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荆话音刚落,冯立嶂抓起一个砚台就砸了过去“人都丢了,你复的什么命”。
杜仲伏着身子说“老爷先别动气,再听听他们俩怎么说”又直起身子呵斥道“德贵你说”。
德贵把头在地上撞得咣咣响,都撞出血了才开口说“我跟少爷、黄荆分开后就去侧殿添香油了,今天因是燃灯古佛圣诞烧香拜佛的人格外多。解签、添香油钱都要排很长的队,所以我添完香油钱后就去寺里别处转了转,想等少爷和黄荆出来了再一起回府。而且平常去烧香,少爷解完签后都会到经堂听大和尚们念会儿经才回来的,我怕搅扰了少爷就没到后面看看。直到德福来说钱管家要我们即刻回去,我们才一起到经堂去找,才发现少爷和黄荆都不在。问了一圈也没人见到。我就跟德福在寺里寺外的找,直到傍晚才在后山找到黄荆。这才知道少爷不见了”。
德贵说完,还不等冯立嶂和杜仲开始骂人,德福就接着说道“早饭后,百合姑娘跟钱掌柜说三奶奶今天身子不大好,想让少爷早点回来,钱掌柜就吩咐我去九峰山接少爷。我到瑞岩寺的时候并未见到少爷和黄荆,只有德贵一个人在寺里闲逛。我对德贵说钱掌柜让他们现在就带少爷回去,我们俩这才去后堂找小少爷。谁知解签的师父说小少爷根本就没去过,也没看见黄荆。我们俩这才急了和寺里的师父一起四处找,直到天黑时分才在后山找到被打晕的黄荆”。
“老爷,您看这三人的话可还能信?”杜仲在冯立嶂耳边小心翼翼的问道。
冯立嶂思忖良久“你们这一路上就没遇到什么可疑的事情,就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吗”?
三人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摇头说“没有”。
杜仲接着说道“老爷,我们下人带少爷出去不走正门,只走侧门,一路低调行事从不炫耀张扬,少爷今天去九峰山进香的事是您昨晚才定下的,并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还有德福、德贵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怎么这伙贼人偏偏选德贵不在的时候下手呢?这些事情普通的土匪流寇如何得知?这只能说明这些人对咱们府里很熟悉,除了咱们府里的自己人外能有这等本事的就只有……杜仲说到这里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杜仲这番话,冯立嶂听得一清二楚,在内室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方灵仙也听得明明白白,此时他们二人心里都出现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可谁也不敢说出来,谁也不愿确定。
冯立嶂把已经到了眼眶的泪水强忍回去,近乎哽咽的对杜仲说“把他们三个先看关起来,不要声张,有人问就说我派他们去常州分号了。找几个人把方灵仙送回去吧”!
方灵仙突然两眼红肿、失魂落魄的跑出来,跪在冯立嶂膝前,抱着他的腿“我不走,五儿没回来,我哪儿也不去”。
冯立嶂抬手示意她们赶紧把方灵仙带出去。谁知方灵仙疯了一样,把百合、竹心推开,死死的抱着冯立嶂怎么都不撒手“走开,都别碰我,谁都不许碰我。我哪儿也不去,没有五儿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老爷,老爷你得把五儿找回来呀老爷”。
冯立嶂似乎生气了,大呵一声“别闹了”!吓得方灵仙赶紧松开冯立嶂,身子弹开好远。冯立嶂看着方灵仙也于心不忍,把她扶了起来“你在这儿哭就能把人哭回来吗?别闹了,你先回去,我自会想办法把五儿找回来。方灵仙,五儿是我冯家唯一的血脉,我紧张他的心比你更甚呀。你放心,我就是倾尽所有也会把他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方灵仙突然安静下来,站在门口无比冷静又极尽温情的对冯立嶂说“老爷,您可不能骗小灵仙。若是五儿有个三长两短,您就把小灵仙跟萧素素一起埋在小邱山的梅园吧”。
方灵仙立在惨白的月光下,周身凌乱着被风扬起的长发,绀青色的石榴裙已和夜色融于一体,藕荷色衣衫上的红梅花瓣好像活了一般在空中飞舞。冯立嶂怔住了,也吓住了,眼前的方灵仙像极了《聊斋志异》里找人寻仇的女鬼。
