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沉香院的一园梅香穿过瓦檐山石、飘过湖塘翠树，在整个园子四溢飘散，连墙外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停下来细细品味一番这清幽淡雅、沁人心脾的异香。自从管理家事以来又遇到两个妹妹纳征、问期，冯文珍忙的就没闲下来过。这日总算得空能稍稍休息一会，突然一股梅香随风送来瞬间舒缓了多日的焦躁疲乏，她这才想起许久没跟刘红袖一处说话了。吩咐完琐事，她独自往沉香院来。

冯府后园子这几处院落，形制各异、大小不同，连里面种的花草也各有特色。冯文珍的木香院多以芙蓉、牡丹、芍药、山茶为主，方灵仙的天香院种了一片柳叶银桂，丁香院是翠竹环绕，前院丁香，后院睡莲，刘红袖的沉香院则因这片红梅而与众不同。冯文珍寻着梅香进了院子，就见刘红袖坐在暖阁里被丛丛梅枝簇拥着，正坐在绣架前一阵哭、一阵笑的穿针引线。

“姨娘是怎么了，又哭又笑的？莫不是也跟那位一样魔怔了”？

方灵仙抬起头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角“哎哟，是大姑娘来了。你快坐，刚沏的正山小种，你喝一杯暖暖身子”。

冯文珍也不急着坐，凑到刘红袖身边问道“姨娘这是绣什么呢？”上前仔细看了看吃惊的说道“这是百子迎福的双面绣！姨娘什么时候学了这样好手艺，我竟不知道”！

方灵仙浅浅一笑“我原想给莺儿绣一床百子被，前几天我嫂子来送织花云锦时说她已经在秀坊定了四对百子被，我这花样子已经画好了、绣架也搭起来了，想想不如改绣一副四折桌屏倒也新鲜别致。这双面绣是我幼时跟隔壁绣娘学的，多少年没绣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入眼”。

冯文珍欣喜的抚摸着绣品“姨娘过谦了，我也是见过不少双面绣品，姨娘的针法灵动，平、齐、细、密、匀、顺、和、光全有了。你看这些孩童神态各异、憨态可掬，活了一样，若不是这绸缎拦着一个个都要跑到院子里去了”。

刘红袖被说的脸都红了“大姑娘你也太夸张了，我就想着能看得过眼不给莺儿丢人就行了”。

“哪儿的话，真的好！姨娘不信拿出去问问，谁敢说不好。若不是怕把姨娘累着了，我都想跟姨娘学呢”！

刘红袖红着脸惊喜的说道“真的好吗？你真的喜欢！那就好，那就好。哦，对了，我让嫂子送来了好些料子，你来给两个孩子挑挑。那位现在病着，估摸着也没精力管琇儿，我就让嫂子一并拿来了”。

说完拉着冯文珍到了小花厅，里面摆满了各色料子“你看这些是云锦，寿桃纹妆花纱、云鹤纹妆花纱、花卉樗蒲纹妆花缎都有。这些是缂丝，你看这百寿图送给何老太太还算体面吧，还有这云纹富贵给何将军做身长袍很合适。还有你看看这四合如意、双窠云雁、八宝吉祥、青绿如意牡丹、二色湖州百花孔雀、水红百花穿凤纹样的宋锦，给她们两家的小叔子、小姑子、哥哥、嫂嫂们做衣裳也极合适”！

冯文珍边看边称赞，这么多上好的料子看的她眼花缭乱，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她没想到刘红袖这么有心准备的如此妥帖。这些原本都应该是她母亲乔氏准备的才是，可是母亲病着，自己也顾不过来“姨娘，你真是太有心了！这些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这些日子忙乱的，你要是不准备我恐怕都要忘了”！

刘红袖无所谓的说道“这有什么呢！你忙你的，莺儿的事我自会操心！二十套里外衣裳、鞋袜、帽子、寝衣，还有被褥、枕头、椅垫、蒲团、荷包、香囊、琴囊、巾帕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这几年咱们陆陆续续都做出来了，要说这女红上倒也没多少准备的。嫁衣她们俩自己正在绣，绣娘也会帮忙，余下的就是你跟老爷该准备的，我这儿也没多少事”！

“我爹说朱漆木器那些大件他早就准备了，时间赶得上。我这儿就是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文玩摆件、日常起居用的玩的，我已列好了单子，回头让人给姨娘送来，姨娘再看看还少什么，都添上。况夫人前日也着人送了许多东西来，萧家日后也会送一份来，到时恐怕你这屋子都要放不下了”！

刘红袖兴奋的说“屋里摆不下就摆院里，只要能给我们莺儿撑足了脸面，让何家不敢小瞧了她，让我去陪嫁做老妈子都行”！

冯文珍打趣道“姨娘这么有头有脸的老妈子，就怕何家不敢用呢。少奶奶的义母谁敢使唤”！

说道义母，刘红袖不由得伤心了，叹口气道“我算哪门子的义母。人家况夫人才是正经八百光明正大的义母。我呀，能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做义母就知足了。你看看我，这说着说着竟伤心起来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办嫁妆是喜事，可不能给莺儿招晦气。昨天晚饭时莺儿突然说起状元楼的荷香黄鱼羹好吃，我想酒楼的哪比得上咱们自己做的料足，今天一早就让人炖上了，都三个时辰了，你也尝尝”。

