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俏寅时(夜里三四点)叫醒陈仪。
醒来时,众人全都围在床边。一旁胡嬷嬷抱着君儿坐在床头,满面悲痛,哀泣不停地抹着眼泪。
陈仪心头一紧,连忙爬起来。小心翼翼试探地问胡嬷嬷:
“爹爹呢?”
胡嬷嬷避开陈仪的眼光,声音中透着绝望悲伤,絮絮叨叨地顾左右而言他:
“仪姐儿小心慢点儿……你这身上伤,听清风大爷说,是被刀子划伤的。小小年纪落下毛病可怎么好……大爷去找夫人了,过段时间就回来啊,仪姐儿千万别急……”
陈仪心口悸痛,咽喉腥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刹那间头目森森,陈仪赶紧扶着床框,闭上眼缓解晕眩。
周围安静地落针可闻。
陈仪脑中清明了些,睁开眼不再理会胡嬷嬷。转脸紧紧盯着清风,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否劳烦风爷,带我去看一看爹娘。”
清风看着这精雕玉琢地小女娃娃,心中暗自惊奇。
她不过四五岁,却由此及彼,转眼间明白了其中缘故。而且表情大起大落,此时竟将所有哀伤悲痛,全然压抑住。
便是自己,只怕也难做到。
清风不说话,陈仪只这么盯着他,也不做声。清风收回思绪,轻轻颔首说道:
“小姐身体可受得住?”
陈仪点点头。
清风并不多劝,直接抱起陈仪。
胡嬷嬷欲言又止,想随她一道过去,陈仪一抬手阻止她。柔声同她说道:
“嬷嬷,我想一个人去看看。和爹娘说两句话,你在这里照顾弟弟。”
胡嬷嬷神色哀伤的望着陈仪。拧不过陈仪,只得带着几分担心,轻轻点了点头。
屋子外头。
深夜的初春,风中带着寒气,直往骨头里钻。比这寒风更刺骨地,是她此刻悲伤。
爹……
她睁开眼以后,连正脸也没见过他,只远远望了那一眼。
那个长袖青衫地年轻人就这么死了吗?她都没来得及真心诚意叫他一声爹爹……
他此刻一定知道了吧,他拼死守护得一对儿女,女儿魂魄已经等在黄泉路上。
陈仪骨子里冷得不自禁地猛打哆嗦。
清风无声叹息,替她拢一拢衣衫。顺着游廊走到了前进院子。
陈绍文夫妇二人尸体就停放在地上。
陈仪示意清风,把他放下来。双脚落地,疲软无力地左右摇晃几下。陈仪再次闭上眼缓了缓,稍候片刻睁开眼,坚定而决绝地朝着他们走去。
清风看着陈仪。
小小的一团,此时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朦胧灯光下,投射出一缕阴影。软糯粉嫩地小脸上,嘴唇倔强地紧抿着,表情冷漠平静。
一步一步缓慢走去,直到尸首身边站定。她俯首而望,对着父母正上方,呆呆地看着。
清风突然觉得目不忍睹。不禁转过头,平息心头那股子酸楚。
再次转头看陈仪。却觉得眼前一幕,有些离奇诡异。可究竟是哪里怪异,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陈仪目不斜视,看着躺在地上地夫妇二人。
她要把他们看清楚,牢牢刻在心里。像记住上辈子地爸妈一样!他们和他们,都是她至亲至近之人。
陈仪用眼神一笔一画,将二人相貌刻画清楚。
心中悄然默念道:
两位,我是来自另个陌生世界地一缕幽魂,相信你们此刻也知晓了。不过你们相信,今天起我就是你们得女儿。
你们的仇我会替你们报,你们的儿子,我也会好好把他养大。不会叫他受到一丝一毫地伤害。