方灵仙刚走没一会儿,钱奎又呼哧带喘的进来了,还没开口就在条案上放了一个绿色印花的织锦盒。
冯立嶂双手抱着头,有气无力的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是谁在门口放了这么个东西,被巡查的小厮给看见了,交给了我,我赶紧拿来给老爷您看看”。
冯立嶂沉重的抬起头,满是愁容的看了一眼,天溪堂三个汉隶大字赫然在目,盒子上“九制安胎丸”的封条上还盖着方百草的印章,像血一样的红色的印章。突然,他双目充血、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的将条案一把推翻,站起身燃尽全身的怒火,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的喊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他还是来了,他来找我报仇了,他来找我索命了。姓方的,你总算来了,你终于出现了。方…子…期…你也太小看我了,你太小看我了,你把我冯立嶂当什么了?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吓得住我吗?你以为我会害怕吗?你实在是太天真了。我冯立嶂能灭你天溪堂一次,就能灭你第二次、第三次、一百次、一万次。你永远都别想打倒我,永远别想整垮永安堂,要赢我,下辈子都不可能”!
方灵仙刚到天香院门口,就看到冯文珍、刘红袖、莺儿、琇儿还有一群的婆子丫环在门口等着。她瘫坐在软轿上,两只眼睛肿的都快睁不开了,她白了这些人一眼,收起愁容,冷笑着说“你们是来瞧我的笑话吗?既然已经看到了,那就回去吧,落井下石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等五儿回来了我再腾出功夫受教”。
刘红袖听了这话气的上前就要把她从轿子上拽下来“你……”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冯文珍拦住了“姨娘说的哪里话。五儿不见了我们也很担心。知道姨娘为五儿伤心难过,哭的眼睛都肿了,特地拿了些冰片来,给姨娘敷眼睛。”说着紫竹便把一个纸包递给百合,冯文珍接着说道“百合你赶紧把这冰片拿水化了,给姨娘敷上,不然到了明天眼睛就要睁不开了”。
方灵仙在软轿上微微欠了欠身子“烦劳姑娘想着,多谢了”。
粗实丫头正要抬着轿子往里走,被琇儿上前一步拦住了“娘,我知道娘现在比谁都伤心难过,您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要哭坏了身子,要是病倒了,弟弟回来了谁照顾她”。
莺儿也上前握着方灵仙的手说“姨娘,您别着急。五儿说不定只是在外贪玩迷了路,我们大家一起出去找,一定能找到他的”。
方灵仙弯下腰拉着女儿的手,哭到“琇儿,你是好孩子,你跟五儿都是好孩子。娘不会有事的,娘不会让自己倒下。娘还要看着你嫁人,看着五儿娶妻生子,娘怎么会倒下呢。你别担心,娘没事。三姑娘,也谢谢你”。
冯文珍又说道“姨娘,我们怕你一个人待着太过伤心,所以想来陪陪你。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就跟你说说话也好呀”。
“不用了”方灵仙已经筋疲力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不用你们陪,我也不想说话”。
冯文珍见方灵仙不愿她们去打扰于是说“那好吧,我们就先回去了。琇儿留下来照顾姨娘吧”!
方灵仙近乎哀求的说道“你们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谁都不需要,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好不好”?
琇儿吓得也哭了起来“好,我不留着,娘我不留着。娘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做傻事,弟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您千万不要吓唬琇儿”。
百合上前扶着琇儿“琇儿,你回去吧。夜里凉水汽重,你要是也病了姨奶奶会更担心的。你就别让她再费神了,回去吧”!
