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暗了下来,雪却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给院子裹上了一件银装。夏宅里走廊房间早早地点上了灯,映衬着皑皑白雪,显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夏衡站在屋檐下抱着手炉欣赏雪景,突然耳边听到了脚步声,转头一看是许诺,身上裹着一件斗篷,衣服还缀着雪,看着像是刚回来。
“回来了?人也见过了,这下放心了?”
“嗯。”
许诺点点头接着说:“我看他们精神不太好,应该是关久了,再就叶礼有些皮外伤。对了,你们给远山兄下了什么药?”
“就是些迷药,不伤身体,只是嗜睡而已,我怕他醒着的话会闹事,停几天药就好了。外边冷,进来说吧。”
夏衡说完打算进屋,刚转身许诺又叫住了他:“不了,我就不进屋了。我来这儿主要是想问一下,咱们这银子怎么算?”
“银子?熟人嘛,要什么钱,就当我替许家叔叔婶婶照顾你了。“
“那,那就算让他们出狱的银子不要了,我在夏宅住了这么久,总该也要付钱的嘛。“
许诺不愿意进屋,夏衡就站在门口和聊了起来,问道:“你要回书院了?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外地的放的会早一些,大概是十二月中旬,关键是书院快考核了,那些木活儿我还没做完,我还得抽空复习复习,所以我打算明天就回书院了。”
“要复习了还做木工?”
“我接都接了,不做的话要赔钱的。”
“那既然这样你还不如留在夏宅好了,你们舍馆又不止你一个,你做木活会打扰人家的。你们书院离这儿不远,客院也安静,住这儿更好一些。”
许诺低头想了想回道:“这么一想也是,那租金怎么算呢?”
夏衡知道他的性格,考虑了一下说道:“就,就按一两算吧。我小时候没少去你家暂住,现在也就是反过来而已。“
“那成,我把钱直接交给夏安了啊。“
“嗯。“
“那你进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许诺解决了问题整个人轻快了起来,笑了笑转身又离开了。夏衡看着许诺绕出了院子,转身准备进屋,却又看到白潇从一边的侧门走了过来。
“许公子刚来过吗?”
“嗯。”
夏衡一边应着一边伸手想给她把头发上的雪拂下来,白潇见状谨慎退了一步,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低头摇落了雪。
“进来说话吧。”
“好。”
“我听说妖书的案子结了,薛大人也放出来了?”
“结了,薛岳与这个案子无关,自然就放了。”
白潇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自觉地拿过一边温着的茶壶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我就说爷慧眼如炬,定能拨云见日来着,果然让我说中了。”
夏衡看她一副小谄媚的样子笑了笑没说话,把茶杯接过来坐在了软榻边,白潇跟着也坐到了另一边。
“妖书的事情,我一开始不知道的,只是东厂的消息来的快,我确实比大部分朝堂的人知道的早。后来上头把案子交给了我,连带着还有王恭厂,我只是例行排查而已,但是,毕竟是要抓人问罪的,难免会产生冲突。我也没有跟皇上特意提过谁,有很多人都是朝臣的折子才牵连进来的,还有些,比如叶礼他们,是因为席文光的口供,这些事情是我不能左右的。”
白潇突然听到夏衡跟她解释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会儿说道:“我明白的,朝堂的事我不懂,爷自然有自己的章程,以后我不会逾矩了。”
夏衡还要解释,白潇却已经把头低了下去,他嗫嚅了几下也低下了头,眼神黯淡的盯着脚下。
她还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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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等了一下午的英国公可算是等到了自家儿子回来,脚步匆匆的往书房里走。书房里张意年他们坐在软榻边喝茶,听到推门声立马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唤道:“阿爹!”
英国公斜眼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应了一声直接朝书案走了过去坐在了后面,张意年悄悄给旁边的弟弟使了个眼色,张竞年领会到快步跑了上去给国公倒了杯茶。
“阿爹你喝茶,刚泡的。“
国公张嘴正要教训大儿子,看到他脸色不好到底是心软了,不过嘴上还是很强硬:“坐那儿回话!”
