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爽楼后园,山顶的亭子里,一行十几人在行酒令,有人坐在桌边,有人坐在石凳上,有人提着酒壶四处乱转,好不惬意。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该你了。”
石凳上一人靠在栏杆上吟了一句,指了指提着酒壶从他面前晃过的人,提着酒壶那人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沉吟道:“李……”
“春风桃李,不对,这个有人说过了。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那人指了下对面石凳上的人一口饮尽了手里的酒,对面那人一边想着一边剥了颗荔枝放进嘴里,过了会儿吐出核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杜!”
他说完拿了颗荔枝递给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接了过来,低头嘟囔着:“杜,杜……”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他接了诗句,高高兴兴地剥开了荔枝,示意了再旁边的人,那人“唰——”的一声合起扇子站了起来,一边迈着步子,一边想了想吟道:“孤城当瀚海,落日照祁连。下一个。”
那人答了上来,抡开扇子从先前那个提着酒壶的人手里抢过了他刚倒好的酒,转了个身自己饮了,留下那个人一脸惊诧的看着他:“欸,你这怎么还抢酒呢。”
“哈哈,辛苦照原再倒了啊。”
酒令轮到了一个看起来稍稍年轻些的人身上,那人撑着下巴一边踱步,一边皱眉想着,想了许久实在是想不来,一边的人笑道:“子彰是不是想不出来了?想不出就罚酒,十杯!”
这人要接的是上一个人的姓,上一个端着酒杯拿着扇子转到了他身前,看着他放肆地笑道:“子彰小弟可是接不上了?接不上就不要勉强了,喝!”
那人再挣扎了一下,实在是想不出了,无奈地笑了笑:“罢,我接不上了,喝就是了。”
面前的人听他这么说笑的更开心了,照原提着酒壶又凑了上来倒酒,他先给拿着扇子的那位酒杯里添满了酒,看着那人把酒塞给了没对上的子彰,又给自己的新酒杯里倒上了酒。
子彰接过酒杯抱怨道:“靳兄,你这姓的诗句也太难找了。”
“是吧?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玩这个的原因,只是可怜你是我的下家。来来来,十杯。”
周边的人也在起哄,子彰摇摇头喝起了手上的酒,旁边的人又道:“接下来该谁了?”
靳丰年一边给子彰递酒,一边嚷嚷道:“别啊,我这诗句还没接呢,怎么就把我的跳过去了?”
“你这姓接不上来啊。”
“那是你们见识少。”
他转了一圈,视线定在了桌边品茶的人身上。
“又明兄,你来接一个呗。”
那人是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宴永昌,年已近六十,但看着还是很精神,眼睛里的神采不输正值盛年的人。
“行啊。”
宴永昌放下茶杯应了一声,略一沉吟道:“功名天靳惜,正直自扶持。”
“好!”
靳丰年打头鼓起了掌,周边的人也在喝彩。
“又明兄果然学识渊博,贤良清正啊。”
桌边另一个人削好了桃子,切在盘子里递给了宴永昌,宴永昌抬眼看着靳丰年佯作生气道:“不过就是先前赢了你盘棋嘛,大不了下次让你赢回来,何必出言讥讽我。”
“欸——”
靳丰年听言连忙走到了石桌边道:“我这说的可是实话,哪里就讥讽了。”
宴永昌看着他笑了笑又端起了茶杯,靳丰年憨笑了几声,转头看着那边还在喝罚酒的子彰扬声道:“子彰这是第几杯了?”
