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几?!玄梁?!”
云若震惊地抓住萧月的手,就看见那两只朝自己恻恻一笑,露出森利的牙齿,随即低低吼了几声,低头继续片着身上为数不多的肉,根本不理他们。
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人物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而他们眼下的状态却生不如死。云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惊讶,恐惧,毛骨悚然。她有些明白蝴蝶夫人为何之前要冒着风险进入这里,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后又不肯再进来的原因。除了已经探得炮制活死人的地方,同在一个组织内,大抵还有些许物伤其类的感慨。
随着投入的“肉脍”越来越少,大瓮内发出的嘶嘶声也越来越大,初时云若以为里头应该是一些蛇类,待到那二人停止片肉的动作,伸手探入瓮中,大把大把蠕动的虫豸被掏出来,云若才恍然觉得那物似曾相识。
二人将虫豸挑挑拣拣,大的依然扔回瓮中,小的竟然放入口中,就像吃着须糖一般,咂摸两下,囫囵吞了。吃完了,又伸手到瓮里去掏,来来回回十几次。
云若瞧得泛呕,心头却越发震惊,因为她已经想到那虫豸是什么了。
“原来‘天降’根本不是人死后才植入尸体的,根本就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他们体内了,原来早先银烛的手下三十六子是活死人,原来那时雪几玄梁并未死透,以他们的身手,想来南陵鸢是舍不得就这么白白放弃的,所以着人救回他们。只是这二人伤势过于严重,回天乏术,所以干脆制成活死人,也好继续为他、为断肠门卖命。”
“阿若分析得是,想来就是这么回事。”萧月笑道。
云若睨了他一眼,想到什么,又说道“你还记得一直跟在申初身后的那个人吗?就是代申初折磨银烛和赤柱的那个丑鬼。”
萧月笑着提醒:“离狷。”
“嗯。”它的名字萧月在红枫林就已经告诉自己了,云若说道,“你看他面容呆滞,双目无神,明明武功颇好,却脚步沉重,行动僵硬,从始至终也没有出声,仿佛牵了线的木偶,想必也是活死人一个。”
“没错,上回他们来天鸣坊找麻烦,我记得他受了我一掌,当时没有死,不过我想着他也活不了多久,所以不再放心上,不曾想被南陵鸢拿来利用了。”
云若点点头:“没想到申家与南陵鸢关系如此之好,他竟然肯将活死人送与申初使唤,我以为南陵鸢多少也是受对方挟制的。”
“同坐一条船,互通有无也正常。先前是否受对方挟制不好说,眼下却是真的。”
云若点头,既然申初得了南陵鸢这么大的秘密,自是以为掐住了对方的死穴,二者关系再如从前那般融洽,也不太可能,南陵鸢也不是一个甘受要挟的人啊。但看他为了反击南疆王后,不惜引兵入国,成为南疆罪人,为了东山再起,不惜建立杀手组织,炮制活死人,犯下累累恶行就知道,这样的人做起事来有多么心狠变态,多么不择手段。
说话间雪几和玄梁停止了吞食“天降”的动作。他们慢慢走到角落,盘膝运功起来。
他们胸腹部皮肉极薄,仅能裹住内脏而已,几乎透明,随着他们呼吸起伏调停,云若看到无数细溜溜的虫豸在他们的四肢和各腑脏之间游走,有时还探头探脑,就像海边常见的那种金色小蟹,四处寻找空壳做窝。
一番功夫之后,二人体内的“天降”安分下来,想来已经各自找到了满意的寄居场所,它们静静蛰伏,等待有一日破体而出,完全蜕变成蛾。
“我记得那回在大理寺,三十六子的尸首可是完好无缺的,不像行过以肉饲虫之事的。”
“这些畜生并非什么人的肉都吃,要不然断肠门何必冒着风险还将雪几和玄梁带回,反正当时他们也是快死了的。”萧月道。
“你是说,他们将二人带回,是为了饲养‘天降’?”云若诧异道。
萧月瞧了她一眼:“还算明白。”
云若心中哼了一声,夸奖也是他,贬低也是他,算了,由他说去,与其在意这些,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这个地方窠穴众多,里头定然有不少如同雪几玄梁或者三十六子那样的活死人,先头蝴蝶夫人闹出那么大动静也不见得有什么反应,可见其意识并不能由自己做主,只是一具行走的“尸体”罢了。
“我们出去吧。”萧月道。
云若点头。
二人出来后,阿青立刻迎上来。蝴蝶夫人还在原地打坐,她见了云若他们,只是微微颔首。她虽然事先服了火莲子,但是过火焰池的时候多少还是被热气所伤,方才在窠**又遭了极大的惊吓,调息的时候内力运行颇有些阻滞,幸好阿青看出来,帮了她一把,助她打通血脉,眼下瞧着也好多了。
云若想了想问道:“夫人可知断肠门新近掳来的人是否也被投到此处?”