“诶。”
张意年乖顺地坐到了国公面前,国公开口问道:“老早消息就来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儿子有些事情和朋友们聊了聊。“
“萧爽楼?“
“呃……“
国公看他默认了,火气一下子又蹿了上来:“又往那儿跑?怎么着,十几天大牢没蹲够,还想多待几天是吧?三法司锦衣卫东厂没集齐你不开心是吧?亏得我还以为你小子这几年老实了,合着脾气是越来越倔了。你老子辛辛苦苦在皇帝跟前给你求情,连你姑姑都搬出来了,好不容易让他老人家答应放你出来了,你可倒好,我自愿待在狱里,你能耐呀,玩你老子呢,你怎么不早说呢。“
“阿爹别气,喝口茶。“
国公接过张竞年递过来的茶随便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我打什么时候就跟你说不要跟晋王来往过密,你全当耳旁风了,怎么你俩就伯牙子期,知己难求分不开是吧。我现在想想我当初真该把你生成个闺女,这样你就能去当晋王妃了。“
“欸,不是阿爹你……”
张意年听到自家老爹已经口不择言了,明白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解释道:“阿爹,你怎么对清源有这么大恶意呢。我之前在狱里见过他的,我跟他解释清楚了而且他也愿意信我,儿子这次能平安出狱,这其中应当有不少是他的功劳。姑姑的事,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和我又没有关系,这事儿清源也是明白的,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为难过我。“
“晋王性子好我知道,我是怕你把人家带坏喽。你自己看看那年晋王刚开府,你带他跑过多少地方,带他认识了多少狐朋狗友。你姑姑的事在大家心里就是跟刺,过多少年都是根刺,你不提,王爷不提,总归还有其他人提起来的。你要记住你是安王的表哥,这是血脉亲情改不了的,要怪只能怪你当年投错了胎。若是有太子也就罢了,问题是东宫一直都空着,皇帝也就这俩儿子他们是肯定会有争执的,就算是他们不想也会有的,东宫一日不稳妖书的事情就还会出现,你避避嫌不行吗,你为你的知己考虑考虑成不成?“
张意年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有些感触低下了头,张竞年看了看哥哥接着劝起了老爹:“阿爹你别气,消消气啊,伤到身体就不好了。“
“还有你,你哥给我找麻烦,你一天天的不知道捣鼓些什么玩意儿跟大闺女似的整天窝在后院。“
“欸,这怎么就突然就到我身上了,我出门的,您没看见而已。“
“提到了说两句不行啊?“
“行行行。“
英国公撒完了气嘟囔道:“真是,妹妹妹妹不省心,儿子儿子也不省心,我要这锦衣卫的闲职有何用,还不如买几亩地当地主去。“
国公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道:“行了,妖书这事儿算是完了,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阿爹觉得夏衡的说法有几分真假呢?“
“我估摸着四成是真的,六成是瞎编的。奏议国本疏那语气,那文笔,不像是席文光一个局外人能写出来的,说是朝堂上的老油条都不过分,现在看来,门道多半是出在林开平那儿。不过这也理解,这个案子就应该这样处置了,夏衡也没啥好说的。不过这次薛岳居然被放出来了还挺意外,我还以为得折一个他呢。但估计他能出来也好不了,今年的两个大案子都有他,他这官怕是做不长喽。”
“那,那安王那边呢?”
国公抬眼看着他答道:“还能咋,肯定是回不来了呗,原路返回吧,娶妻就在封地娶吧。”
“哦。”
国公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道:“不管怎么说晋王这次都赢了,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好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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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天,今天总算是出了太阳,阳光照在雪上照的人刺眼。早朝下了好一会儿了,晋王还没有从被大饼砸到的情绪里出来,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张远领着他到了乾清宫暖阁门口,吩咐小内使进去回话,过了会儿又带着他走了进去。
“皇爷,晋王爷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才刚换了朝服,一撩衣摆坐到了书案后面,抬手给晋王免了礼。
“父皇。父皇在早朝上说要儿臣监理国事,此事未免太过草率,以儿臣的能力恐怕难当大任,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没关系,有我在一边看着呢,而且还有内阁司礼监他们,你就在旁边看着就好。你出阁读书也有好几年了,学的东西也要实践一下的嘛。你放心,你的讲读继续进行,换到宫里,我会给你安排好时间的。现在已经快到年底了,小世子才刚出事想来很依赖你,你就多陪陪他,等年节过了你再正式任事吧。”
晋王见此也不推脱了,跪下道:“那儿臣就领命了,多谢父皇。”
“没事儿,起吧。”
“你弟弟昨天来信了,还送了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让我带给你,他托我问你和他的小侄子好,还送了一个平安符,他说是他斋戒布施好几日求来的,送给小世子。他还说今年京城出了这么多的事,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回来,所以他自请回封地了,我许了。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倒是他先提出来了。我打算派礼部侍郎带几个人去封地给他安排选妃的事,你看可行?”