照原一边给子彰递酒杯一边回道:“第六杯了。”
子彰接过酒杯无奈地笑了笑,缓了一会儿仰头喝了杯中的酒。
“那这接下来该谁了。”
“该梁兄了吧。”
这边打算继续行酒令,一个书童模样的人走进亭子行了一礼道:“老爷,各位大人,翰林检讨冯伯明冯大人来了。”
听到这话亭子里一静,石凳边的人侧头看了过去。亭子外候着的冯伯明见有人看了过来,抬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哟,是小冯翰林来了。”
那人说完带着一脸颇有深意的笑看向了桌边的宴永昌,宴永昌放下手边的茶杯道:“请人家进来啊。”
“是。”
书童退了出去,没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翩翩少年迈步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件石青色的程子衣,沉稳又灵动,体型清瘦挺拔,却不显病态,腰间束着黑色绣云纹的腰带,挂着镂雕香囊,衬得腰肢更加纤细,随着迈步,衣摆浮动间,淡淡的香气飘进了亭子。
“左谕德。”
冯伯明站定先给桌边的宴永昌行了一礼,转而向各处的其他人也行了礼,开口声色清朗,不沉重也不轻浮。
“伯明得知几位同僚前辈在此处饮酒作文,特来奉上几坛珍藏的好酒,还请前辈们赏脸品鉴一番。”
冯伯明说完朝身后示意了一眼,几个小厮抱着几个精致酒坛走了过来。
“黄兄、杜兄与李兄喜金盆露;罗兄、小李兄、张兄与裴兄喜秋露白;叶世叔、祁兄惯饮苏州小瓶;陈世叔、靳兄与杨兄喜爱麻姑酒;江世叔曾说过想一品淮安绿豆酒,今日伯明便给您带来一坛。”
小厮顺着他的话,把酒分别送到了人前,转身又退了出去,亭子里的人都被照顾到了,只剩下了宴永昌。
“还请同僚前辈们,以此酒助乐,莫负雅兴。”
话音落下,亭子里的人又动了起来,打开酒坛品起了美酒。冯伯明拿起最后一壶酒,挥退了小厮,犹豫了一下带着笑意朝桌边的宴永昌走了过去,桌边另一个人见状识趣的走开了。
他在宴永昌的身边坐下,拿起酒杯一边倒酒一边柔声道:“这是给左谕德的东阳酒,清香远达,色泽金黄,饮之至醉,亦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左谕德试试可喜欢。”
宴永昌抬眼看向了面前的人,面容俊秀清净,笑起来一双丹凤眼中眼波流转,嘴角梨涡若隐若现,惯能卸人的脾气。
“怎么我就这么一点。”
“酒多毕竟伤身,我观左谕德前几日偶感风寒,还是少饮些的好。”
“嗯。”
他拿起酒杯闻了闻稍品了一口,冯伯明凑过去小声道:“左谕德,可否雅间一叙,伯明有话想与您说。”
“有话这里说就好,何必去雅间呢。”
冯伯明在小声说,宴永昌却是高声回了一句,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一脸意味不明的笑。身后人的眼光刺在背上,冯伯明有些不自在,低头轻声咳了一下又道:“左谕德既然不愿,那伯明就在这里说了。”
冯伯明大着胆子,伸手覆上了宴永昌随意搭在桌上的手,指尖在掌心轻轻打转,宴永昌眸光一闪,却也没说什么,只听耳边声音接着说道:“是家父。家父是河南左布政使,前几日遭人参劾问罪,说他柳河之败时恐危及自身望风南逃,决意告假,致使……”
他说到一半,察觉到宴永昌盯着他腰间突然伸出了手顿时一滞低头看了过去,宴永昌却是执起了他挂着的镂雕香囊拿在手上看。
“致使什么?”
“啊,致使军心动摇,方有兵乱之祸。但是家父乞休之时未闻辽警,告假并非是为了避祸只为养病。父亲身处牢狱,我却难以相救,伯明人微言轻,只好求人帮忙进言。我,亲近的人就属左谕德了,还求左谕德上书言事,救家父一命啊。”
宴永昌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香囊上转到了冯伯明腰带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分出心思注意着腰间。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宴永昌答话,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桌上的手又被人反握住了,放在了自己腿上,两人靠得更近了。旁边人咕咕哝哝的说话声传了过来,尽管没听清,但还是让他尴尬到红了耳尖。
“哦,这个事情啊,我知道,之前河南巡抚曾上过疏,如今这案子,应该是在段司寇那儿。”
“是。”
“你没去找过别人吗?”
