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滩烂泥样的乔宗赐被赌坊伙计从里间架了出来,扔在了永安堂门口,不知是累了还是酒劲上来了,乔宗赐就这样在大街上睡了一晚,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后堂起居室的床上。迷迷糊糊中竟看到简山铁青着脸在一边坐着,原本头痛欲裂的他突然一阵激灵,倏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定定神再一看,可不是简山么,还有宝奎巷分号的账房先生、大伙计、小伙计乌压压站了一屋子。他大模大样的下了床对着简山拱拱手“简师傅您这是做什么?找这么些人站在这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我守灵呢,我还没死呢。不就是二百两银子吗,多大点事,也值得您亲自跑一趟。我这就回府拿银票兑银子把账补上就是”。
“啪”,简山把桌子拍的震天响“二百两?三舅爷家的银子当真比旁人的值钱。整整五万两,宝奎巷分号大半年的流水到了您这儿就剩二百两了”?
乔宗赐瞪圆了眼睛大声吼道“五万两?放屁,老子就从柜上拿了二百五十两,你从哪儿来的五万两。噢,莫不是你们总号亏空了,也要安到老子头上。姓简的你别以为姐姐病了姐夫不在你就能算计老子,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算计你?三爷,永安堂没让您老算计的关门倒闭,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敢指望着算计您”?
乔宗赐冷笑着撇着嘴说道“简山,你老小子今天阴阳怪气的到底想干什么?我知道你们总号的见我每月份例拿得多早就不顺眼了,可是没办法,这是我自己家的营生,我比旁人多拿是我姐姐姐夫亲自定的,你要是眼红心热就找他们说理去,别在我这儿摆谱耍横。别说我比其他分号多拿两份例银,我就是全拿了,那也是应当应分的。想当初永安堂能够东山再起还不是靠我们乔家的帮忙,别说我昨晚拿了柜上的银子,我就是把整个宝奎巷都搬空了你又能奈我何。”说完就在简山对面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后接着说“你说我跟你个下人说这些做什么!简师傅,这说来说去呢都是我们的家事,你也不过是我家花银子雇来的伙计,就别拿个鸡毛当令箭了。你管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宝奎巷的事我自会跟姐姐姐夫说明,就不劳你费心了”。
简山气急了,从袖筒里拿出一摞纸往空中一抛,指着洋洋洒洒的纸张说“你睁大了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些都是什么”?
乔宗赐看着散落一地的借据傻眼了“这、这,这些借据怎么在你手里?我昨晚都算过了,算上之前的,统共欠他们两千八百两,你这五万两是从哪儿来的?”
简山身后的一个小伙计轻轻说道“三爷您老都睡了两天了”!
乔宗赐愣了一下说道“那也不过三千两,你们还想跟赌坊联起来坑我吗”?
简山气的咬着牙恨恨说道“坑你?三爷,您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简山撇了一眼账房,账房恭恭敬敬的把一张纸铺在桌子上,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本人乔宗赐自愿将宝奎巷永安堂分号抵给纪扬灵,用以偿还债务,立据为证,绝不反悔。”下面还有乔宗赐的签名、私章和手印,还有保人的签名。
乔宗赐死死地盯着这张字据“这不可能,我根本没签过这样的字据,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张破纸,想陷害老子,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简山怒吼道“我害你,你还用我害吗?我的三爷,您老人家的亲笔签名、私章、手印明明白白的盖在上面,府衙的师爷亲自带着纪少爷跟吉庆赌坊的崔掌柜拿着这字据到总号找我,要我两天之内把宝奎巷给人家腾出来,现在大半个宁波府的百姓都知道永安堂的三舅爷把宝奎巷分号当成赌资抵押给纪少爷了。总号这几个老人手费劲巴力的托人找关系,好说歹说的人家才同意给五万两了事。我这才从总账上支了五万两把这些字据赎下来。我的三爷哟,您说说这到底是谁害谁呢”?
一听说纪扬灵居然拿着字据找到官府去了,乔宗赐就一阵一阵的冒冷汗。冯立嶂和乔月娥虽然对他的荒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有一条是他们的底线,就是不能沾惹官非,不能让冯立嶂用官场上的交情给他料理私事。这些年他虽然沉迷赌博和风月场却也没干过其他出格的事情,无非是偷拿柜上的公银,时常忘了补上,从没想过会栽这么大个跟头“简师傅,我真的没签过这样的字据,肯定是纪扬灵他们设计陷害我,我要找他们当面去对峙,我不能白白被他们冤枉,这五万两我不认,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只欠他们三千两。简师傅,你要相信我,我就是再混也不能拿永安堂开玩笑呀”。
“哼,你现在知道自己混了,你在赌坊豪赌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就算是他们陷害你,可物证、人证都在他们手上,官府也接了案子,你说怎么办?跟官府评理,还是反告纪扬灵诬陷?你说得清吗”?