我陈仪在二位面前,以我之灵魂立誓。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起完誓,陈仪伸出那只如同藕芽般地小手,轻轻抚上他地眼睛,那是双漂亮得猫儿眼,眼中一片死寂灰暗。
死不瞑目……
手指轻轻拂过,陈绍文终于闭上双眼。陈仪突然眼眶湿润,眼泪情不自禁夺眶而出!泪珠跌落,滴在陈绍文那张惨白俊俏的脸上,又从他脸上滚入尘埃。
风儿卷过树叶枝头,叶片飞舞盘旋,往黑暗天际遥遥飘荡而去……
陈仪伸手用衣袖抹了抹脸颊,将眼泪拭干。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对清风说道:
“风爷,再劳烦您一件事。能否寻间干净的房间?爹娘不能睡在地上,得换身干净地衣裳再走。还有胡嬷嬷和我弟弟,请您派人一并也叫来罢……我们,都该送一送爹娘才是。”
清风轻轻点了点头,随意指了个看守侍卫去叫胡嬷嬷。
不多时,胡嬷嬷抱着君儿匆匆赶来。
看见陈仪如此,免不得又是一整伤心难过。两人抱头痛哭一气。
胡嬷嬷把君儿交给春俏。
陈仪和胡嬷嬷一起,给大爷夫人搽拭身上泥土脏痕,将寻来的干净衣衫替二人换好。
陈绍文身上伤痕累累,衣衫褴褛没有一处好肉。胡嬷嬷不忍陈仪,小小年纪见到大爷这幅模样,便哄着她说:
“这里嬷嬷在便好,仪姐儿带着君哥儿回去休息吧。夜里风大小心着了凉,小姐听话……”
“嬷嬷还把我当小孩看吗?爹娘已死,仪儿还能做小孩吗,”
既来之则安之,但胡嬷嬷一定要知道,自己绝不是从前那无忧无虑地小姑娘了。
胡嬷嬷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喃喃自语道:
“可小姐小姑娘家家,怎么能彻夜守着。身上还带着伤,若伤势加重可怎么得了!小姐往日碰碰就娇气地不得了,今儿是怎么了?”
陈仪无奈地摇摇头。
胡嬷嬷不会明白。胡嬷嬷是忠仆,她要用她只能用她,她不能把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
这些话现在不好说,只能找机会跟胡嬷嬷讲了。
陈仪看向清风:
“敢问风爷,我爹爹临走之时,可曾说过些什么?”
清风微微叹气:
“明月赶到时,陈世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明月救了人就往回赶,可陈大爷还是在回程途中咽了气。未曾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谢夫人尸身,是陈大爷指明,这才寻回来的。”
“陈小姐不可过分优思。我这就命人将令尊令堂收敛入棺。眼下最要紧的,是令尊令堂早日入土为安。此时天气寒冷,小姐可扶棺归乡下葬。时间不宜拖太久,要知河北省离天京千里之遥,越早上路越好。”
陈仪对清风感激地行了一礼,点点头说道:
“您说得对。扶棺回乡需要注意什么,这些事我不懂。劳烦您交代胡嬷嬷去办。我和弟弟还有胡嬷嬷,老得老小得小,这一路只能托付风爷打点了。”
“陈小姐太客气了。我们公子和忠勇伯府也有些来往,往日常听我们老爷说起第一辈的忠勇伯陈老将军。那可是咱们元薇朝一等一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的怎么敢在陈小姐面前称个‘爷’,叫我们老爷知道,还不打断小的双腿。”
“风爷不必如此,敢问贵府老爷尊姓大名,等我们回了府,也得禀给家中长辈听。这份情谊可是救命之恩,必定要铭感于心!”
