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和尚看看豆月白这翻整过的小房子,赞道:“不错,比原来好多了,不至于漏雨漏风了。还是你们年轻人手脚麻利,这么快就弄好了。”
程枫用手摸了摸脸上的泥点子,道:“这不过就是些粗话。”
不了和尚道:“这谷主的房子也是破的不像话,房顶都漏了,我刚才给补上了,不知郑公子和程公子可否帮忙整理下谷主房内的地面和小院?”
郑元威道:“没问题。”
程枫道:“这几日闲着无事,每日里就是吃,都快给我无聊死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不了和尚转头看看豆月白,道:“老衲有些旧日小疾,想请教下月白小姐,你二人先去,我和一柏随后就到。”
郑元威点点头,和程枫提了工具而去,他不时回头看看,这不了和尚和韩一柏今日总是凑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待二人走远,不了和尚和豆月白在房中坐定,韩一柏关了门,在门口盯着,以防有人偷听。
豆月白奇怪道:“韩公子。这是……”
不了和尚道:“无妨,老衲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豆月白有些疑惑:“大师刚才不是说有旧疾吗?”
不了和尚道:“老衲的确曾经受过腿伤,不过如今已无大碍,只是下雨阴天会疼。”
豆月白道:“刚才大师见着谷主,就该问问她,她医术高明,我只是翻过医书。”
不了和尚摆摆手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有腿疾便可,以防别人问起。我刚才是故意找借口支开他们二人,时间紧迫,老衲就长话短说。”
豆月白很是疑惑,自己和他们都是萍水相逢,能有什么事?而且这事还要背着郑元威和程枫。
不了和尚将二十年前的恩怨,以及今日沐凤在桌上写的“隔墙有耳,小心北宫原”的警示,还有自己推测北宫原掌控梧桐谷,一一讲给了豆月白听。
豆月白很是震惊,没想到自己父亲,和这不了大师,北宫原,沐凤有过这么一段年少往事,难怪父亲将自己托付给沐凤。
没想到如今风头正盛的北宫原,二十年前却做下那般荒唐之事,害了这么多人,伤了年少相识相知的情谊。
不了和尚道:“这梧桐谷,如今十之八九也在北宫原的手中。若不是沐凤提醒,谁能想到梧桐谷处境艰难。我们都被北宫原蒙蔽了,你的古镜交给他,怕是再拿不回来了。”
豆月白有些黯然,母亲给自己的晴好,被乞丐劫了去,如今古镜又落在北宫原手中,爹娘留给自己的念想,自己一样也没守住,真的是太无能,太愧对爹娘。
不了和尚继续道:“程枫是个简单之人,这些事他不知道最好。郑元威来自长安,现在拜在名剑山庄,已经是北宫原的亲传弟子,能让北宫原收到座下的弟子,都不是普通人,而今他身份未明,所以也先回避着他。”
豆月白点点头,道:“我明白。”
不了和尚继续道:“还有一事,姑娘可是真的姓苏?”
不了和尚将二十多年自己那些不堪的往事,都说给自己听了,而且与父亲又是旧识,应该是可信之人了,豆月白道:“其实,我不姓苏,家父就是你口中的豆卢绍,长安开府豆卢绍。”
不了和尚和韩一柏都震惊了。
豆月白继续道:“我出了长安不久,豆府就被灭门了,才化名月白。那古镜便是爹交给我,让我好好保存的,如今……”
不了和尚道:“你真的是豆卢绍之女?”
豆月白点点头,道:“正是!父亲的亲笔信,将我托付给谷主,沐谷主看过后,说我正当韶华,留在谷中怕是被耽搁了,我当时还以为父亲与谷主交情不深,她不肯收留于我。”
不了和尚明白过来:“看来,她是深知梧桐谷的处境,不愿意你白白陷进来。”
豆月白道:“我也正是这般推测。那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不了和尚摇摇头道:“一时没有头绪啊。”
韩一柏皱眉道:“月白,你那日在名剑山庄大殿之上,说你姓苏,只有苏家人知道古镜如何使用,那北宫原肯定会紧盯着你,你若留在梧桐谷,怕是不安全,不如你随我去云峦阁。”
豆月白想了想道:“既然那北宫原盯上我了,我又哪里走得了?就算真的逃走,岂不是打草惊蛇?”