这日中午，刘红袖让人把给琇儿的料子送了去，方灵仙看见这些料子，才意识到自己目前还没有资格和精力为自己难过伤心，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女儿的婚事。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阳光像倾泻的洪水般向她撞来，刺的她一阵头晕眼花，整个人晕乎乎的腿脚都要撑不住身体了。强撑着走了几步，脚就像踩在棉花上，想扶着墙走，可胳膊也没力气，软踏踏的倒了下去。

吓得百合赶忙过来扶“我的奶奶，你还是歇歇吧！都这个样子了就别逞强了，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就是了。精神才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多将养几日，今天好明天又不好的总是折腾自己做什么”。百合扶着方灵仙歪在贵妃榻上，赶忙拿了狐皮大氅给她盖上，玉竹拿了个手炉给塞在被子里。

方灵仙气息悠悠的问“五儿去哪儿了？琇儿做什么呢”？

百合坐在边上轻轻的给方灵仙按着腿“五儿被老爷叫去了。快到年下，族里的叔伯兄弟们一个个都带着孩子打秋风来了，五儿去受人家的好话了。琇儿这几日一直在病榻前伺候，没日没夜的熬，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没办法，我只好去求大姑娘帮忙。这不刚刚被大姑娘叫去，说是年节送人的糕饼点心做出来了，让琇儿去尝尝味道。她看你今日的神色好转才千叮咛万嘱咐的去了”。

方灵仙长叹一声“我这一病可把孩子们折腾坏了。连刘红袖都想着给琇儿的婆家备礼，我这个做娘的却只知道躺着躲清闲，我也不能太过了”。

“这是什么话，你这是病了，又不是故意躲着谁。你放心吧”百合悄悄凑到方灵仙耳边说“快到年下了，又要办年货又要置办嫁妆，老爷嫌一道门进进出出的不方便，把西角门让人开了，管的也没之前那么紧。我这几日把咱们的银票拿出去已经给琇儿备了好些东西了。还去彩蝶轩把宫制的鹅油胰、桂花油、金花沤、铅粉买了两份给大姑娘和刘姨娘送去了。另把紫茉莉花珍珠粉、红棉胭脂、芙蓉粉、波斯国的螺黛、宫粉、蜜沤子、玉容散、栗荴散、红花蜜蜡口脂、玉簪粉这些贵重的胭脂水粉一样各备了十匣给两位姑娘陪嫁。其他的大姑娘在预备，咱们要添的有限”。

方灵仙缓了这一会儿，精神似乎好些了，她坐起身说道“那也要添。人家莺儿外头还有干娘、舅母张罗，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给预备着。到时候咱们是一扇门前后脚出去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可不能让琇儿落了下风，被人耻笑。这些胭脂水粉到底还是小家子气，你就是买一车都比不上半匹缂丝来的贵重。你明日去一趟金玉坊，挑最好的钗环珠珮、耳坠戒指买回来，再去趟博古斋什么文玩摆件也是挑好的买，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好东西，加在一起撑撑门面应该不成问题”。

方灵仙跟刘红袖像是在比赛一样，都是倾自己所有的在给女儿准备。刘红袖把冯文珍的单子仔细琢磨了很久，把该添不该添的全给添上了，什么杯盘碗碟、汗巾脸帕、绣架纺锤、手炉香薰、油伞灯烛，大到浴盆马桶小到青盐耳挖，日常用的到、她脑子里能想得到的都写全了，单是各种羽毛扇、蒲扇、团扇、折扇、檀香扇就备了五十多把。所有的东西足够两位姑娘嫁过去后不再多费婆家一针一线，富足自在的用一辈子！

就这样她还嫌不够，想起当初萧素素离府后，丁香院的东西都被她和冯文珍收起来了，莺儿回来时，只拿出来一小部分，其余的还收在丁香院的库房里。方灵仙觉得那些也都算是萧素素的遗物，理应归莺儿所有。于是带着自己院里的丫环仆妇婆子收拾了整整两天，才把这些尘封了近十年的物件都挑捡出来，擦洗干净，整整齐齐的码在地上，一件件的筛选，拔尖儿的都包起来，给莺儿带到何府去。冯立嶂那些年为了讨萧素素欢心，送了她大量的书画墨砚、古籍孤本、署笺宋纸，她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可究竟怎么个好法却不明白，也看不懂，只好找了冯文珍一起来选。这两日单是从丁香院整理出来的东西就装了整整十大箱。

