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方灵仙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去寻找弟弟的下落，彩蝶轩去了、风雅居也去了，连吉庆赌坊都去了，可弟弟的影子都没找到。难道真如纪扬灵所说他回京了？怎么想都不可能呀！别说方子期会不会放他走，依弟弟的性子也不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弃义父而去。方灵仙实在没有地方可找了，无奈之下只能再去找纪扬灵。

她知道纪扬灵今日很少去风雅居，于是假借如玉如月两位姑娘的口吻邀约纪扬灵深夜到甬水桥一叙。纪扬灵收到信后信以为真，以为这二位姑娘真遇到了什么难事，想都不想的就去赴约了。

纪扬灵到了前塘河边，刚踏了一级台阶，抬头发现站在那儿的是一身夜行装的方灵仙，吓得拔腿就跑。方灵仙听到了声响，抬手一扔三把柳叶儿镖齐刷刷扎在了纪扬灵的脚边，吓得纪扬灵顿时三魂少了两魂、七魄没了六魄。纪扬灵见跑不了了，直接坐在了地上，哭喊道“姑奶奶，我的亲姑奶奶，您老能不能别来找我了。你跟你们家百合怎么跟冤魂一样，总是缠着我不放”！

方灵仙展开双臂一个腾空就轻盈盈的落在纪扬灵面前，低着头骂道“你才死了呢！姑奶奶我找你自然是有大事！顾小隽又藏哪儿了”？

纪扬灵无奈的摊开双手“我上次已经跟百合姑娘说过了，他回京了，被你们的义父方子期赶回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要不您老人家去京城找吧，准能找到”！

方灵仙半蹲在纪扬灵面前，盯着他说“你觉得我会信吗”？

纪扬灵使劲点着头“信，当然信！为什么不信，我又没说谎”！

方灵仙拽着纪扬灵的耳朵说道“你又不老实了是吧，你是忘了姑奶奶我的厉害了是吧”？

“哎…哎…哎…疼疼疼，顾大姐，疼！手下留情、手下留情！你…你都是正经做了岳母的人了，不能总是这么欺负我呀”！方灵仙松开手，纪扬灵痛苦的揉着被拽红的耳朵，委屈的说道“顾大姐，你堂堂一个侠女，总是欺负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说出去就不怕有损你侠女的名声吗”！

“没关系，姑奶奶早就退出江湖了。快说，顾小隽藏哪儿去了？再不说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我都跟你说了，要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找呀！顾大姐咱们商量个事行吗？你不要再来找我要你弟弟了，我又不负责看着他，他有手有脚的要去哪儿我怎么管得着。你要是不信我，就去找你义父问吧，他肯定不会骗你”！

“你这是废话，我要是能找得到我义父，还找你做什么！”

纪扬灵捶胸顿地无奈的笑着说“哦！你找得到我你就找我要人。你看那风雅居里全是人，他们你都找得到，你问他们去吧！你不能因为你只找得到我，就认定是我把你弟弟给藏起来了吧”。

方灵仙拽着纪扬灵的衣领说道“纪扬灵，你少跟我油腔滑调的，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鱼”！

“你又吓唬我，上次你还说要掐死我呢”！

“不信是吧”说完就将纪扬灵一把提起，三两步走到桥下毫不迟疑的就扔进了河里。

这纪扬灵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宁波本地人，生在东海边、长在甬江旁，却一点不会水，在水里挣扎着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方灵仙这才提气纵身一个蜻蜓点水就把他拎了出来，扔在岸边。站在边上嘲讽的问道“现在不是吓唬你了吧”！

纪扬灵趴在地上吐了几口，翻过身躺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骂道“顾小婵，你也太恶毒了！小爷我差点被你淹死！我好歹也是你弟弟的拜把子兄弟，算起来你也是我姐姐呢，你这么对我，就不怕日后顾小隽跟你翻脸吗”？

“我就怕你没机会看见他跟我翻脸”！

“姑奶奶，我求求你了，别再折磨我了行吗？我都说了他回京城了、他回京城了，你还要我重复多少次！你不肯相信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今天就是杀了我，他也是回京城了”！