冯伯明听言眸光一暗,道:“自是求过的。先时,伯明不欲麻烦左谕德,但是我所识之人,都未有这般本事。”
“是嘛。”
听着宴永昌嗤笑了一声又安静了下来,冯伯明有些着急的抿了抿嘴,感觉到腰间的力道越来越重了,他轻声道:“我,我今日得闲,左谕德可移步楼上雅间。”
“你得闲,我还没有兴致呢。”
“左谕德,求您帮帮我。”
冯伯明以为他不愿意帮忙,更着急了,但是宴永昌一只手还抚在他腰间,另只手还握着他的手,一时他也没了办法。他这边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腰间的手还没停,摸到了系带的地方,力道又重了几分。这下他没心思想别的事情了,注意力都放在了腰上,眼神四下瞟了瞟,耳里他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冯伯明刚收回视线,却见宴永昌突然出手作势要扯系带,吓得他下意识呼道:“别……”
这一声惊动了聚在另一边喝酒的人,都回头望了过来,宴永昌却是转手在他腰间使劲捏了一把,猝不及防使他闷哼了一声。
那边喝酒的人这会儿才正儿八经的看向了他们,想着刚才的动静捂嘴笑了起来。这下冯伯明只觉得更丢脸了,低头避过了他们的视线,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宴永昌玩够了,坐直身子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把酒杯撂在了桌子上,瓷杯碰着石桌发出了一声脆响。
“河南左布政使冯盛,身为一方命官,为避辽东之祸,不经上司批准擅自离任,动乱军心,此为大罪。边事告急,正是志士请缨之时,纵使忧于性命,亦不可负这一身官服。而冯盛系守土官,监临一方,却因一隅边警闻风遁逃,大干宪纪。如今正值法令废弛之际,人情观望之秋,冯盛该当重处,以儆效尤。”
“不是……”
冯伯明急着出口辩解,宴永昌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冯盛未经河南巡抚准许擅自离任难道不是事实吗?”
“那是他去养病。”
“律法有令,凡官吏无故离任,笞四十,避难在外,杖一百。冯盛为避辽事祸端擅离职守,致使兵乱大祸,如何不能重罚?所以这人,你听着,我不救。”
看着眼前冯伯明的眼中的光渐渐消散了,怔怔地盯着他,宴永昌攀上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腕道:“当然,我不救,不意味着别人也不救。以你这副模样,多去其他人跟前求求,凭着你的身段,这事指不定就成了呢。”
宴永昌说完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张开胳膊抡了一下衣袖,袖子收回来时打翻了那壶酒,洒出来的酒水倒在了冯伯明身上。
“时候不早了,走吧。”
话音落下,那边喝酒的人跟着宴永昌走了出去,有的人舍不得酒,拿着酒坛一并走了。冯伯明忍气坐在桌边,亭子里的人从他身后一个一个出去了,有人走前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有人摸了把腰,靳丰年最后一个走,揽着他肩膀轻声道:“好身段。”
然后笑嘻嘻的出去了。山道间,照原拉着子彰和几个人还在喝,身后跟着宴永昌和之前坐在桌子边的人,之后其他人边看风景边聊天。
“左谕德何必出口伤人呢,君子易躲,小人难防啊。”
“我说的是实情啊,冯盛我不救,他若有本事,自己去救便是,我又不拦他。”
“唉~”
那人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几人朝山下走去。
亭子里,冯伯明还僵坐在石桌边,眼里已是半点光彩都不见了,只一片气急后的冰冷。小厮等着人都离开了,走到了他身边担忧地唤道:“老爷。”
冯伯明回过了神,站了起来,伸手拂了拂衣服上的酒渍,沉沉道:“可惜了这身衣裳。”
阳光添上了暮色的昏黄,透过栏杆照进了亭子,照着冯伯明侧身,模糊了面上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