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嬷嬷往这边一看,登时掌不住乐了,刚要说话,却被身侧的大丫鬟抢了先。这丫鬟檀荇认得,是外祖母时常带在身边的,叫管彤。说是大丫鬟,可管彤今年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正是俏皮活泼的时候。见檀荇支棱着眼发问,她便眨眨眼笑道:“小少爷的还在灶台边候着呢,非要等到正月十五才能下锅!”
檀荇闻言一愣,下意识就问了出来:“为啥非要等到正月十五?”
管彤噗嗤一笑,调侃道:“因为呀,灶王爷说了,乖孩子才有面吃,那些哭鼻子的就只能等着喽!”
“这丫头,还不快住嘴,连少爷都敢编排了!”梁嬷嬷一听这话,忙掐了她一把,呵斥住了。
管彤被她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句,倒也不惧不恼,只对着一脸懵懂的檀荇吐了吐舌头,见他憨憨的喜人,又做了个鬼脸逗他。
凌萧见几人闹得没边儿,又见檀荇发窘,怕他再急起来,便解释道:“今日是我生辰。”
“生辰?”檀荇一皱眉,又转了转眼珠,这才恍然大悟,连“噢”了几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生辰要吃寿面呀!嗐!表兄的生辰怎么也没人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日子,那可不得好好贺贺!”
“说得是呢,可不得好好贺贺!”管彤立即应声,接着打头福下身去,喜洋洋地道:“那我们几个就先祝少爷吉祥如意,福寿百年了!”说着,一旁侍立的几个丫头连着大和与刚反应过来的大保也一同矮身,乐乐呵呵地说起了吉祥话。
梁嬷嬷看了凌萧一眼,也乐得笑了起来,伸手扶了管彤一把,又对众人道:“好了好了,你们几个是好的,我替少爷打赏,来的都有份!”
几个丫头小厮登时抚掌欢呼起来。凌萧捞了口面吃了,对管彤几个道:“你们先回去吧,替我多谢外祖母,过会儿她好些了,我再亲自过去请安。”
管彤见他吃了面,自己的差事了了,便答应着退了出去。檀荇见她们走了,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对凌萧道:“表兄今日要怎么贺生辰?哎,不对,这事儿我得问嬷嬷。”说着他转过头去,又问梁嬷嬷道,“嬷嬷,今日府里要摆宴吗,还是下馆子?这鹰城里的馆子我都熟,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
见檀荇满面红光,梁嬷嬷有些发怔,还是凌萧对他道:“凌府一向都是吃寿面过生辰,从小就是这样。”
“过生辰吃寿面我知道啊!”檀荇一拍案几,“这不是吃了寿面了吗,那晚上呢?”
凌萧轻轻扫了一眼被他拍过的案几,道:“吃了寿面就是贺了,还要如何?”
“啊?!”檀荇瞬间大为不满,瞪着眼道:“这怎么行呢?生辰可是大日子,一年就过一次,光吃碗寿面怎么够?我过生辰的时候,阿娘都是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不光要打牙祭,还给我买好多稀罕玩意儿呢!就说贾家那个猪头大宝哥儿,他前一阵过生辰,他爹给他在隆庆楼摆宴,摆了一百来席呢!他一个商户的儿子都这么大排场,表兄可是将军府,哦不,我听大保说了,您可是个什么国府的柿子!怎么能输了他?”
“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大和口气不豫地纠正了一句。
“啊,我知道,世子!”檀荇胡乱挥了挥手,着重咬了一下发音,又道,“表兄都是世子了,怎么能被个商户的儿子比下去呢?”
凌萧有些听不惯这些言辞,嘴唇微抿,道:“生辰过不过自己说了算,这种事有什么好攀比?快些吃吧,饭后还要去给外祖母请安。”说着,便自顾自拿着调羹喝起粥来。
檀荇见他进得香,也抓起一个羊肉包子啃了起来,流了满嘴的油,却还是想着做生辰的事,呜噜呜噜道:“那,那个不摆宴也就算了,贺礼呢?总得有贺礼吧?”
凌萧被他追问得有些不耐烦,便道:“又要贺礼作甚,又不是什么大生辰。”
檀荇被他一噎,干咳了几声,忙转头去看梁嬷嬷。梁嬷嬷慌忙给他拍了背,又拿帕子给他细细擦了嘴角,才耐心解释道:“阿荇少爷许是不知道我们那儿的风俗。在京里,除非满月、周岁、整寿这些大日子,一般是不过生辰的。少爷今年是个零生日,按规矩吃碗寿面庆庆就好了,太隆重了反而压不住。”
檀荇这才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闭了嘴,乖乖喝起粥来。可一面喝粥,他一面却又悄悄拿眼瞅凌萧,心里不知琢磨起什么来。
一时饭毕,丫鬟们将碗碟撤了,又奉上新茶。凌萧取过茶水,以袖掩面仔细漱了口。檀荇学着他的样子,也装模作样地漱了几下,便随手把茶盏子往托盘里一顿。见凌萧收拾停当,他摸了摸鼻子,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表兄今日准备做些什么?”