清风连连做辑:
“不敢不敢,实在是公子这趟出门,并不想太多人知晓,请小姐见谅。”
陈仪心中存有疑虑。人家既不想说,自己也不好强求。清风称她爹做陈世子,胡嬷嬷叫她仪姐儿,这辈子和上辈子,倒是都叫陈仪。
老天爷给了她重生的机会,给了她健康得身体。前路就算是艰难险阻,也是值得了。
忠勇伯府,忠勇伯在古代算是几品大官?豪门诸多恩怨,她爹之死未必没有隐晦内情。
陈仪看了看胡嬷嬷怀中婴儿。
这孩子是她爹唯一血脉,无论如何她也要护好他,不能叫她爹断了根。
陈仪边想边说:
“既是如此,倒是不便勉强,大恩不言谢。你也知道……”说着一声苦笑,自我嘲讽地说道:“爹娘惨遭不测,我和弟弟前途未卜,又谈什么报恩,倒显得我们轻率了。”
“不说这些……有一事还请风爷回禀公子。陈仪说得那个故事,是听爹爹无意间提过。不过是情急之下偶然想起。我虽说年幼,可爹爹从小便教导过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请公子不必担心。”
陈仪说完,意有所指地深深看了清风一眼。
他不想别人知道行踪,甚至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必定有所忌惮。她先前说的那个故事,半猜半瞎编,恐怕十有八九说到点子上去了。她要明白告诉他,你的事我不听不说也不想知道,就想平平安安回家。
清风看了看陈仪,了然一笑。
这小姑娘不简单,听她奶嬷嬷说,今年将将虚岁五岁,小小年纪心思缜密,倒是没有必要得罪她。清风言语之间愈加客气。
“陈小姐的话,清风听明白了,陈小姐无需担心。方才公子爷不过是听故事听得高兴,主子们高兴比什么都重要,您说是不是?”
“风爷高见!”
胡嬷嬷在一旁满头雾水,越看自家小姐越是迷惑不解。往常小姐只会胡闹撒娇,大爷夫人娇生惯养,舍不得她吃苦,字都不认识几个,这些道理她从何处得知?
胡嬷嬷地眼神陈仪藏在心里。
她会想办法打消胡嬷嬷地怀疑,要做得事太多。她要让胡嬷嬷听她信她听她帮她……不急,慢慢来。
当夜陈仪胡嬷嬷一夜未眠,君儿交给春俏秋露照看。
父母尸身安放在后院空宅,那里充做临时地灵堂。只待明日清风寻了棺椁,装棺回京。
陈仪披麻戴孝,和胡嬷嬷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着纸钱。灵堂内烛火香烟萦绕,挂在灵前的白色麻布飘来荡去。
外面天逐渐微亮,陈仪除了身体发虚,伤口略有些发涨之外,她睡足了精神不错,并没有多少不适。
两人思绪万千。
陈仪想着回了京城一步一步如何行事。胡嬷嬷则是为前途担忧,为小姐莫名的性格大变而担忧不已。
卯时过半(早上六点半左右),清风出门寻棺椁。胡嬷嬷和陈仪两人在厢房,随意用些早餐。
陈仪想好了怎么说,趁此刻房中没有旁人,脸上摆出一副畏畏缩缩,惊吓过度的表情,和胡嬷嬷说道:
“嬷嬷,昨夜我下了马车,眼看着爹不敌,满身是血。突然有人拉着我,全身都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声。”
陈仪语气森森,胡嬷嬷听的目瞪口呆,小姐这是撞邪!急得就要上前查看。
陈仪伸出小手握住胡嬷嬷,阻止她起身,继续说道:
“嬷嬷别急听我说完。当时我吓得不清,只听见一个声音,不停在我耳边说:‘往南跑,别回头’……嬷嬷,当时我吓傻了,不敢不听。我怕不听话妖怪会吃了我。”
“于是我就一直往南跑,这声音一直到我遇到人才消失。嬷嬷……”
陈仪眼圈通红,顿了顿,哽咽说道:
“直到刚刚我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是我娘的声音啊,嬷嬷!”陈仪说到这里嚎啕大哭:“娘怕我找不到路,娘跟我说了好多……娘说她要走了,不能陪我了,叫我要快快长大……弟弟只能靠我了!娘还说她求阎王爷饶了我和弟弟。娘说爹爹要跟她走……一个福气救一人,娘说爹定然也是愿意的……”
陈仪说着说着,想起了爸妈。一时间思绪万千。
爸妈一辈子只顾着她,生怕她委屈难过,早早就苍老不已。爸爸腰间盘突出,一用力就疼得冒汗。
可就算这样,爸爸还是咬着牙坚持,一天做好几分工。妈妈也是,哥哥也是……
她前世不幸之极,又何尝不是幸运之极!
既然上天要她重活一世,她就要带着两世父母沉甸甸的爱,努力幸福的活下去!