“百合姐姐,那你好好照顾我娘,有什么事一定要来找我”。
百合嘴里答应着,扶着软轿进去了。大门关上后,琇儿站在门口靠在莺儿身上哭个不停,冯文珍、方灵仙劝了许久才把她劝回丁香院。
“小姐,你刚才拦着她们几个也就罢了,怎么连琇儿也拦着。你看她伤心的,只怕也得哭一晚上呢”。
“我就是不想让她跟着一起担心”。
“你这样做她更担心”百合倒了一杯茶给方灵仙“小姐,你也别太着急,咱们五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琇儿说得对,你得先顾好自己,你要是太过忧思,伤了身子,五儿可怎么办”。
方灵仙失魂落魄的靠在美人榻上,泪眼婆娑的问道“百合你说五儿的行踪这伙贼人是怎么知道的呢?去九峰山是冯立嶂昨晚临时决定的,前脚刚到寺里,后脚就被掳走了,怎么就这么巧呢”?
“小姐你是说府里有这些土匪流寇的内应”?
“内应肯定有,但不一定就是土匪流寇,冯立嶂生性多疑,土匪流寇的身份太容易暴露了。再者说五儿又不是逢佛诞必烧香,就算烧香也不一定就去瑞岩寺。谁跟着去、什么时候去、去哪儿都是冯立嶂临时决定的,既然时间、地点都不能十分确定,土匪流寇又怎么会冒着随时被发现的危险,去等着绑一个什么都不确定的人呢”?
“那会是谁呢?冯老爷是个谨慎多疑、心思缜密的人,自从董六的事后,不管是府里下人还是药堂伙计都被他挨个儿调查了一边,连谁家祖坟在哪儿都被钱管家明明白白记在了册子里,但凡身份有一丁点儿不清晰的都被他打歌半死赶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值得信任、知根知己的自己人。要说方老爷在府里安插了内应,或者收买了谁,我是不信的。别说冯老爷,首先连钱掌柜都瞒不过去。谁不想要脑袋了,会跟着外人里应外合伤害五儿”。
“百合,你是不是对义先提起过五儿只有佛诞年节才会出门游玩的事?”方灵仙淡淡的问道。
百合吃惊的问道“小姐,你是怀疑我吗”?
“我怎么会怀疑你。我只是记得你说过,义先曾经问过你五儿的事,不过问问你罢了”。
百合委屈的说道“有一次我去彩蝶轩送信的时候,义先少爷无意中问起琇儿、五儿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有没有机会把他们带出去让他见见,他这个做舅舅的还没见过自己的外甥、外甥女呢。我就跟他说琇儿在跟绣娘学针线,五儿跟着先生读书。冯老爷家法严谨,平日里没事不许他们随便出门,只有佛诞年节的时候才许他们出去烧香、游玩。”百合反应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小姐,你怀疑是义先少爷绑的五儿?这怎么可能?义先少爷可是五儿的亲舅舅,他怎么会做出伤害五儿的事呢”?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些年我也不在他身边,也没管过他。谁知道方子期一天都教他些什么,现在方子期的话在他那儿比我的话管用”。
百合都要急哭了“可是他绑五儿做什么?他绑了五儿不就等于卖了自己吗?咱们可是最了解他状况的人,他能藏起来,可粉蝶轩、风雅居、吉庆赌坊他搬不走呀,若是咱们把他的秘密都透漏给冯老爷,让他失了这些地方他还拿什么跟永安堂斗?还怎么报仇?伤了五儿只能让冯老爷生不如死又动不了永安堂的根基。他要想取冯老爷的命,凭他的本事随便什么时候找到他一刀砍死就完了,何必苦心经营这二十年”!
“他赌的就是我不会把他卖了!我要是敢把他卖了,这几个地方保不住,五儿也保不住。我只有什么都不说五儿才能活着。他肯定是想利用五儿跟冯立嶂谈条件,如果他想要的是永安堂,而五儿在冯立嶂的心里又没有永安堂重,那五儿可能就回不来了”说完靠在榻上眼泪扑簌簌的望着窗外。
百合被方灵仙吓得也慌了神,她跪在方灵仙身边,伏在她腿上哭着说“小姐,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铺子不能去,五儿也救不了,义先少爷也不帮着咱们,五儿怎么办呀,他还那么小,受伤了怎么办,吓着了怎么办”?
方灵仙拍着百合的背,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说“我现在倒希望他要的是永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