韩一柏焦急道:“那就想办法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让他知道你不是苏家人。”
不了和尚道:“这个主意可行,可以保你在梧桐谷安然无虞,这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只能慢慢来。”
韩一柏像是想起什么,道:“我娘已经回云峦阁筹备大哥的喜事,估计年内就会给江湖各大门派分发喜帖,不如到时候想办法,让那北宫原离开名剑山庄,再见机行事。”
韩一柏如此关心自己,豆月白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好意豆月白心领了,宽慰韩一柏道:“我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留在谷中想办法与沐谷主接触下。”
不了和尚点头道:“此事重大,我们需慢慢商议,你在谷主多多留意。”
豆月白点点头。
韩一柏道:“那我只能先回云峦阁。”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豆月白,不舍得走,继续道:“大师和我一同前去吧。”
不了和尚看着韩一柏的一脸爱慕,感慨万千,年轻时候,情之一字,最是醉人,他点头道:“我们可以同行至长安,长安城有位老者,我还需要去拜会。”
韩一柏嘱咐道:“月白,我们走后,你在谷中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事都要以性命为重。”
韩一柏,不了大师辞别沐凤,匆忙走了,郑元威回了名剑山庄,豆月白和程枫留在了这梧桐谷。
豆月白一连几日日,每次想去拜见谷主,都被两个冷若冰霜的婢女给挡了回来,根本见不到沐凤的面。
豆月白只能先安心采药,研磨药材,此刻程枫一把锄头挥得虎虎生风,将埋在地下的黄芪挖出来,豆月白跟在后面不远处,将黄芪上的泥土抖落,一一捡拾到篮子里。这样的日子倒也安静,豆月白自出了长安,一路奔波,终于可以驻足片刻。
苏静被那大嘴巴男子跟着,好不容易将他甩开,连忙回了桃花源,虽然拿不到古镜,但是知道了古镜的下落,也算是个不小的收获。
不了和尚和韩一柏一路同行北上,到达长安,两人分道扬镳,韩一柏回那丹州云峦阁,而不了和尚进了长安城,直奔卞府而去。
卞府虽也是个府邸,却实在算不上大,在这长安城中很不起眼,窄小的府门上,“卞府”两个字久经风霜,早已斑驳,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两个守门人,有些懒散地聊着天,不了和尚刚走到府门前,便被拦下了。
不了和尚道:“阿弥陀佛,老衲灵岩寺不了,有事求见你家主人,还望通禀。”
“等着吧。”守门人的聊天被打断,不耐烦道。
过了不久,出来一位婢女,屈膝行礼道:“大师,请随我来。”
不了和尚跨过高大的门槛,眼观四周,这府邸还和自己小时候一般模样,古旧的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子内很安静,只有几盆各色菊花怒放。在婢女的带领下,不了和尚来到了书房。
书房内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上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阴阳八卦之图,这位老人正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天算卞神机,这位老者每月只为一位有缘人卜算,每次卜算只讲三句,虽然很多人求而不得,却也不敢得罪,因为卜算很准,被皇帝御笔亲书“天算”。
不了和尚跪叩道:“不孝子欧阳逸,见过义父。”
看着欧阳逸如今这副模样,卞神机心里五味杂陈,道:“世间因果轮回皆有定数,起来坐吧。”
不了和尚道:“二十多年未见,义父发已全白,未能尽义子之孝,愧对义父多年养育之恩。”
卞神机叹口气道:“我当年你扶养你,并非为了让你孝老于我。你既已出家,尘缘已断,更是无须纠葛尘事。今日来,你可是有事。”
不了和尚道:“义父慧眼,那古镜神之眼现世了。”
天算卞神机沉思了一会,道:“噢?那古镜本不该存于世,每次出现,必有大乱。”
不了和尚将古镜之事前前后后细细讲给卞神机听,问道:“义父,你可了解这古镜?”
卞神机道:“如今了解这古镜的人寥寥无几了……这古镜乃是武周时姜尚所铸,镜中嵌入了一些陨星碎块,而这些陨星碎块对人有害,不可贴身保存。”
义父果然晓得,不了和尚道:“那将苏家人的血淋在镜面,便可预知未来,可是真的?”
卞神机轻笑一声,看着他道:“你信么?”
不了和尚道:“江湖传言如此,我也是半信半疑。”
卞神机正色道:“江湖中以讹传讹的消息太多,渐渐就传的不成样子了。这古镜之所以能预知未来,是因为在它的镜柄中藏有一张朝代更迭记录,滴血这些江湖传言都是假的。”
不了和尚道:“原来如此,那苏家究竟是如何灭门的,是否真和古镜有关?”
苏家灭门也是一桩惨事,卞神机道:“苏家当年出了奸细,那奸细并不知道古镜的秘密,也以为只需要将血淋在镜子上,便可看见未知,结果可想而知,当他盗得古镜,敬献给皇帝,将血滴落上去,什么都没有出现,皇帝为战事忙的焦头烂额,又被如此戏弄,一怒之下才灭了苏家。”
不了和尚了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苏家灭族,居然是因为出了内奸。既然古镜只是与朝代更迭有关,为何江湖中会有如此多的传言?”