乔宗赐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哭着说“简师傅,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他们讹去五万两?这要是被我姐夫知道了他非要了我的命不可。要不,我现在进府去找姐姐帮忙?看在我姐姐的份上想必姐夫也不会太为难我”说完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就往门外奔。
“你站住,你现在就是找天王老子来也没用。别说夫人现在病着,就是没病也不会帮着你。用药堂抵赌资这么大的事谁能帮你、谁敢帮你。这不是五万两银子的事,这是永安堂生死存亡的事”。
乔宗赐当然知道这不是五万两银子的事,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坏、情节有多严重,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此时的他就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突然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手足无措。怔怔的看着简山,大气不敢出。
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简山身上,简山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手指随着西洋钟嗒~嗒~嗒~的声响不自觉的在桌上轻轻敲击,整个后堂安静的有些沉闷、有些压抑、有些让人不安。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简山缓缓站起身无奈的说“从今天起,宝奎巷分号由总号接管,伙计们的月利银也从总号走账。三爷”说着停下来看了靠在门边的乔宗赐一眼叹口气“三爷就先回去歇着吧,老爷那儿我自会说明。我今天在这儿也提醒各位一句,永安堂正值多事之时,扬州、常州、苏州几家分号接连出事,老爷已经焦头烂额了,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捅娄子、帮倒忙,可别怪简某人不讲情面”。
冯立嶂和杜仲这一趟出去,费尽了周折,三家分号最终还是折了两家。扬州的打人事件最后被官府定为码头工人互相打架斗殴,几家相关商号各自赔点银子了事,这背后自然少不了冯立嶂的上下打点。苏州的假药材没想到还是个棘手的事,杜仲是经历过之前董六偷药事件的人,没想到这次竟比董六那次还复杂,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进出货单、流水账、码头仓库、后堂仓库、贴条、印章都没有问题,那些假药材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若不是这些掌柜伙计都是熟人担保的老人手,而且把分号搞垮了对他们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处,杜仲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他们自己捣的鬼。这次的假药事件可比宁波那次严重多了,打点一番又赔偿了老主顾们的损失后,苏州分号勉强支撑了半年就关门大吉了,这已是后话。
最费事的果然还是常州分号。药堂大伙计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后堂,事情刚传出去就有大批的客人前来退货,好多病人也趁乱要求赔偿。冯立嶂到常州的时候,掌柜的和一应伙计已经被官府收押了,药堂也被查封,药堂门口围满了要求赔偿的客人和前来看热闹的闲人,常州分号乱成一团,而官府又一直把案子压着,迟迟不肯宣判。冯立嶂拿着银子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这位府尹大人好像是刻意跟他作对一样,就是不提审、不宣判、不见人。似乎是在等什么、又似乎是在怕什么。冯立嶂离开宁波前就留了个心眼,从广益兴分号带了韩琦、韩威两兄弟一起前往常州,就是想关键时候还能派上用场。果然,他们到常州后,收押的人见不到,药堂也进不去,官府到底查到了什么也不给他们一个说法。幸好韩威、韩琦在,冯立嶂让这二人趁夜翻墙进药堂查看,虽然知道也查不出什么来,但是也不能真的就做个睁眼瞎,坐以待毙。这兄弟俩进去后,按照冯立嶂的要求把前厅后堂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只是韩琦在后堂的墙根下捡了一个红色的小瓷瓶。冯立嶂拿过瓶子,心里咯噔一下,凑到鼻下闻了闻,心里立即明白了七八分,这个瓶子连同里面装过的药都和毒死董六的那个一模一样。
檀香院自从火灾后,冯立嶂让就那样放了大半年都没去管,一是想找找证据,二是府里和药堂那段日子确实事情多也顾不过来,这会子烦心事都理顺了,终于开始整修了。杜仲带着德福、德贵亲自监工,在原址上依原先的格局开始重建,只不过把原来堂后的水池子引出一股活水,围着檀香院挖了一条河,院门外架一座单孔小桥。这个布局是冯立嶂亲自想出来的,跟他书房的格局大致一样,他这么做可不单单是为了保护乔月娥,毕竟檀香院里的好东西,可是仅次于库房的,这一把火,让冯立嶂损失了近百万两白银。
冯立嶂的书房距离檀香院其实并不远,檀香院的乱糟糟这里居然一点也听不到,静的都听得到每个人的喘息。冯立嶂细细的翻看着账簿,脸上看不出任何福祸征兆。简山、钱奎、陈连生坐在外间各自盘算着心事、静静的喝着茶,他们三人表现的越坦然乔宗赐的心里越担心越急躁。乔宗赐一边擦汗,一边拿眼角偷偷的瞟冯立嶂,想从冯立嶂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哪怕是怒气也行呀,好歹让他有个准备。可冯立嶂偏偏特别能沉得住气,就跟看的不是自家的账簿而是一本闲书一样,一页一页的、细细的看着,翻看之余还不忘品一口上好的云雾毛峰。
这样的情景简山、钱奎和陈连生已经经历过无数回了,他们心里都清楚,账面越是难看,冯立嶂的脸上越看不出异样,要是没有这点气量和定力又如何能把永安堂经营到今天这个规模。所以他们虽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在面上,冯立嶂最忌讳手底下的人沉不住气、不稳重,他欣赏的是处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那种人心中有大丘壑,能成大事。因此,这些年他特别看重简山、钱奎、孟子期和陈连生,钱奎管总账、简山管药材买进、陈连生管药材卖出、孟子期是永安堂的名声和门面,他们对冯立嶂忠诚,冯立嶂也给予他们极大地信任。
这次对账是钱奎提议把乔宗赐叫过来的,因为简山付给纪扬灵的五万两是从总账上借的,这笔银子到底怎么算,可得说明白了。当时事出突然,永安堂老号的账上没有那么多,情急之下简山只得找钱奎想办法。这么大一笔钱,没有冯立嶂的印章、也没有府里的对牌,钱奎是冲着简山这个人才私自把银子挪出去的,现在正好三方对证,账也清楚、人也清楚。简山明白钱奎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些年宝奎巷分号的亏空不是一星半点,都是乔氏在背后让他尽量抹平,钱奎只能东拼西凑的把账面合上,免得被冯立嶂看出来。现在乔氏病着,乔宗赐又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正是把自己从中摘出来的好时机。可惜,乔宗赐并没有这么好的脑子,还以为是简山在冯立嶂面前告了自己的黑状,一心想的是怎么向冯立嶂求情、解释,好把自己宝奎巷大掌柜的位子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