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夏宅也平静了下来,花灯的蜡烛还亮着,昏黄的光影照在地上,随着风吹轻轻摇动。隔壁夏安他们在大厅里投壶,旁边还有一堆在玩叶子戏,夏衡和苏季坐在门边的小桌上喝酒,房间里白潇和顾之宁靠在软榻上聊天,一边玩够了的橘子趴在垫子上睡觉。
不知道先前她们聊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两个人捂着嘴笑了起来,屋子里充斥着轻松的笑声。白潇笑够了,拿起了一边的橘子剥开掰了一半给了顾之宁。
“谢谢。”
“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个人过去总归不安全的。”
“说的也是,前几年不觉得,现在想想也确实不好,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阿爹肯定很难过的。”
“还是小心的好。”
白潇说着拍了拍她的手,顾之宁冲她笑了笑,抬头看见了门外夏衡和苏季的身影,侧头凑到白潇身边说道:“我先前来的时候还担心夏大人不好相处,现在看来他性子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多啊,就是有些,嗯,冷漠。”
“我之前也这么觉得,尤其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记得,他当时刚当上东厂厂督,我给他行礼倒茶,他既不趾高气扬也不和善可亲,就是很冷漠,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听声音也能感觉到,那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个新厂公心思深沉,不好招惹。”
“直到后来,我又听说有内使给他倒茶的时候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没有发脾气,反倒在一边安慰他。再之后他往乾清宫来得勤了,见得多了,熟悉了大家的胆子也就大了,我发现他虽然冷漠,但眼里却是清明的,一派清明。”
“只是后来他在任久了,接连办了几个案子,传出来些不好的流言,名声慢慢地又变差了。我来夏宅的时候也很害怕,怕他脾气不好,怕他在乾清宫的样子都是装的。在这里住久了我才明白,他的冷漠只是面子上而已,是他的性格如此,其实内心还是很温暖的,否则他也不会和夏安夏阳他们之间没有芥蒂,和苏大人分别了那么多年还可以做好友。”
顾之宁看着她望向夏衡的眼神,眼珠转了转问道:“可能这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是怎么来夏宅的啊?”
“苏大人没告诉你吗?是我在宫里犯了大错,他帮我顶了罪,撒了谎,皇上为了成全我们开恩让他接我出宫。”
白潇说到这儿无奈地笑了笑,顾之宁懵了一会儿想清楚了点了点头。
“我来的时候苏大人大概跟我说了一下,说是你只是明面上的夫人,让我唤你白姑娘,剩下的也没有细说。我还以为是夏大人对你不满,现在看来,倒也不是这样。”
“他是我的顾忌名声吧,我想是老祖宗跟他说过什么,只是明面上总要应付上头的。”
“那,你如今有日后的打算吗?嗯,我是说……姻缘?你想离开夏宅吗?”
白潇想了想说:“打算嘛,目前是想留在这里的。关于你说的姻缘,我还有些问题在这里,我想找到答案,或许我会一直留在夏宅。”
“留下来?所以你是对他……”
“看他的脾气,如果你想离开嫁给其他人,他应该不会反对的,你不想有一段美满的姻缘吗?”
她笑了笑看着顾之宁说:“自然是想的。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老祖宗,或许我会在宫里寻一个对食以求庇护和慰藉,或许我会一个人老死在深宫,再或许我根本就活不到这个时候。倘若我能留在这里,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若我的姻缘不是他,那我到时候自会寻机会离开,但若是他,我也不会因为什么理由放弃。阿娘明白我的心思,别人的看法我无所谓。若是我在意的人都在这里,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离开。”
顾之宁看着她的样子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拉着她的手笑道:“那我祝你,万事顺遂。”
“谢谢。”
“呜呜呜,呃,呜……”
这边话音落下,突然听到有哭声隐隐约约飘了进来,两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像是从门口传进来的。
“怎么有人哭了?”
“出去看看吧。”
两人说着下了软榻,一起朝门口走了过去。门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苏季拉着身边一脸无奈的夏衡不停地念叨。
“你说说,我在大理寺,他在刑部,我俩又不在一个衙门,他干嘛总为难我。欸,你们出来了。”
苏季看到白潇和顾之宁走了过来,抬起头泪眼汪汪打了声招呼,然后接着说道:“要不是现在大理寺没有牢狱,我还不想往刑部跑呢。呜呜~”
“可能是他羡慕你仕途比他顺吧。”
“那倒是。可我还是很难受啊。”
“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夏衡看着对面的白潇回道:“没事儿,他打小就这样,眼窝浅,这会儿应该是醉了,哭一会儿就好了,夏安已经去拿醒酒汤了。”
顾之宁看着苏季像小孩儿一样,好奇地拍了他两下,苏季转过头看着她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还有啊,有一个案子,陕西三水县县令包庇纵容属下衙役仗势欺人,伤人性命,呃,那人的幼子不过十二,却能四处奔波,辛苦多年为父申冤,幸好得陕西按察使所救,才能保住性命,让父亲沉冤得雪,呜~”
苏季说完话比刚才哭的更伤心了,扒着夏衡的胳膊越哭越大声,渐渐地抽噎了起来,顾之宁怕他顺不过气拍着他的后背。
“啊这,不至于吧,你小心别憋着自己。”
白潇看他哭的厉害打算倒杯热茶,抬头看见夏安端着醒酒汤走了过来提醒道:“夏安来了。”
“醒酒汤来了。呀~,苏大人怎么哭成这样了,快先给他解解酒吧,不然睡着了也不舒坦。”
“嗯?这什么?”