方灵仙把纪扬灵扶起来“纪少爷，我不是故意找你麻烦。冯立嶂正派人拿着他的画像四处找他，他现在很危险。这个节骨眼他别说回京城了，想走出宁波都难。”我必须找到他，现在只有我才能保证他的安全，你明白吗？我的少爷”！

纪扬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气呼呼的问道“三奶奶，你既然都知道你们冯府正在找他，你还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你这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你是嫌你弟弟死得不够快吗”？

“我找他是为了救他！纪少爷，你要真是为了小隽好，就带我去见他，他现在很危险。方子期以及不信任我了，恐怕还会连累到他，冯立嶂那儿更是不会放过他。我已经想到办法送他出宁波了，你相信我，他是我亲弟弟，我一定会帮他的”。

纪扬灵犹豫不决的看着方灵仙，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带你去，我信不过你，小隽也不想见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纪扬灵突然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杀你？杀你有什么用！要杀就杀你全家！纪少爷，我的底细你很清楚，我义父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他能做得出来的，我也不会比他做得差。你要是不带我去，我现在就去你们纪府上上下下杀个片甲不留，让你也尝尝方子期的痛苦”。

“最毒不过妇人心！顾大姐，我已经出卖过小隽一次了，我不能再出卖他第二次。”纪扬灵无力的哀求着。

方灵仙细细的安慰道“你这不是出卖，你是在帮他”。

纪扬灵无奈之下只能再一次违背自己对朋友的承诺，把她带到了自己在东城的一处园林。园子叫积迟园，取自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中的一句“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是纪扬灵的祖父生前为了观海潮、听海韵而建，现在是纪扬灵的私人别院。二人到积迟园时，方义先正坐在园中假山上的凉亭里赏月观夜景。

见了纪扬灵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他身后的方灵仙。瞬间换了颜色，用不知道是厌恶还是心痛的语气说“你来做什么”！

纪扬灵以为方义先是在埋怨他，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媳妇被婆婆训斥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走到纪扬灵身边，低声说道“小隽你别怨我，她用我们全家的性命威胁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带她来。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我先走了！”说完如释重负的耸耸肩转身就要走。

方义先见纪扬灵跟只落汤鸡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紧张的问道“你衣服怎么了？怎么都湿了”？

纪扬灵看了看方灵仙满不在乎的说“没事，天黑路滑不小心掉水里了，我这就去换衣服，你们姐弟俩慢慢聊”！

纪扬灵走后，方义先恶狠狠的瞪着方灵仙“你也太恶毒了！我不想见你，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不然我只能把你也绑起来当成人质去跟冯立嶂谈判了”！

方灵仙急切的走到弟弟身边“义先，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可我真的是来帮你的。冯立嶂的手段越来越高明，筹码也越来越多，你现在待在宁波太危险了，你得马上离开。我已经想好办法了，他绝对找不到”！

方义先后退一步，冷冷说道“我为什么要信你。我真后悔当初帮你说服义父，要他等琇儿嫁人后再动手，不然现在像狗一样四处躲藏的就是他冯立嶂不是我和义父。你帮我？你会帮我？我需要你帮吗？你帮过我吗”？

方义先的讽刺让方灵仙痛不欲生“顾小隽，我是你姐姐，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必须信我，你也只能信我！你马上离开宁波，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会安排你安全离开”！

“我不走，大仇未报，我哪儿也不去。姐姐，我再最后一次叫你姐姐，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你变了，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你现在是冯立嶂的四姨太，你的女儿是隆鑫的少奶奶，你的儿子会继承冯家的万贯家财。你已经忘了那个饥寒交迫的雪夜咱们是如何的绝望、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也忘了义父是如何把咱们姐弟救回去养育成人。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你呢，你不仅没有报答义父的救命之恩，反而以德报怨，帮着冯立嶂害他，乱了他的计划，让他现在如丧家之犬般被人四处追杀。冯立嶂二十年前害得他家破人亡，如今又对他赶尽杀绝，他才是受害者，他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那个。顾小婵，要不是他你早死了，你早死了你知道吗”？