收回心神,陈仪凝重而深沉地对胡嬷嬷说道:
“我答应娘了就要做到,从此以后不再是小孩,我是君儿的姐姐,要好好护着他,护着一时间。绝不能叫娘死了也不安心!”
胡嬷嬷听得痛入骨髓,百转惆怅,失声叫道:
“我可怜的仪姐儿啊!”
陈仪扑倒在胡嬷嬷怀里,痛哭流涕。
胡嬷嬷抱着她泪流满面。那满腔疑惑都化做捶心刨肝的不舍。
是夫人,夫人放不下孩子,用她和大爷的命,换了小姐少爷和她的命。夫人的命太苦了!
仪姐儿说的对,她不能做小孩了,做不成小孩了,可怜的仪姐儿……她老糊涂了,怎么怀疑小姐,小姐是得了夫人的聪慧大爷的遗传,大爷自小是神童,夫人何尝不是……
胡嬷嬷搂着陈仪,哭的泣不成声。
陈仪暗自观察胡嬷嬷神色,心中微定。
这招只能给胡嬷嬷使上一使,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自古鬼神之说神秘莫测。她也是无奈之举。
陈仪慢慢止住哭泣,带着鼻音说:
“嬷嬷,古人有句话,叫醍醐灌顶,大约是母亲放心不下,指点了我。”
“阿弥陀佛,都是佛祖慈悲,等回了府老奴一定要去烧香还愿……小姐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这鬼神提点可伤元气!”
“嬷嬷想到哪去了!”
“嬷嬷哪里说错了?那通神鬼的妇人,做一场法事都说耗费精血,必要歇上许久。中邪之人都是躺着吃躺着喝。你才多大,且得小心将养着!”
胡嬷嬷被这事一打岔,只顾心疼陈仪,倒是忘了悲伤。
对着陈仪上下打量,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一遍,疼惜地说道:
“你瞅瞅,才几个时辰,脸色都变了。这事儿嬷嬷有数,你说了没用!”
陈仪哭笑不得,果然古人对神鬼之术敬畏有加。
胡嬷嬷细细思量,又开口说道:
“还有大爷夫人,等回了府,也得寻那清凉寺的高僧,替他们好好做场超度法事。”
“嬷嬷,这事眼下不急,等回了府再说。对了,我还有些话要问嬷嬷。”
陈仪蜷在胡嬷嬷怀里,咬了咬干涩的嘴唇,试探性的问:
“嬷嬷可知,爹爹往日可有仇家?这事儿咱们回府之前得心中有数。”
“仇家?大爷这几年在开元县为官,不是胡嬷嬷自夸,那就没人说一句大爷不好。都夸大爷是清明好官,怎么会有仇家。”
“上任之前呢?”
“小姐生在开元县,难怪会问这话。大爷未曾上任之前,除了三五好友会文写诗,极少出门。忠勇伯世子陈绍文天资聪颖,天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出了名了。除了……”
胡嬷嬷似乎想起来什么,眉头紧锁有些为难道:
“照理说,这事儿嬷嬷不该提,这事儿关乎夫人清誉。”
陈仪听得心中一动,惨然笑了笑,说道:
“嬷嬷,父亲母亲都不在了。我是爹娘的女儿,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咱们心里有数便成,影响不了。”
“小姐说的是,是嬷嬷糊涂了。”
胡嬷嬷回忆从前,长叹一声说道:
“说起来那是十来年前的旧事。当时夫人还未出嫁,老爷夫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就是你娘。老爷夫人一心想要个女儿,老来得女高兴得不行。夫人也争气,生的花容月貌,聪明伶俐。别看夫人是个姑娘家,打小诗词歌赋没有不精通得。”
“小姐生的那样好,加上你外婆孙老夫人,娘家是商户人家。银钱上富有,自然受人觊觎……”
“当时咱们淮阴县城县太爷,有个儿子叫周桐彬。一日夫人上香时,瞧见了夫人。回家哭着闹着要娶小姐。周县令往日就十分贪财,自然十分乐意。可周夫人嫌咱们家商户粗鄙死活不同意。周县令贪图钱财又拗不过儿子,仗着官家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坏了夫人名声,就能纳夫人为妾。那阴损的招数一出接一出。真真是一家门怂货不要脸!白白羞辱了读书人地名声,呸!说起来都脏了我的嘴!”