“醒酒的,苏大人喝了这个就舒服了。”
夏衡扶着苏季坐直,夏安端着碗凑了过来,两个人哄着苏季喝了醒酒汤。苏季喝了东西情绪平稳了一些,又扒上了夏衡的胳膊,靠着他呜咽了几声嘟囔道:“沐明,我想回家。”
顾之宁听他这么说放下了心,笑了笑想安慰他几句,抬眼看到夏衡怔了一下然后一脸凝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疑惑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他家不是在苏州吗?
看着苏季慢慢平静下来了,夏衡示意了夏安一眼一起扶着苏季打算送他进去休息,顾之宁和白潇也站了起来在一边帮忙。
“咚——,咚——,咚——”
远处交子时的钟声响了起来,白潇看着天边道:“敲钟了啊。”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要是困了的话,不如先去隔壁院子睡一会儿。”
白潇和顾之宁对视了一眼说道:“今晚除夕,该是要守岁的,而且里面安置了好几个软榻,要是困了我和之宁在软榻上歇会儿就好。“
“那也行,那我先扶他进去。“
“我们去收拾一下软榻。“
“好。“
话音落下白潇招呼顾之宁先走了进去,夏衡和夏安一人一边拖着苏季往房间里挪。远处的钟声还在响着,一声接一声,幽幽地飘扬着。
————
天已破晓,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比昨晚的阵势小了许多。天边的亮光一点一点的照亮了房间,屋子里的情况渐渐清晰了起来。
屋子里中间的圆桌上放着双陆棋的棋子和棋盘,还有几本书,茶壶、果盘、糕点摆着一桌。外面的鞭炮声吵醒了靠在软榻上的夏衡,他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拦腰看向了对面,对面苏季裹着被子躺在榻上睡的正香。他起身打了个哈欠看着里间的屏风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朝里面望了望,借着晨光看见白潇和顾之宁聊累了也窝在榻上一起睡觉,转身又回到了外间。
夏衡出来朝窗子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窗边开的正好的水仙然后打开了窗子,一股寒气迅速袭了上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窗子外,远处的天上开始染上了霞光,鸟儿被鞭炮声惊醒,叽叽喳喳的叫着,到处呈现着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
“天亮了。”
————
明娟领着小厮端着果盘糕点往暖阁里走,绕过走廊看见夏衡刚到门边也打算进去连忙行了一礼。
“爷。”
“起吧。”
夏衡免了礼撩袍走了进去,明娟几人也跟在了后面。
“白姨。”
暖阁里,白潇和白老夫人正坐在桌边说话,听见了夏衡的声音,白老夫人放下白潇的手一脸高兴的迎了过去。
“欸。”
“白姨,辛苦您大老远过来了。”
“不辛苦,不辛苦,离得又不远。”
夏衡扶着她又坐了下来,自己坐在了旁边,白阿娘拉着他的手怜惜道:“我怎么看着你好像比上次瘦了呢,是冬天胃口不好吗?”
“啊,是我之前有些忙,加上天冷前两天不小心病了,所以瘦了些。还是白姨看的仔细,我先前都不知道,还是那天发现衣服宽松了才察觉。”
“要注意身体啊。你本来就够单薄了,在这样下去对自己不好。”
“诶,我知道。”
“本来我们是打算初一的时候接您过来的,正好让您可以和照顾潇潇的老祖宗见一见,但是他老人家在宫里初一不方便出来,您又不肯提前过来,潇潇只好回去陪您住了两天,今天才能接您过来,您不要介意。”
“没事儿,我年纪大了认床,来夏宅反倒住不习惯。今年潇潇能陪我过年,还在我身边待了那么久,我已经很知足了,谢谢你。”
白阿娘说着一边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夏衡笑了笑没说话了。
“来,东西给我,这个。”
白阿娘回头从白潇手里接过一个盒子递给了夏衡说道:“大过年的,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些什么好,我想了想,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进了宫里,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想来也没有人再给你做过衣服了。我手艺不好,做外衣怕你穿不出去,就做了件里衣,尺码是潇潇跟夏安要的,不过我看你瘦了,可能会有些大。”
夏衡收到这份礼有些惊讶,打开盒子一看,刚入眼一簇梅花,白瓣黄蕊,在白衣的衬托下更加惹眼。
“梅具四德,有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我都一起送给你。你是男孩子,我就绣了白梅,坚毅却不招摇。只是我送这个礼,怕是逾矩了。”
“不会。”
夏衡摸着衣服柔软细腻的料子,突然觉得很感动:“我,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谢谢白姨。”
“没什么,以后我还可以给你做。”
“阿娘的绣功可比我好多了,她做了好几天呢。”
“辛苦您了。”
“不辛苦。”
这边说完话,夏安走了进来,先给屋子里的人行了礼:“白老夫人好。爷,夫人,老祖宗到了。”
“到了啊。”
“夏安。”
“诶。”
“你去把这个盒子放在我房间,记得要收好,小心些。”
“好。”
夏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接过盒子小心翼翼抱在了怀里,夏衡转头跟白阿娘说道:“白姨,您先在这儿坐会儿,我和潇潇去接老祖宗。宫里习惯了这么叫他,您一会儿就暂且先叫他陈公公。”
“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不用,我们去就好。”
白潇也拉着她说道:“阿娘不用担心,老祖宗脾气很好,我们去接就好了。你先坐在这儿,我让山杏和明娟进来陪你。”
“那行,你们小心啊。”
“诶。”
白阿娘说完起身一脸笑意的送着他们两个出了门,阳光从门里照了进来柔柔的洒在她历经岁月的脸上,显得愈发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