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大堂里,夏衡坐在书案后看各处传来的消息,夏阳和燕临坐在旁边候着。
“看样子这一仗非要打了呀。”
听着夏衡嘟囔了一句,燕临问道:“爷觉得咱们这次有几分胜算?”
“不好说,五六成吧。兵械物资嘛,咱们应该没什么问题,兵力嘛,看着训练的还行。士气嘛,咱们近几年也没有大败过,倒是小赢了几场守城仗,不好说谁强谁弱。另外山海总兵郑世远,听说还是挺靠谱的。啧,管他呢,既然决定要打了,那就好好准备,赢了总归比输了好。”
“嗯。”
燕临点了点头,但是看着不怎么有信心的样子。夏衡把手上的文书翻了一页,高远敲敲门走了进来。
“爷,东江的奸细送回来了,已经下进狱里了。”
“可算是到了。不是说还有俘虏吗?俘虏呢?”
“李帅的人直接把俘虏送去兵部了。”
“那好。先让人把他们安顿好,我闲下了去审。”
“诶。”
交代完了正事,高远语气轻快的说道:“爷,除了奸细,这次还有个人回来了,你猜猜是谁?”
“还有人?”
夏衡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答道:“汪叔!他盼了那么多年了,老李终于肯把他放回来了?”
“不是他,你看!”
高远说完往旁边让了一步,一个黑黑瘦瘦,但是眼睛却格外明亮的少年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看着这边兴奋地叫道:“沐明!夏阳!我回来啦!”
夏衡他们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惊喜道:“欸,是你!”
看到他夏阳比夏衡还激动,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两人遇见先是拥抱了一下,夏阳抱着他喊道:“路远塘,你居然愿意回来了!?”
“哎呀,再不回来一趟,我哥该打死我了。”
跟夏阳打了招呼,他走过去和夏衡也抱了一下。
“路兄又催你了?”
“年年都催呢,我就趁着这次跟他们一起回来了。”
燕临不认识他,站在夏衡身后乖乖候着,夏衡回头看到了他介绍道:“这是东厂的锦衣卫千户燕临,字云远,比你小两岁。这是东江的朋友路明翼,字远塘。”
夏衡这么一说燕临就知道了,行了一礼道:“哦~原来是路兄,夏阳跟我说过你呢。”
“是嘛。”
“你没说我坏话吧?”
路明翼猛一回头吓了夏阳一跳,夏阳憨憨笑了一下答道:“哪有,怎么会。”
“那爷和远塘聊着,我们就先出去了。”
“好。”
高远说了一声,带着夏阳和燕临一起出去了。夏衡领着路明翼坐在了书案边,倒了杯茶给他问道:“那几个奸细没问题吧?”
“那本来就是抓来的奸细,悄悄摸摸在铁山勘察地形兵力让逮住了,老李吓了他们一下,让他们说听到了建奴派人过来私焚火药,否则就直接在东江把他们处置了,他们怕了就答应了,就是沐明审的时候快一点,时间久了难免多生事端。”
“我知道,我本来也就是想让他们带个消息,把王恭厂的事推到建奴身上就好,没打算让他们承罪,应当是能保他们一命的。本来我是想着,以我现在的身份不好再与东江多有瓜葛,免得日后对老李他们不利,可先前晋王爷和皇帝催得紧,我没办法只好请东江帮忙,真是麻烦你们了。”
“嗨,多大点儿事,东江米不多,奸细那不一抓一把。你也不用担心,这事儿汪叔提醒过的,老李他说了,那是他没找到机会,否则都不用人提醒,他肯定带头上折子骂你,不会客气的。”
夏衡原本的热心被这句话打击了,冷冷地应了声:“哦。”
“嘿嘿。”
路明翼笑了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夏衡调整好了心态又问道:“你刚才说有奸细在铁山勘察,没事吧?”
“没有,好着呢。老李把铁山的百姓和主力慢慢地迁到云从那边了,就算是建奴突袭也没多大损失。”
“怎么往回迁了呢?”
“一是距离建奴太近了不安全,二是,铁山那地方就那么大点儿,这几年我们都快把它薅秃了,也是时候换个地儿了。”
“对了,他让我给他画了绣像,给他儿子捎回去,你要不要看看?三年没见了呢。”
路明翼说着从怀里翻出来一本薄薄的册子,夏衡接过翻看了起来,上面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打仗的场景,旁边还有路明翼写的“解说”,倒像一本小小的绣像小说。
“他让我给他画的威风一点,其实人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是我画的好而已,你就按你的印象再想象的埋汰点就是他了。”
夏衡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笑,边看边问道:“成明今年该有多大了?”