胡嬷嬷恨恨不已,陈仪听地憋屈。
周县令肆无忌惮,何尝不是这个世道的错,士农工商,她要时刻谨记。这里不是她那个世界,要小心再小心。
胡嬷嬷拍拍她的手,无奈地摇摇头说:
“咱们老爷太太那时真是愁白了头。说来也巧,大舅爷去京城会文,偶然遇到大爷。酒过三巡吐了真言。大爷当时年少气盛,当时就说这事儿他管定了。哎,要不说缘分前世天注定!”
“大爷因管闲事,和夫人一见钟情。忠勇伯府比个五品县令可不止高了多少个台阶。大爷……历经艰难才娶了夫人,成了亲不多久就外放。到这开元县为官,一做就是六年。本想着回京述职,怎么也是从三品的一方大员。谁能想到却遇到这些王八犊子……”
胡嬷嬷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自己抹了抹眼睛,又叹了口气:
“这个不提了……咱们还说周县令那个老王八。大爷和夫人定了亲,周县令吓得不轻。也是老天无眼,原本大爷收集了不少周县令得罪证,想着一举钉死他。”
“谁知道周县令命不该绝,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搭上了两江总督梁大人。听夫人说过几回,这梁大人后面又牵着三皇子一派。咱们府上说是伯府,这些年……也是一柄秃了头的枪,光能看不能用了。”
胡嬷嬷说的有趣,陈仪忍不住涌起笑意。
这胡嬷嬷看着愚钝,内宅里的八卦消息倒是灵通的很。也难怪爹娘选了她做奶嬷嬷,人尽其用,她得学着点。
“咱们府上不好得罪梁大人,自然这恩怨硬生生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那跟这灾祸有什么关联?”
胡嬷嬷神情带出几分忸怩,不好意思说道:
“其实我也不晓得有没有关系,不过是后来听人说,周桐彬有次在翠柳苑吃酒吃多了,提及这事,曾说过将来必然要叫咱们忠勇伯府好瞧。”
陈仪眉头一皱。问道:
“这话又是从哪里听来得,翠柳苑是什么地方?这周桐彬怎么随随便便吃多了酒说胡话,还叫人听了传到咱们耳朵里?”
胡嬷嬷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
“翠柳苑,跟酒楼差不多,也不是酒楼,总之就是吃酒听曲儿地地方。小姐别问那么多,等大一些自然就懂了……”
陈仪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楼妓院。
胡嬷嬷含糊其辞糊弄过去,陈仪暗自偷笑,也装糊涂点了点头。
胡嬷嬷继续说道:
“周桐彬是跟另外几个纨绔子弟吃酒,其中正好有大爷得朋友,可不就传了回来。老奴也是想着,若论仇怨只有这些。旁得,真正是想不出了。”
陈仪不置可否。对胡嬷嬷说的这些有些怀疑。
这是小结,暗地里的小结。
不至于动用这么大的阵仗,百十来人痛下杀手。时间地点选得天衣无缝,要不是她,这伙人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虽然说不至于,但是也说不准。人得怒火向来难以揣测。周桐彬暂时放在一边,慢慢再查也就是了。
“嬷嬷,要不然你在给我说说咱们府上吧。爹娘不在了,我们回了府,将来只怕除了靠自己,谁也靠不着了。”
胡嬷嬷心头酸楚。
她哪能不知道仪姐儿这话得意思。没爹没娘的孩子苦,放哪儿都一样。
有得没得都说了一通。
陈仪在一旁,旁敲侧击打探个清清楚楚。
忠勇伯府,元薇朝开国大将军,世袭罔替。传到她爹这一代,是第五辈。原本忠勇伯府是忠勇侯府,她爷爷那辈家里犯了事,降为伯府。好在世袭这块儿没有被撸掉。再往后,就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太爷爷陈老太爷自小溜猫逗狗,四书五经读了个半吊子,功夫也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好在诗词上颇有天赋,运气也不错,中了个三甲,混个翰林院。
她爷爷陈老爷,武艺不行,读书不行,天赋也不行。