凌萧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心里也无甚主意,便道:“来的路上落下了好些课业,还未补齐。”
“课业?”檀荇问道,“什么课业,先生留下的课业吗?表兄这几日读书练剑,都是在补课业?”见凌萧默然不语,他砸了咂嘴,道:“这教书先生都没跟来,还要这些课业做什么?做了又有谁看,倒不如清闲自在一阵子!”
凌萧默默摇了摇头,认真道:“课业是做给自己的,不是做给先生看的。先生虽不在,知识道理却一样不少,自然可以自行精进。”
檀荇听了也大摇其头,道:“表兄这话就不对了,课业虽然是做给自己的,但总要有人帮忙看着吧?要,要有人指点吧?这道理虽好,但要是没人领着,那自己走了弯路岂不是都不知道?”
这人歪理极多,十几日相处下来,凌萧已经充分领略了他的嘴皮子功夫,此时也不欲与他多辩,单刀直入道:“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要做什么?”
果然,一听这话,檀荇立刻凑了上来,小声问道:“表兄自打来这儿后光顾着读书,就不想去外面逛逛?”
闻言,凌萧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刚来的那一日,外祖说要避什么大集市,当时没细问,现在想想倒是觉得有趣。自己来鹰城也有些日子了,外祖事忙,外祖母体弱,家仆小厮们忙着置办一应家什物件,他也没顾得上出门转转。如此这般,之前幻想来北地的种种岂不如叶公好龙一般?这么一想,他便问道:“听说这里有大集市?”
檀荇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忙道:“可不是!我们这儿的大集市可有名了,远近几十里的人都来这儿赶集,别提多热闹了!不过这大集市不是每天都有,我算算......”他说着掰着指头数了数,接着兴奋道,“今儿个可不就有集!表兄,咱们一道去吧!”
梁嬷嬷一直听他们说话,此时便插进来道:“少爷,我倒觉得阿荇少爷说得有理。你们这个年纪,合该出去玩玩转转,多看看,多听听,总比闷在家中要强。”
凌萧点了点头,又问正屋情况,一打听说是好些了,便携檀荇一块过去请安。两人一进屋,就见外祖母还慵懒地歪在榻上,头上缠了抹额,又扎了针,不过看着面色倒还好。凌萧遂携檀荇恭敬请了安,又问候几句,便说了外出一事。
外祖母自是没什么不依的,只道:“是了,来了这么些日子,忙里忙外的,竟没顾上带你出去转转。这儿跟京城风物不同,你也该多见识见识。这样,”她对梁嬷嬷道,“给他们多带几个机灵的,路上注意安全,别走失了让人着急。晚间你们外祖父来家用饭,别回来晚了。”
于是,在梁嬷嬷给他们配备的六个精壮小厮的护送下,凌萧和檀荇终于浩浩荡荡出得府去。檀荇本是日日在街上浪的性子,这次竟然在将军府里一连憋了十几日,想来堪称神奇。这一放出来,他立刻就跟猴子撒欢儿似的,拉着凌萧一路疾奔。他路熟,走街串巷不在话下,几个小厮连着大和大保呼啦啦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不一会儿就到了大集上。
凌萧隔得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到地儿张目一看,只见摩肩接踵,果真热闹非凡。长长的一条街,两边都摆满了货摊,一个接着一个,中间连一丝缝隙也无。打眼一看尽是些稀奇玩意儿,竟有一大半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其间来来往往的人皆着奇装异服,花里胡哨,不一而足。更有甚者,在这大冷的天还光着一只膀子,赤脚踩着木屐,头顶一堆高帽,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兴奋地满面红光。
他正看得出神,衣袖忽然一重,接着便被檀荇三两步扯进了人群里,耳边还听得一阵笑语:“表兄,光在外面看有什么意思,要进去逛逛才好呀!”
稀里糊涂间,他已经被人群裹挟着走出去好几步。在外面看着还好,挤到里面才发现气闷得很。他们人小身量矮,周围的人大都人高马大,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后衣摆。四面八方都是人,叽里咕噜嘈嘈杂杂,不时被人撞了胳膊肘,踩了脚指头,却也只能暗骂一句,根本分不出谁是肇事之人。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耐不住。偏檀荇混迹其中如鱼得水,口中大骂有人扯了他的头发,暗地里却一肘子捅到别人的腰眼上,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凌萧目瞪口呆。
檀荇兴奋地小脸通红,一路叽叽呱呱,还不断指四周的东西给他看:“表兄你看,那是喆喆塔,布库人做供奉的地方。你看,你看那几个绿眼睛的男人,那就是布库人!”
“那边,那个挂蓝旗的是郑记的铁器铺,卖的马刀可快了!我爹之前一直说今年生辰要给我买一把,不过他没到我生辰就没了。”
凌萧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只牢骚了一句,面上却不甚悲痛,而是扯着他又往另一边看:“表兄你看,那就是隆庆楼,我们这儿最大的酒楼,吃一桌上席要好几两银子呢!他家儿子我认识,前月还一起骑马来着。要我说,表兄今日也该在隆庆楼摆一回宴。将军府的气派,可不得让那帮小子眼红死!”
