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想了两天，在想该不该告诉她，该不该把她拉下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怕，我怕这话说出口她会瞧不起我，我怕连现在有的温暖也失去了。那天晚上我心里有事，总觉得很烦躁，不想在屋子里待，就自己一个人出去瞎转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走的，等我回神的时候抬头就是她住的院子。

“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你怎么才回来？”

“教我做吃食的那个嬷嬷今天不舒服，我刚去看过她，她不在这个院子住。晚上很冷的，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也是，这会儿入秋了，晚上确实很冷。我看见她缩着身子，鼻头冻的红红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突然就想说出来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想说出来。

“我来是……那个，我……”

“怎么了？”

怎么拿不出来前天跟内阁骂仗的气势了，真是。我攥紧了手打了打气，接着说：“虽然我大了你八岁，还是这么一副样子，不过我是待在御前的，是司礼监秉笔，在这宫里护着你不受人欺负还是可以的。我，我年纪也不是很大，样貌嘛，还说的过去。我，我很心悦你，我会照顾好你的，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就是那种，那种他们说的对食，你愿意吗？”

我说完下意识低下了头，突然想到骂完仗要盯着别人的眼睛，这样显得有气势，就又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我看到她收敛了表情犹豫了一下，然后冲我笑着答道：“好。”

“你答应了？”

我被她笑晕了，一时还有些愣愣的，她又朝我点了点了头说：“嗯。”

“你答应了！”

现在想想我当时一定很傻，看着她一直笑，也不知道下来该做些什么。我想到了住在我隔壁那个有对食的公公，然后跟她说：“那，那要不我调你去乾清宫的小厨房，这样离我住的院子也近一些。后天吧，后天我来接你去我的院子，那个院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很安静，也有一个小灶，就是一直没用过，要收拾收拾。好吗？”

“好，都好。”

我看着她又笑了笑说：“时间也不早了，晚上冷，回去歇着吧。”

“那我进去了？”

“嗯。”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看着她朝着院门过去的背影，只觉得先前的烦躁一下子就没有了。我突然想到有事情忘记告诉她了，就叫住了她。

“怎么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大着胆子抱住了她，跟她说：“我叫陈翊，立羽翊，记住了？”

“记住了。“

后来她搬到了我那里，我的房间里突然就多了一个镜匣，衣柜里多了姑娘家的衣服，床上也多了一个枕头。我去花房里拿了一盆茉莉花放在窗口，阳光照在花上很漂亮，就像她冲着我笑的时候。我之前得到一块成色特别好的白玉料，让宫里的人做了一支茉莉花簪，一对茉莉花耳坠，在第一年她生辰那天送给了她。她很喜欢，经常会戴。她说总让我送她东西，她却什么都给不了我，很过意不去。

傻子，你给的于我来说，已经很多了。

我跟她说：“你可以给我做饭，可以给我做衣，可以给我陪伴，而我只能给你的只是这些身外之物。你不必过意不去，这是一样的。“

然后后来我就多了很多衣服，大多是里衣，还有腰带、手帕。她是真的很喜欢我放在那儿的茉莉花，她做的东西上都会绣一朵。别人能看见的，她就绣小小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她恨不得绣的到处都是。我前些年在御前待的久了，经常守夜，后来即便不守夜了，晚上也总是容易醒。她睡觉的时候习惯把头埋进被子里，所以每次我晚上醒来的时候，扭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露出来的头顶。我怕闷着她，总要伸手把她的被子往下拽一拽，让她把脸露出来。以前晚上醒来的时候只会觉得很无聊，现在只要看着她，不管看不看得见，就会觉得很满足。

我记得有一天，朝堂上又有事情，大家为了等消息，在司礼监里待到了很晚。我怕她会着急，提前让人回去传了话。我回去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然而等我进了院门后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透出来的暗暗的烛光。我进了房间，看见她坐在床边，靠在床柱上已经睡着了，手边放着一个正在绣的手帕，那上面的茉莉才刚刚成型。我有些心疼，凑过去叫了叫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我，就抱住了我的脖子，带着睡意说：“陈翊，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先睡吗？怎么在这儿坐着呢？“

“想等你。“

“晚饭吃了吗？“

“吃了呢。“

“吃了什么？“

“哈~，白天蒸的糕。“

“不是让你好好吃饭吗？怎么就吃了些凉糕？“

“你不在，不想做。“

我听着她乖乖巧巧地在我耳边答话，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睡意，揉了揉她的头说：“困了就先睡吧，我去洗漱一下，等会儿就回来。“