蝴蝶夫人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愣:“新近的?”随后又有些恍然,“原来女君不是来找活死人的秘密,女君是来找人的?”
“没错。”
蝴蝶夫人瞧了她一会儿,捋着鬓边碎发,咯咯娇笑起来:“女君不早说,这事若问旁人,定是一问三不知,可若换成妾身,可算是问对人了。”
云若不说话,等她接着说。
“女君大概不知道,在这断肠门内,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加入门派的女弟子,从进来的当日开始,每一个先要接受种灵术,方算正式入门。”
“种灵术是什么东西?”
“云女君尚未出阁,原是不好听这些的……”蝴蝶夫人迟疑道。
“无妨,你直说便是。”
蝴蝶夫人瞧着她:“白日里强喂各种秘制的催情药,等到药性发作,由专门的对食夫妻亲身教导,入夜之后便送入主上内室……”
“药性再强,也总有清醒的时候,若是事后醒过来不从反抗或者绝望寻死呢?”
蝴蝶夫人指着众多窠穴:“女君以为这些活死人仅仅是那些出任务失败而受伤濒死的门众吗?”
那些被施过所谓“种灵术”,最后又不甘沦为南陵鸢禁脔的,大抵是都送到这里来了。
如此丧心病狂之徒,眉姬落到这种人手里,岂不更加危险。
见云若一副沉思的样子,蝴蝶夫人又笑道:“没错,妾身也是这么过来的,该受的苦都受过,差点挨不下去。若不是当初雪几大人一句话,怕也是要被送来此处当个活死人了。”
云若明白了,蝴蝶夫人甘冒风险进入这里,怕是为了搭救雪几玄梁二人,报当日的活命之恩。只是见到昔日恩人的情形之后,不得不放弃原先打算了。
阿青按剑的手紧得发白,几乎要将剑柄捏得变形。
萧月突然问道:“入口处的那堵石壁看起来不似凡物,是否有开启的机关?”
对啊,石壁开启前,蝴蝶夫人可是不顾炽热摸索检视了半日呢,而且石壁是在她手下开启的,她定然对此极为了解。
果然,蝴蝶夫人说道:“那是成就万载的地心灵物无痕龙壁,诸物不侵,坚固无比。不过既是灵物,总也有它的脾性,若是心情好,便会动上一动。往日每逢望朔,便会开个口子。主上发现了这个规律,又探明了里头的地形,便乘机将此处打造成活死人的炮制之所。按照推算,无痕龙壁开启的时辰应当是后半夜,也不知怎的,这回竟是早早就开了,提前了两个多时辰,难不成跟我发现上头的一些图案有关……”
“什么图案?夫人又怎么知道上头有图案,据我猜测,夫人也是头一回接近这无痕龙壁。”
蝴蝶夫人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娇媚一笑,说道:“没错,若不是偷得主上的几颗火莲子,妾身根本无法接近此处。妾身从前听手下提及过无痕龙壁上绘有一些古怪的图案,不过那些人也是从旁处听来,自然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图案。妾身听后以为这些图案跟石壁开启时间有着莫大关联,所以此次仔仔细细瞧了几眼,看起来倒像是云纹和月纹,又有些像流水纹……咳,刻得模糊,实在说不真切,还请女君见谅。”
“无妨,你已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世子和女君不会怪你。”阿青沉声说道。
呵呵,你倒是会做好人!
云若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了笑,蝴蝶夫人也跟着笑了笑。
……
忽然,不知哪里发出一阵“嗡嗡”声,好像无数蚊子聚在一起,听上去耳朵发痒。接着,地面晃动起来,刚开始还算轻微,慢慢地,晃动的幅度大起来,有细碎的石屑从高处落下,也有小块的石子在地面滚动。不久地底传来闷响,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巨物要从底下破土而出。即便如此那“嗡嗡”的蚊子声依然不曾被掩盖,如同附骨之疽萦在耳旁,挥之不去。
云若一瞥眼,就看到似乎出了点异状。不知何时,雪几和玄梁竟然走了出来,出现在窠穴口子上。
她一回头,惊讶地发现,每一个窠穴前面,都立着一个或两个僵直的身影,云若稍加估算,足有上千之众。
活死人都出来了!