方灵仙绝望的嘶吼道“他绑的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不是方子期的狗，不是工具”！

方义先也大声吼道“冯立嶂害了方家那么多条人命，他的儿子被当成工具利用一次又怎么了！你明知道他不会有危险，你明知道义父不会害他，你明知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还对我以死相逼！正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我们才没想过害他，只是想利用他，让冯立嶂自己认罪，让义父拿到他伤天害理的罪证！可是你呢，你疯了，你一遇到自己的孩子你就疯了，就跟当初琇儿掉水里一样！你以为萧素素跟凌霄的死你很无辜吗？若不是因为你发了疯，冤枉萧素素指使她女儿推琇儿落水，乔月娥怎么能有机会找借口害她们。我们正是担心你会这样，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你，因为告诉你了，你也不会同意”！

方义先的话让方灵仙无比内疚，她泪流满面的伏在亭子上，双手紧紧抓着立柱，手指几乎要在上面按出印记“可是你们不能用别人的痛苦替自己报仇！五儿是无辜的，你们为什么非要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去呢？我说了我会帮忙，就一定会帮，我从没想过逃避，是你们一再的逼我，拿我的孩子逼我，我没办法，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你忘了义父为什么让你去青楼勾引冯立嶂了吗？你忘了为什么一定要你生儿子了吗？他本来就是为了做复仇工具才存在的，你也是同意了的！可是你过惯了冯家的好日子，就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进冯府，为什么生孩子了！他们无辜吗？他们一点也不无辜，所有被这件事牵扯进来的人都不无辜！无辜的是方家死去的那些冤魂”！

方灵仙望着惨白的弯月，用风一样的声音说道“我要是早知道生孩子、养孩子会受这么多罪、费这么多心我死也不会生的。你没有为人父母，义父也没有，你们根本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心酸，你们根本理解不了那种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护他们周全的心情，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只知道复仇、复仇，你们的一生都活在仇恨里，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你们甚至不知道复仇完了之后该做什么，要怎么办。义先，如果义父真的当我们是他的亲生孩子他是绝不会让我们深陷复仇之中的。因为我就不会，我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苦难，哪怕用我的命都可以，只要我的孩子可以平安顺遂的过一生。不光是我，天底下当父母的都这样，只是你们不懂而已”！

“我是不懂，我是活在了仇恨里，那又怎样！你愿意用你的命保护你的孩子，我也愿意用我的命报义父的救命之恩。你的爱子之心不见得就比我的报恩之心更高贵，更需要被体谅。你有你的选择和无奈，我跟义父也有！只不过你是为了活着的人，我们是为了死去的人。你认为人最重要的就应该好好活着，可我们觉得替死去的人平冤昭雪让他们的灵魂安宁才是最重要。三奶奶，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以后也不必来了，我明天会重新找地方，你不要再去骚扰纪扬灵了，我也不会让他知道我在哪儿的”。

方义先的指责让方灵仙无言以对！是啊，她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这世上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都会害她的孩子，她必须全身心的保护她们，不能让他们受到一丁点儿伤害。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有自己最重要的人和最重要的事。天底下做娘的都是为孩子活，可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做娘！她明白冯立嶂让两个孩子的婚事提前是为了把方子期的阴谋压下去。这样也好，让孩子们尽早脱离是非去过她们自己的日子吧，冯家已经待不得了！自己能重新活一次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用自己余下的生命帮方子期复仇，弟弟说的没错，正因为他们不是方子期亲生的孩子，才更要报答他，可她不甘心就这样被仇恨禁锢一生，这样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何况还要牵扯到孩子，这是她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坎！弟弟指责她，义父埋怨她，孩子还要靠她，冯立嶂又不值得信，她心里的苦谁又能明白，又能找谁去说？

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踩着月光，牵着海风，满心空荡荡的方灵仙神情恍惚的离开了积迟园，街上空无一人，小巷又深又长，她觉得好累好累，平生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躺在天香院的卧房里，昨晚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她都不记得，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方灵仙病了，病的还不轻，时常说胡话，还总被噩梦惊醒，一身一身的出冷汗，贴身小衣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次，孟掌柜隔两日就来把脉，药方也换了三回，还是不见效。孟掌柜说她这是心病，他开的药救得了命却治不了病。什么心病，她不说也没人知道。阖府上下都在传方姨娘疯了，而且疯的比太太还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