“这是应该的,儿臣没什么说的。”
“好,那就好。我要说的也交代完了,你回去吧,我等会儿让他们把钥儿送来的东西也送到你府上。”
“诶,儿臣告退。”
晋王行完礼退了出去,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低头拿起了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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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融化完,街上还是刺骨的冷,好些铺子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的人也少了许多。薛岳一个人走在街上,脸色虽说红润了些,但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闷,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坚定。
“汝言!”
薛岳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陕西道御史章显,薛岳平日和他关系还不错,见状连忙迎了几步。
“章兄。”
“我听说你出狱了还想去看看你来着,但是又担心有人说闲话,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碰见了,不若我陪你走走吧,我们也好说说话。”
“自然是好。”
章显笑了笑便和他走到了一起,两人并肩在街上闲逛了起来。
“这一遭你怕是受了刑,伤好些了吗?我先前送的东西里面有些补药还不错,你多用些,把元气都补回来。”
“好多了,只是皮外伤罢了,不打紧。章兄送了东西来,我还没谢过你呢。”
“没什么,我先前查沈昱莫的案子连累的你被诬陷,总该要补偿你的。”
“这件事与你无关,章兄不必挂怀。我现在还没有官复原职,只能在家待着,章兄可以和我说说朝堂上的情况吗?”
“朝堂上这回还走了不少人,吏科都给事中李义被免职了,还走了些挑事儿的人,裴小阁老上了请辞疏,上头已经许了,他也要走了。”
“裴阁老怎么也要走了呢?”
“挑拨是非过头了呗。”
薛岳转头看见了章显意味深长的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了然的点了点头。
“再就是安王回封地了,晋王要监理国事了。”
“监理国事?”
“嗯,这次呀,晋王也赢了。其实这样也不错,晋王性子仁厚,总归利大于弊。”
“也是。“
两人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家羊汤馆,香味透过帘子飘了出来,勾引着人的味蕾。章显拉着薛岳兴奋地说道:“诶,咱俩走着走着到这儿来了。我跟你说啊,这家羊汤特别好喝,醇厚浓郁,还不膻,是家老店了,方子还是祖传的。今天正好到这儿,你随我来尝尝?“
“行。“
薛岳笑笑爽快的答应了他,带着身后的小厮一起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柜台那边忙碌,连个小二也没有,章显见这样子也有些奇怪,问道:“谢老师傅,你这店里怎么没人了?“
那老头听见声音回头一看,见是熟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上前说道:“哟,章老爷又过来了。唉,您有些日子没来了不知道,我这店啊,就要开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呀,不是开的好好的嘛。“
谢师傅打算开口说,想了想还是话头一转道:“算了,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您是老顾客,我就在跟您做这一回,以后啊,您就别来了。”
谢师傅说完转头走了回去,留下莫名其妙的章显和薛岳坐在一边的桌子上。
“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干了。”
“我看老师傅脸色不太好,或许家里出了变故吧。”
“有可能。”
这边话音落下,几个凶神恶煞的小厮掀开帘子也走了进来,几人看见一边的薛岳他们愣了一下,接着嘲讽道:“呵,老谢这生意还做着呢。人呢,老谢你给我出来,我跟你好言好语商量了这么久,你不识抬举别怪我跟你不客气了!”