他们想干什么?还是受到了某种召唤?
不知何时,“嗡嗡”的蚊子声停了,地面依然在晃动,几乎让人站不住脚。
蓦地,尖锐的哨声遽然而起,云若耳膜一痛,就见那些活死人纷纷睁大眼睛,面无表情手脚僵硬地朝一处走去
他们行走的步伐整齐划一,像是统一调教过似的。随着哨声的忽高忽低,上千活死人看似散乱实则有序地行进,按照一定顺序自动组成各种朝向的队列,各个队列在哨声的指挥下变换着队形,最后集结成一个大的方阵,将地面整得尘土飞扬。
云若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也瞧出这是本该出现在战场上的兵阵。南陵鸢还真将自己看作统军的将军,而这些活死人就是他的士兵。
那么,南陵鸢这是亲自来了吧!
果然,如雷的轰鸣声停止,活死人也停止一切动作。他们僵直着身子,齐齐低头,恭敬地等候他们的主人现身。
云若也在暗暗期待,就算今日不敌,也要将人认个准,没道理对方一心要抓她,而她连他的样貌都不曾见过。
然而令云若失望的是,来的不是南陵鸢,而是一个兽面利爪,凶神恶煞的怪物。当这个怪物狂嚎着从地底破土而出的时候,所有的活死人脸上都表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神采,仿佛久陷泥淖的人见到了救世的神明一般充满热切和渴望。
云若一直以为活死人早被剔除了感情和自我意识,眼下看来,还不是。
她紧紧靠在萧月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兽首怪物指挥其中一队活死人将他们几个围住。她并不惧这些活死人。她曾经领教过他们的战斗力,虽然比之普通武者要强些,但是也不至于强悍无敌,银烛手下的三十六子就曾被她毙于掌下。
但是现在情况有些不同,首先云若自己没有了内力,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去对付活死人,其次这回活死人数量实在太多,足足是当初的十倍,这对萧月他们来说,是极大的压力,何况又出来个领头的。
南陵鸢既然派他过来,那么这怪物的武力值肯定不会低,但看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活死人,就可知这是个极为难对付的角色。
蝴蝶夫人浑身战栗,面色惨白如冰雪,倘若不是知道她是个正常的,云若都要以为她也是活死人了。
阿青一早就拔出剑护在几人身前,他神色冰冷,全神戒备。
尖锐的哨声再度响起,围住云若她们的活死人突然举起双臂,齐齐向他们冲来。他们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面容瞧上去极为兴奋,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味,终于能够挣脱束缚大快朵颐一番,让人毛骨悚然。包围圈顷刻缩小,云若已经闻到他们靠近时传过来的浓烈的腥臭味。
阿青大喝一声,举剑而上,瞬间杀翻两个。其余的见同伴倒地,纷纷调转目标,都朝阿青攻来。阿青丝毫不惧,剑若游龙,在一群活死人当中穿梭腾挪,不几时便被他全数放倒在地。
对于阿青的功夫,云若是信得过的,他毕竟是萧月的贴身侍卫,又能差到哪去,但是落在兽面怪物眼中,如此快速地解决对手。显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他将爪子放在口前,再度发出尖锐的哨声,立刻又有一队活死人围了过来。
阿青毫无惧色,越战越勇,虽然不小心肩背上挂了彩,但是围攻他的活死人也好不到哪去,很快又被他杀了个干净。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首,这回是真正的死人了。但是经历过一次濒死险境的云若是不会轻易忽略这些尸首表现出来的任何异状的。
果然,她也收到了来自萧月的眼神提示,那些躺在地上的尸首中,有好几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咯咯”
“呲呲”
“刺啦刺啦”
“……”
尸体如同拆骨剥肉一般分崩离析,黄色的粘稠液体自破碎的肢体中迸出,淌了一地,有些渗入土中,有些则漫流开来。无数粗壮的虫豸在这些恶心的黄液当中翻腾,并且背上狭长的翼纹已经隐隐可见。
云若想起大理寺那场大火发生之前,钱串儿在冰窖之内惊恐万状的呼喊:‘天降’成魔了!‘天降’成魔了!
没错,很快这些恶心的虫豸就会变异成邪恶的蛾子,挺着长达身体两倍的尖喙来啄食人的血肉。
可不正是魔吗!
那样恐怖的场景,今日恐怕还要再经历一次了,云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