偏偏生的英俊潇洒,还爱自命不凡。
曾经花了一万两买了副前朝诗圣春梅图赝品,沦为京中笑柄。知道的都说,忠勇伯府当真要衰败了。这也是后来,陈绍文能顺利娶了她娘谢幼璇的主要原因。
陈老爷生有三子两女,她爹叫陈绍文,排行老大。
兄弟三人,二伯陈家文,三伯陈传文。另有一个大姑姑,早早嫁了人。小姑姑去年刚成亲,陈绍文做主,嫁给了同门师弟。
陈绍文是原配太太所生,生了他没多久就病故。爷爷陈老侯爷续娶了一位夫人,刘老夫人生了老二。刘老夫人带过来的大丫头,开脸做了姨娘,生下老三。
陈绍文自小聪明好学,是天京出了名了神童。六年前中了状元,娶了她娘谢幼璇,外放为官,做了奉天府开元县县令。夫妻打成亲之日起就恩爱非常,隔年便生了陈仪。
三个月前又生下次子,取名陈岚君。
陈家家谱,第五代排行为岚。至于陈仪为什么没有按照排行取名,胡嬷嬷也说不清道不明。
陈仪只能感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绍文业绩三年为优,连任了三年。今年正式回朝述职。
胡嬷嬷满脸骄傲,把陈绍文夸了又夸。夸到后来又哭了好几回。
野鸡窝里掉了个金凤凰,这就是陈绍文最好的写照。陈绍文十岁不到就被册封为忠勇伯府世子,靠着陈绍文,再过个十来年,等陈绍文承了爵位,忠勇伯府也就翻了身扬眉吐气。
哪知天意难测,这下子前路又是一片灰暗。
陈仪听得唏嘘不已。
老天爷大概是心中不忍,特地派她来,给陈绍文留了一脉子嗣。这些神鬼之说,原本陈仪是不信的,现在么,不信也得信了。
忠勇伯府就像一摊烂泥地,外表看不出,其实里面早就破烂不堪。
据胡嬷嬷说,陈老爷十年如一日,赏花鉴宝,吟诗作对。家中一切俗务,那是听也不听看也不看的。更奇葩的是,陈老太爷对陈绍文并不待见,认为他徒有虚名,反而对三爷陈传文青眼有加。说陈传文谦谦君子,颇有乃风。顺理成章的,对陈绍文一双儿女,能有多喜欢?
太爷爷不待见,爷爷不管事,奶奶是继室。爹娘死了。
陈仪不禁暗自腹诽,这个家,还让人归得归不得了!
这是气话,归不归得,也得回去。
这个世道就是中央集权的君主立宪制。女子无德便是才,大家闺秀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仪自认做不了那些轰轰烈烈的穿越女,能够改朝换代。
她只想安身立命,嫁个人生个娃,别受太多气,不少钱花不受是非。顺便再替爹娘报了仇,把陈岚君好好养大,成家立业,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前面那些还好说,还有最少十年才需要考虑。可这仇怎么报?她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照她那个世界的阴谋论,那是人人都有嫌疑,首当其冲就是二伯陈家文。忠勇伯爷不管含金量多高,拿出去也够块金字招牌。陈绍文一死,忠勇伯世子顺理成章得是陈家文的。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前途四周都是一片迷雾,那背后一双手,杀了陈绍文父母,能否善罢甘休?
她,还有陈岚君,那双手是觉得祸不及妻儿,还是觉得斩草除根方为上策?陈仪不得而知。
陈仪决定疑心要有,小心为上最好。至于怎么做,走一步算一步吧。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两个时辰。
清风带回来两幅棺椁,将陈绍文夫妇收敛入棺。令人抬上马车。
少年公子再也没有露面,陈仪本想当面道谢。清风告诉她:
“我家公子今儿一早就走了,陈小姐不必多礼,还是速速随爹娘回京,早日安葬,早日安息才是正理。”
陈仪并不强求。
他救她,不过是随手之劳,她记在心里便罢了。胡嬷嬷抱着陈岚君,和陈仪一起,在屋子外头,远远的磕了头,上了马车,往天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