卞神机摸摸胡须道:“传言有些是苏家散布的,苏家日渐衰落,希望借助古镜威名重振苏家,所以编造了谎言,其余的则是被口耳相传,越传越邪乎。”
不了和尚有些唏嘘,没想到武林中视若神物的古镜,不过是场骗局:“原来只是个欺骗江湖中人的谎言。”
卞神机道:“这古镜镜柄中的秘密,最有兴趣的便是朝堂中人,事关朝代更替。于江湖中人,并无多大用处,凭白多了争端。”
不了和尚感慨道:“如今古镜现世,江湖中一场纷争怕是免不了了。”
卞神机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如今的朝局,还有比这更糟的么?静观其变吧。”
不了和尚道:“那名剑山庄……”
卞神机止住他的话头,道:“人人称我为天算,我泄露了太多天机,恐命不久矣,如今只能闭门谢客,只等那最后一位贵客登门,待为他窥探天机之后,我便可以闭目入土为安了。”
没想到义父连自己的寿数,也算过了,不了和尚道:“若是那贵客迟迟不来。”
卞神机道:“不会的,这最后一位贵客,贵不可言,我已经摆八卦算过,他一定会来。”
不了和尚道:“多谢今日义父赐教。”
卞神机道:“你小时候,是我亲自送你去的云峦阁,你聪明伶俐,很是得老阁主的喜爱,老阁主膝下无子,众多弟子中,最看重你。二十年过去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不要让韩沉误会你一辈子,也不要失了父子亲缘。”
不了和尚惊讶道:“父子亲缘?义父此话是何意?”
卞神机道:“我远观你的面相,妻宫虚无,子嗣却颇旺。”
不了和尚惊道:“这怎么可能,自己的孩子早就随小七去了,怎么可能?”
卞神机道:“天机如此,至于其他的,你自己去找寻便是。”
不了和尚感激道:“多谢义父。”
卞神机摆摆手,送客道:“你走吧,以后也不必来了。”
不了和尚知道这乃是与义父最后一面,三跪九拜之后,便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卞府,他回头看看这卞府,犹如夜色中风烛残年的老人。义父一生精通易经,为人卜算,可惜后继无人,只收养过自己这一位义子,和一位自己未见过面的孙子,这一别,就是生离死别,义父保重!不了和尚转身,听从义父的指引,直奔云峦阁而去。
长安到丹州云峦阁的路途,他最是熟悉不过。
几日脚力,便到了云峦阁的山脚下,一千阶石梯曲岖而上,直达山门处,那云峦阁全部由白色方石而建,矗立在山巅,半隐在缎带般飘逸的云雾之中,犹如琼楼玉宇。
不了和尚拾级而上,脚步分外沉重,二十多年前,这石梯铺满了红毯,自己也是如此一级一级而上,只不过那时的他,一身喜服,满脸笑意,右手拉着小七的柔荑,凤披霞冠只衬得小七如同九天仙子,两人并肩而上,一路花瓣飘洒,丝竹阵阵,围观喝彩之声不绝于耳,何等的风光盛大。如今小七已经化为白骨,埋在云峦阁的后山,这漫长的台阶仿佛都在嘲笑他这罪孽之人。
都只道他和小七天作之合,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谁知他和小七只朝夕相处了三月余,便领命下山了,再见时,已经是天人永隔,此生无望……
不了和尚没有走向山门,半途中折转,避开守山弟子,向后山去了。
后山有片树林,树林的最深处有片空地,小七和孩子便静静地躺在这地下,她的坟头,松柏已有手腕粗细,在这秋意浓重之时,越发显得苍翠。
坟头有些荒草,不了和尚挽起袖子,将荒草连根拔起,丢到一旁,又用手捧了新土覆在坟上。
小七,秋天来了,你冷么?孩子冷么?
当年你痛苦万分时,我没能在你身边,你性命攸关,我也没在,你一定恨死我了,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未见……
小七,是我对不住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再也换不回你。不过,当年我也是被人陷害,如今将真相说给你,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能减轻你的怨念。
不了和尚颓废地跪在坟前,抚摸着这冷冰冰的墓碑。
“什么人,居然擅闯云峦阁后山?”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
不了和尚连忙转身,一位高贵端庄的妇人,提着篮子站在他的对面,他一眼便认出来,来人正是大师兄韩沉的夫人纳兰凝霜。
纳兰凝霜看着眼前的和尚,很是熟悉,疑惑道:“你是……?”
不了和尚双手合十道:“大嫂,多年未见。”
韩夫人大吃一惊,道:“你,你是欧阳逸?”
不了和尚道:“正是。”
韩夫人上上下下看了看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了和尚道:“我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小七原谅,只想来看看。”
韩夫人走到坟前,蹲下身,将篮子中的瓜果贡品摆好,道:“一柏前几日回了云峦阁,她跟我们说见到你,也将当年之事说了,只是可惜了小七,年纪轻轻便去了。”
不了和尚道:“是我对不住小七。”
韩夫人道:“那北宫原背后作梗,防不胜防,这也是你命中的劫数,只是小七太冤了。”
不了和尚想起义父的话,试探地问道:“大嫂,当年小七和我的孩子……”
韩夫人道:“孩子随小七去了,你的尘缘算是彻底断了。”
韩夫人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
不了和尚失望道:“噢。”
韩夫人道:“既然已经到了云峦阁,就一起进去吧。你大师兄这么多年一直对那北宫原耿耿于怀,恨他害死了小七,害你离开了云峦阁,也恨你做下那般荒唐事。一柏将这些日子所讲,虽然你大师兄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很惦记你,夜里还常常将弟子名册翻开,看着你们几位师兄弟的名字发呆。”
不了和尚有些鼻子发酸,跟着韩夫人向云峦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