“六七岁了吧。”
“那挺好,给他拿回去他也能看懂。”
“嗯。”
夏衡合上册子递了回去说道:“既然来了,晚上就回夏宅聚聚,夏安也很想见你的。”
“好呀。”
“你打算留多长时间啊?”
“不好说,也不知道我哥那关好不好过,短则几个月,多则半年吧。”
“你离家那么久了,路兄也很担心你,你还是多陪陪家人的好。”
路明翼点头道:“嗯,我知道的。”
“我这里还有文书没看完,我先让高远他们陪你在京城转转吧,晚上我们再聚。”
“行。”
路明翼一口喝完了茶,跟着夏衡走向了门口。
“话说回来我还没在京城好好玩过呢。”
“那你这次可以多留几天,你一路上辛苦,在夏宅休息休息再走。”
“欸。”
门吱呀一声开了,夏衡领着路明翼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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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宅的别院,匆匆而来的李泠,躺在院中树下的躺椅上假寐,脸上搭着一把扇子。初春的阳光,正是温暖却不刺人的时候,透过树叶撒下了细碎的光斑,随着风吹轻轻晃动。
“老爷,苏大人来了。”
耳边书童的声音惊醒了他,李泠拿下扇子猛地坐直身子道:“哦,快请!”
那书童转身去到了门口,李泠缓了缓也站了起来,坐到了一旁的石桌边。
“李老!”
“小公子。来,快坐,快坐。”
苏季走进来朝着李泠行了一礼,李泠虚扶了一把,招呼他坐了下来。书童来给两人添上了茶,弯腰退了下去,苏季先问道:“李老住的可还习惯?苏宅条件不好,委屈您了。”
“不会,我住的挺舒服的。”
“麻烦您老特地来京一趟,辛苦了。”
“不辛苦。当初老师待我也是颇多照拂,老师出事后,我没能查清真相,已经很内疚了,现在小公子请我帮忙,我又岂能推脱。”
李泠叹了口气接着道:“当年啊,是我发现了青云扶日旗有异的问题,可此案已定,我没有别的证据,老师又身陷辽东战败的舆论里,朝中无人愿意帮忙,我一人无力翻案。再之后,我被迫辞官,无奈之下就把那份卷宗誊抄了一份,一份带走,一份留在了浙江按察司,以求多年后若是被有心人看到,或许能查清真相。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份卷宗居然落到了小公子手里,这就说明,是天道助苏家平冤啊。”
苏季低头落寞地笑了笑道:“话是这么说,只是我现在也不清楚,苏家是否真的有冤可平。李老,您可以跟我说说当年的事情吗?”
李泠皱着眉说道:“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就是那样。老师辞官返乡的第二天,就遭歹人夜袭,苏家上下除了小公子,皆命丧于此。后来他们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在书房假山处发现了王氏倭寇的青云扶日旗,当时在老师和浙江巡抚的推动下,王氏倭寇他们正在杭州商议招抚事宜,却没想到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招抚也停滞了下来。联系到老师之前清剿过海寇,还颇有成效,苏州那边便认定是王氏佯作招抚实为寻仇,借机灭了苏家。”
“这说法我是不信的。我就在杭州,王氏倭寇一行人被抓后,拒不承认是他们所为,我随着浙江巡抚审了很久他们都不认。而且招抚王氏倭寇之事是老师一力推进的,他们也是愿意的,又怎么会反咬老师一口。因为我的身份,这个案子是交由南京审的,后来连王氏他们也被送去了南京,我手上什么也没有了。之后我托人拿到了苏州知府勘察现场的卷宗,那里面有苏家发现的旗子的图,我和我手上的青云扶日旗对比了一下,这才发现了问题。”
“李老是说这个吗?”