谢师傅急急忙忙从后厨跑了出来,潦草的跟薛岳他们道了歉,走到打头的小厮跟前哀求道:“哎哟,容爷,我没说我不卖呀,我卖,只是银子也太少了,这是祖传的方子说了不外传的,你总得让我对得起老祖宗吧。”
“还嫌不够呢?你这羊汤馆开了这些年,这么多食客,赚的钱也不少了吧?”
“我去哪儿赚钱啊。这就有个我的老顾客,你问问他一碗羊汤我卖多少,我这儿地形本来就不好,我赚不了多少钱啊。您也知道我命苦,儿子早年没了我花了不少钱,闺女嫁的不好我还得拿钱给她撑腰,还有我老伴,她身子也不好,您又不肯让我接着开店,总得给我留点养老钱吧。”
“二十两不少了,你知点儿足吧,把我惹火了小心一分钱也没有。现在,就现在,把方子给我拿出来,快点!”
薛岳和章显见他伸手推起了人都站了起来制止他,看章显扶住了谢师傅,他站出来说道:“你这人怎么还强买强卖呢?做生意总要谈到一起才能成吧,哪有你这样逼人的?”
“你谁呀?管闲事管上瘾了在这儿跟我说话,跟你有关系吗?我劝你强出头也要有个度,小心别惹祸上身,我们家你惹不起!”
“啧,好大的口气,我倒要问问你们家是何方神圣啊?”
章显听他这么嚣张忍不住开了口,那人一插腰说道:“我们家可是平成伯府的,不久的马上,我们就要跟长公主府联姻了。长公主知道吧,那是当今圣上的姐姐,那是连皇上都要顾念的人,你们惹得起吗?惹不起就给我滚开!”
薛岳还要再说话,谢老师傅却插嘴道:“好了,大家都别说了,我卖,我卖还不行嘛。”
老师傅说完不顾章显的阻拦回了后厨,好一会儿拿这个小匣子走了出来,他把那个小匣子交给了容爷,从胸口又摸出了钥匙。
“给,方子就在这里面了,这是钥匙。方子我给了,钱也可以给我了吧?”
容爷把匣子接了过来,阴笑了一下拿出一个一个荷包丢了过去:“算你识相。”
老师傅接住钱颠了颠感觉分量不够,连忙拉住要出门的容爷说道:“容爷,容爷您这荷包分量不对啊。”
“哪里不对,这是亲自对过的,是你年龄大了分辨不出来赖不得我。”
“诶,你……”
容爷说完甩开他的手又走了出去,留下谢老师傅叹了口气弯下腰哭。章显走到他身边揽着他肩膀说道:“老师傅为何就那么卖给他了呢?”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无权无势的,人家随便一个法子我这店就开不下去了,现在多少手里还能有点儿,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你说说看这是个什么事儿,她想嫁进公主府不好好嫁,还要讨好长公主,偏的长公主又爱喝羊汤,这灾突然就到了我头上。唉,算我倒霉吧,您两位坐着,我给您弄羊汤去,不耽搁你们,大冬天来一趟也不容易。”
老师傅说完擦擦眼泪回了后厨,薛岳他们望着他走了坐回了桌边,章显怜悯的说道:“老师傅做生意向来实在,没想到就这么让人家欺负了,这不就是仗势欺人嘛。不成,我一定要弹劾他,平成伯府是吧,我记住了。”
“平成伯府还牵连着长公主府,长公主向来深受圣宠,你这么贸然弹劾,怕是会伤到你自己。”
“我早就不在乎了。我十年寒窗做官是为了尽我之力维护百姓,不是为了跟他们骂口水仗的。我算是发现了,现在朝堂是什么样子,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在这里我不敢表一个态,我生怕我不注意就得罪了谁,不注意就被谁归到了哪一派到最后让人打压,做个说弃就弃的棋子。我想明白了,这官我能做一天是一天,大不了走人就是了。”
“汝言,你被人弹劾了你知道吗?我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他们不就是挟私报复吗,只会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正事儿没有他们,抓住人的缺点死命弹劾倒是比谁走的都快,表面看起来一派清正,背地里全都是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薛岳听他的话突然有些感触,低下头思考了起来。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