“好。“

我看着她躺了上去习惯性的用被子蒙住了头，无奈地笑了笑，把被子又往下拽了拽，以往在她醒着的时候这么做基本上是没用的，很明显，今天她真的困了。等我收拾好上去的时候她还没睡熟，感觉到我躺下了往我身边凑了凑，隔着被子蹭到了我怀里，然后才睡着了。我抱着她，只觉得整个心都是满满的，充斥着一种有依靠的感觉。我想，我明白那个公公的意思了。

她喜欢给院子里种菜，我帮她把小厨房门口的那块地收拾了一下，种了些青菜啊、白菜啊、萝卜之类的。她还给院子里种了一棵葡萄架，天天等着那个葡萄架结果好酿些葡萄酒。第二年初夏的时候，那个葡萄架长出了好些绿叶，她总喜欢傍晚回来以后坐在葡萄架底下的摇椅上看书。我跟她说傍晚光线太暗了，在外面看书对眼睛不好，让她进屋里看。她不乐意，说坐在外面的话，抬头就能看到葡萄架的绿叶，心情就会很好。我说不动她，就搬了个椅子坐在她旁边，陪她一起伤眼睛。她不爱看我看的那种史书，我就帮她找了一些小说。那天我陪着她在葡萄架的阴影底下就着已经泛红的阳光看书，突然我听到了她小小的啜泣声，抬眼一看，她一边看着书一边在哭。左手握着书，右手捏着书页，连眼泪也顾不得擦。我看着她这样子笑了笑，从袖子里把手帕拿出来凑过去给她擦了擦留下来的眼泪，问道：“怎么了？看个书还把自己看哭了。”

“太难受了嘛。”

“看到什么了，跟我说说呗。“

“就是，书里讲，林升少年时家中逢变，父母皆被人所害，只剩下了他和妹妹。与他早已定亲锦娘在得知他家中遭变后，不顾家人的反对还是嫁给了他，甚至不惜跟家人断了联系。锦娘为了帮林升考取功名以报当年被奸人所害之仇，每天辛苦接一些帮人洗衣补衣、做些小饰品的活儿。锦娘很聪明，后来攒下来了钱，就开了一家卖小饰品的铺子。锦娘好不容易帮林升考完了科举，林升却寄信回来说，他的恩师因遭人陷害入了狱，恩师希望他可以照顾他的女儿，只要他答应了，他就可以告诉他当年林家遭难的线索。林升说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所以他会暂时娶恩师的女儿为妻，等到林家的事情了结了，他会亲自回来接她。锦娘信了，一直等着他。可是后来的时候锦娘待的那个小镇因为靠近边境，遭到了鞑子的劫掠。锦娘怕林升回来接她的时候找不到她，一直不肯走，想着先躲起来，等鞑子退了她在出来。结果锦娘躲的地方被鞑子发现了，她也没了命。林升在京城听说那个小镇被鞑子入侵了，他托人回去打探锦娘的消息，却没打探到。林升想着锦娘怕是真的不在了，就在寺里给她点了长明灯。林升现在的夫人听说了锦娘的事情，就劝林升给锦娘做了一个衣冠冢，在林家供着她的牌位。林升感动于夫人的宽怀大度，自此以后便全心全意地对待夫人，两人琴瑟和鸣，安然度过了余生。林升很好，可是锦娘却没了，到最后还成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增进的契机。“

她吸了吸鼻子接着说：“你说锦娘多傻啊，她会赚钱，人也自由，又有父母亲人在，倘若她回到她父母身边该多好，可她偏偏要等林升，白白丢了性命。要是我的话，我就在林升寄信回来的时候就与他和离，然后回家，再开一个铺子，好好赚钱。可惜我不会武功，不然的话我就出去转转，把四处的好景都看遍，何必死守在一个人跟前呢，你说是不是？“

她说完了看着我，我想了想说：“也是，林升这般的人确实不值得锦娘为他死守，锦娘也是遇人不淑。“

“我倒也不是怪林升，林升待锦娘也不是那么无情无义，或许和锦娘相比，他有更在意的东西。我只是怪锦娘，怪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知道，林升更在意的不是她，她却还死守着。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守着林升不过也就是为了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是对的而已。我就是觉得很可惜……“

我看着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连忙又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过是个故事罢了，看个开心就好，何必想那么多呢。锦娘已经过去了，我们就不要想她了，拿她的故事做个教训就好。你看，你不是锦娘，我也不是林升，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她听我这么说笑了笑说：“嗯。还是你最好了，脾气好，性子好，心地也好。你帮了我那么多，还给了我一个庇护，我找不到比你对我还好的人了。可惜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还要处处受你的照顾。“

我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没再说话。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觉得亏欠我了呢？她为什么总是不明白，她给我的依靠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听完了林升和锦娘的故事，我当时只觉得，我不会是林升，她也不会是锦娘。可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林升不是我，林升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