看刘红袖这么卖力的四处找宝贝，方灵仙也不甘落后。本来女儿嫁人家的就不及莺儿富贵，若是嫁妆再赶不上她，不就真低人一等了。她虽没有多一个院子给女儿搬，但是她有钱，前些年的钱都给方子期、方义先拿出去开了店铺，管家后捞的钱全都自己存下了，就为给女儿办嫁妆。之前百合还怕别人看见都是静悄悄的出去置办东西，如今见刘红袖这么明目张胆的把丁香院忘空的搬，方灵仙也不怕了。让百合带着竹心、白芷、连翘光明正大的出去挑东西，人手不够时还找钱奎派买办帮忙买。除了这些街面上常见的金银首饰、文玩摆件之外，方灵仙还从前院的阁楼里淘换了不少好东西。仙人拜寿八折玻璃屏风、西瓜大的黄田玉山子、半人高的羊脂玉观音坐像、一套十二个嵌螺钿漆浮雕紫檀箱、一套八尊波斯国跳舞琉璃美人、西洋铜镀金莲花自鸣钟、范中正的溪山行旅图、赵孟頫的孝经，冯立嶂的这些十分难得的宝物都被方灵仙翻出来给冯文琇压了箱底。

已近年关，冯立嶂忙着四处打点，方子期用一首童谣闹得永安堂在江浙的生意亏了大半，虽说女儿们的婚事暂时压住了坊间流言，可是老百姓嘴上不说，心里却还在抵抗。商行之前趁火打劫抬高了运输费用到现在还没降下去，冯立嶂担心再这么下去江浙的生意只能赔本赚吆喝了。江浙不比其他地方，这里是永安堂的根基，万万不能随意关张歇业，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的分号都会受影响。女儿们的婚期定下后，冯立嶂的心思全都放在了药堂，府里根本顾不上管，乔氏还是一副不知是真是假的呆傻样子，冯文珍既要忙着府里的大事小情还要准备两个妹妹的婚仪，也顾不上别的。因而阖府上下都由着方灵仙、刘红袖这么胡闹，也没人制止。婆子丫头们都在背后议论说这两位姨奶奶为了挣个高下卯足了劲要把整个冯府往空了搬。

方灵仙自上次去积迟园闹过一回后，就再也没提过找弟弟和义父的事。方义先知道他话说的重，姐姐再也不会去找他了，就更加安心的在积迟园住了下来。积迟园两面临海一面靠山，在园内低洼处引海水自然形成了一个咸水湖，每天都有大批海鸟在园子上空徘徊，纪扬灵让人在湖里投放鱼虾蟹吸引海鸟驻足觅食，群鸟在园内翩翩起舞甚是壮观，方义先无聊了就在园子里喂鸟观鸟玩。

方灵仙病的那几日，百合气不过还特意跑去积迟园骂了方义先。方义先这才知道姐姐因为自己而病倒了，内心十分不安，却又拉不下脸多问。他虽嘴上不说，但是纪扬灵都看的出来，他还是很在意姐姐的。纪扬灵特意在蝶彩轩等百合每天打听方灵仙的病情，得知她们府上正忙着给两位姑娘置办嫁妆，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妙法真言般，高兴的不能自已。忙不迭的跑回去把消息告诉给方义先。他对方义先说亲姐弟之间哪有隔夜仇，抛开上一辈的恩怨不说，琇儿怎么说都是他的亲外甥女，这刚好是个机会，让方义先备份礼物给方灵仙送去，聊表自己做舅舅的心意。方义先嘴上说与他无关其实心里早就活动开了。自从知道了琇儿婚期那天起，他就已经盘算着给外甥女送礼物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送什么好。

这日纪扬灵喜滋滋的拿了一个盒子给方义先，说是他义父给他的。方义先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凤凰纹样的玉珏。

纪扬灵把玉珏托在手里说“你义父说这玉珏是上古之物，传说少昊帝降生时有五只凤凰落在了院中，皇帝和嫘祖大喜，于是雕刻了五只凤凰给儿子祈福，少昊帝即位后便以凤鸟为族神，而这五块凤凰玉珏就成了他们氏族至高无上的神器。他还说这是他们方家的传家宝，原有一对，另一块在他兄长房子年手里，这一块他现在送给你”。

方义先出神的望着玉珏“这东西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什么少昊、传家宝的故事，义父好端端的送我这个做什么”？

纪扬灵笑着把玉珏交给方义先“那就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我可不参合。”见方义先还是傻呆呆的愣着，纪扬灵拍了方义先一下“还不明白吗？唉！你们姐弟俩真不亏是亲生的，没一个懂他老人家心思的”。

方义先这才恍然大悟“义父是要我送给琇儿吗”？

纪扬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帮你们传个话。反正这个宝贝现在归你了，你是送人还是扔了、砸了都由你”！

方义先不好意思的对纪扬灵说“好兄弟，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能否再辛苦你一趟，帮我想法子把它给琇儿送去”。

纪扬灵叹着气说道“你们父子三人没一个省心的！”说完拿着玉珏就走了！

百合把玉珏交给方灵仙，照着纪扬灵说的给方灵仙学了一遍。方灵仙拿着玉珏心里暖的跟什么似的，可脸上还是不屑一顾的模样“这会子送这么个破玩意儿来是什么意思，我们琇儿什么没有，还缺他这份礼吗？”说完顺手扔进了一口箱子里，再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