苏季听到这儿连忙从怀里拿出了那份卷宗,翻出了画着旗子的那一页。
“对,就是它。你看,这里……”
李泠说着指着画上的云纹道:“这里的云纹,细看和我拿到的实物是不一样的。这是记在卷宗里的,画的应当没问题,我的旗子,是从王氏倭寇那里拿来的,肯定也没有问题,所以只会有一种情况,苏家发现的旗子是假的。倘若此事真的是王氏倭寇做的,若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怎么会留下旗帜,若他们想让人知道,又怎么留下一个假的。”
“那,那会是谁假借王氏倭寇之名害苏家呢?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苏季想到了之前夏衡说过的话,问道:“会不会是倭寇内斗,有人不同意接受朝廷的招抚,所以才……”
“啧,有可能。可既然他们的目的就是打断招抚,陷害前来谈和的使者,那为什么要用假的呢?旗帜这种东西,自然是按照规制来的,没道理他们的旗子和别人的不一样啊。况且这个假的旗子除了我们之外朝廷也没有人在意,他们此举又何必呢?”
“说的也是。那李老的这份卷宗,是从哪里来的啊?”
“这案卷是我从一位友人那儿借来的,那人啊,现在就在你身边。”
“我身边?”
苏季看着李泠满眼笑意,低头想了想反应了过来:“是廷尉!”
李泠点点头道:“是他,那年他是苏州府的推官。”
“那青云扶日旗的事情廷尉知道吗?”
“我后来告诉了他,只是这案子影响很大,审理的官员很多,他一个小小推官根本插不上话。”
“我明白。”
苏季盯着桌上的画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其他事情,抬头问道:“对了,李老,您可知道我祖父当年为何突然辞官吗?那时我年纪小,什么也不知道。”
“老师辞官,说突然也突然,可也不是无迹可寻,此事,当是与宁王有关。”
“宁王爷?”
李泠这么说苏季有些惊讶,问道:“与他有何关系呢?”
“宁王的事迹,想来你也是听过的。他自幼便有腿疾,行走只能靠轮椅,皇帝怜惜他便让他留在了京城。当年萨尔浒战败后,没想到他竟然自请去辽东平乱,皇帝不许,他就悄悄跑了过去。起初,皇上只是托辽东照顾他,并不上心,可宁王却于练兵颇有心得,向辽东巡抚建议了不少良策,慢慢地朝廷就给了他一个虚职。后来皇上看他一心想要留在辽东,不忍他父子分别,便将宁王妃和孩子一并送了过去。再之后辽沈接连陷落,宁王留守广宁助广宁守将守住了城,自那之后,他便升任成了新任辽东巡抚。”
“我与老师多有联络,当时辽东接连大败,朝中有人提出招抚建奴,老师不同意,坚持收复失地。老师的本意,是练兵屯器,联合朝鲜蒙古,准备充足后再出战。可朝中有人不听,一再催战,他们认为只要兵力足够,就能一举大败建奴。广宁之战被迫提上了日程,老师情急之下,做出了我认为最错误的一个决定:重金抚虏。”
“这个提议,先前已有人提起,老师便顺势说服朝中应允了他。没想到啊,最后广宁大败,便是败于蒙古。”
“所以是祖父招抚蒙古的战略失败了,才突然辞官的吗?”
李泠摇摇头道:“我觉得还不止。之后是什么事情你还记得吗?”
“之后,之后是宁王私下议和叛敌……”
李泠这么一提醒他反应了过来,惊道:“宁王叛敌!?”
“不会,不能吧。”
“小公子,老师是主战一派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老师离开。我不是兵部的人,军事机要我也不清楚,不过后来宁王私下议和被揭露出来,是因为拿到了他的议和信。我想,老师应该是早听到了议和信的风声,为保苏家才自证清白离京。”
“哦,这样啊。”
李泠这么说苏季放下了心,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道:“那,李老觉得,宁王叛敌的事情,是真是假啊?”
“这个事情,凭心而言我是不信的,可宁王的议和信,据后来刑部说,确实是他的字迹,就……”
“那会不会是他以此迷惑建奴啊?”
“有可能,但问题就在于广宁败了,败于蒙古,也败于内奸,所以宁王的嫌疑,很大。”
苏季点点头消化了一下接受到的信息,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李老今日告诉我这些。”
“不谢,我知道的也不多,总归能帮一些是一些。”
“耽搁了李老这么久,苏季就不打扰您了,您好好歇会儿,晚些时候,我带李老在京城转转。”
“好,我等着小公子。”
李泠说着站了起来,苏季拱手道:“那苏季便告退了。”
“嗯。”
李泠说着送着苏季去了门边。旁边的树上长出了春天的新芽,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