是那样，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不过……”说着简山停下来看了看陈连生。

“不过什么”？

陈连生回道“我前几日仿佛看到了那个手上带玉扳指的人了。离得太远，不敢确定，感觉像是他”。陈连生见冯立嶂面有凝色连忙说“不过我听到天溪堂门口的伙计管他叫少爷”。

“好、好”冯立嶂用拳头砸着长案不住地叫好“陈连生，你明天动身去京城一趟，走陆路不要走水路，路上不要停，去帮我办一件事。简师傅，上次让打听的铺子还能不能盘下来”。

“掌柜的答应了，但是价钱上还是一个子儿都不肯降”。

“不降就不降吧，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这些了。你尽快把铺子盘下来，还是让你的朋友出面，切莫让人看出来是永安堂的铺子。盘下来后一应的伙计都用新面孔。对了，从蜀中请来的那些人让你的朋友再多关照几日，你放心事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他”。

除了冯立嶂之外也对这场火无比在意的就是方灵仙了，从着火那天起她就整夜整夜的失眠，就算是偶尔合上眼了，也是噩梦连连，因为这场火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火虽不是她点的，可冯府的布局图却是她画的。当初方子期要这个布局图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是要做什么，那夜，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乔氏卧室的时候，她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虽不是刽子手却是帮凶。按理说方灵仙进冯府的目的就是报仇，把冯家搅和的家无宁日，对于这些她应该早有准备才对。可是从最初的萧素素、凌霄，到今日的乔氏、鸢尾的境遇，她都因为自己或多或少的参与其中而愧疚。她恨自己总是被人当成刀子，她恨自己的身不由己，她恨每一个利用自己的人。而这恨和方家的七条人命紧紧的缠绕在一起，相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她装在里面，任她如何挣脱都无法冲破。随着两个孩子的长大，她对报仇的意义开始有了不同以往的理解和质疑，报仇难道就是你杀我、我杀你吗？那这样一代一代的互相厮杀下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尤其是五儿，他是冯家和方家共有的子孙，是一对仇家的后代，他以后该怎么活下去？看着外公、舅舅杀了自己的父亲还是看着父亲杀了舅舅和外公？方灵仙明白这场复仇的争斗无论谁输谁赢对自己而言都是两败俱伤。看着冯文珍为了照顾母亲和鸢尾累的疲惫不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方灵仙往日里对乔氏的十分恨意此时已消了七分。人就是这么奇怪，无论你多么恨一个人，一旦她过得比自己还凄惨就会不自觉的同情她，仿佛自己继续恨她就是欺负人一样，人果然只有站在天平高的那一端才能释怀仇恨心结，才能生出些所谓的悲天悯人的良善。方灵仙知道这把火是方子期给冯立嶂的下马威，也是给自己的信号，他已经等不及了，方子期的复仇计划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即便这样，方灵仙也想有个万全的对策，至少要保这几个孩子平安。

自从乔氏和鸢尾病倒后，府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冯文珍打理，刘红袖和莺儿给帮着，可这俩一个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另一个还是个毛孩子，能帮什么呢。冯文珍也是顾了这头顾不得那头，整日里焦头烂额的。值得欣慰的是鸢尾背上的伤恢复的很好，脚上的断骨也有愈合的迹象，孟掌柜说再养半个月就能下地了，虽不能行动如常，好歹保住了一只脚。

方灵仙因为这几天总是睡不好，找孟掌柜开了副安神的方子吃了几天也不太见效，院子里的几个老妈妈就劝她还是去梅花庵里拜一拜，添些香油在佛前，去去邪气，保个平安。她想着也有道理，提前几天请示了冯立嶂和冯文珍，二人都同意了。冯文珍肯定是去不了的，刘红袖因要帮着管家也走不开，莺儿本想一起去拜祭母亲，可是大姐和义母都去不了她也只能作罢。方灵仙见没人跟着去，于是把两个孩子交代给竹心、白芷，只带着百合一个去了。

小厮赶着马车一路往西，大约中午时分就稳稳地停在了梅花庵山门前。百合扶着方灵仙进了山门后并没有去大殿，反而一路径直到了庵堂后的小邱山，从梅花庵有一道角门直通小邱山，这道角门外的空场地就是当时火化萧素素的地方。从这里一路直走就是那些无处安放尸骨的可怜女子的孤坟。进山的路很多，从梅花庵进山的这条路是梅花庵的姑子们为了方便自己进出特意修的，平日里除了这些姑子，和要去祭拜萧素素的人外也没人走了，为了安全庵里特意设了道角门，以防外人随意进入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