他说着,小手自然而然地顺着凌萧的衣袖滑了下去,握到了他手里。凌萧自记事起就从未和人这样牵着手在街上走过,一时间不由十分别扭。但檀荇却丝毫不以为意,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四指,似是怕他走散了。他看了看檀荇兴奋得冒汗的鼻尖,还是强自忍住了将他甩开的冲动,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檀荇给他指的那些地方,他其实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个角。实在太挤了,他这辈子还没跟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过。不仅挤,还吵,走了没一会儿,鼻尖也传来阵阵难以描述的气味,让他有些发晕。他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原本跟着的那六个小厮早就不知被挤到了哪儿去,只剩大和和大保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也要被人流冲散了。这样下去恐怕不行,他们都人生地不熟,走失了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檀荇一眼,刚想拉住他让他慢些,一个一直走在他们前面的短须大汉却先回过头来,用不知什么语言跟檀荇说了一句,说完还看了他一眼。他听不懂那人的话,心中就警惕起来。没想到檀荇却哈哈笑了一声,接着也用那种语言回了他一句。接下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笑。足有半炷香的功夫,那大汉才用略有些生硬的元京官话对他道:“欢迎来鹰城!”说完,他就转过头走了。
凌萧一路听得愣怔,将将反应过来,便问檀荇道:“那人是谁?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说什么?”檀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哦,我们说的是索伦话。那人是个索伦人,来这边做买卖的,听见咱俩说话,觉得好玩就问问。表兄不会索伦话吗?外公的索伦话说得可好了!”
“索伦?”凌萧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母亲,身侧的手不禁握成了拳。
“对啊,索伦人来这边的可多了!咱们去索伦的也多,都是做买卖的。你听周围人说话,一半都在说索伦话呢!”
凌萧立刻往周围看了一眼,声音太杂,他并分不清各人说的什么,但看面相倒是与江国人无甚不同,只不过身量高大健硕些罢了。一向只想着自家与北境的渊源,却忘了这里与索伦接壤,更没想到战事不断的两国平日里竟是如此亲好。他的母亲,他未曾记事就已牺牲的母亲,便是死在这群匪类的刀下。如今看着周围这些与江国人面貌相似,谈笑风生,甚至对他亲切问好的索伦人,他心中一时间如砸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汇聚一处,最终凝练成一缕森森的毛骨悚然。
“表兄,你怎么了?”长时间等不到回答,檀荇转过头去看他,没成想他面色如此难看,不由担心道,“太挤了?还是有人踩着你了?”
“你会索伦语?”凌萧忽然道。
“当然会啊!”檀荇两眼一睁,“我们这儿的人都会说两种话。哦不,也不是都会说,但从小长在这儿的都会。你们在京城不说索伦话吗?”
凌萧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四周。这么下意识地听,渐渐的,他倒也能分出些言语上的不同来。“回去你教我索伦语。”他握了握拳,看着檀荇道。
檀荇也抬头看了他一眼,虽有些摸不透他的情绪,但还是爽快道:“好说呀,表兄!索伦话嘛,很好学的。表兄这么聪明,准保一学就会!”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最拥挤的一段,周围稍微松快了些。凌萧一把拉住檀荇,走到路边站住。大和和大保也从人群中抢出身来,眼看着活像去了半条命。
“今儿个怎么这么多人,之前人也没这么多啊!”大保一面扯着皱成一团的新袄子一面发着牢骚。大和却已经有了翻白眼的征兆,见凌萧他们终于停下,忙一把扯住了他,带着哭腔道:“我的少爷,你可慢些!咱们千万别走散了,要不回头嬷嬷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凌萧见他状态不对,伸手搀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
大和面色发绿,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刚才走在我右边那人不知道背了一筐什么东西,那味儿......哎呦天爷,可憋死我了,好歹出来了!”
“是玛挲鱼!西边贩过来的,我也闻见了。闻着是恶心了点,不过吃着还行。”大保在一旁皱着眉头道,又问,“你没吃过吗?京城没这东西?”
大和忙连连摆手,一脸作呕的表情:“别,别提吃!要让我吃这个,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京城可没这些个东西,哎哟,要命要命!”
“今天人格外多呢,是吧,少爷?”大保见大和双腿发颤,一脸土色,心里有些看不上,便转过去跟檀荇说话,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不在原处了。他一怔,四处一张,才发现檀荇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开外,像是看见了什么人,要上去打招呼。凌萧早就注意到檀荇的举动,此时也远远看着他,就见他一路分开人群,到了街对面去,跟那边一帮八九十岁不等的男孩子搭上了话。
等看清了那些人的面目,大保忽然惊叫一声,一个闪身犹如脱兔一般躲到了凌萧身后。“天爷,这不是青莲帮那伙人吗!小少爷怎么认识他们呀?”
“什么帮?”大和半软着身子倚在树上,还气喘吁吁地好奇问道。
大保却如临大敌,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动向,随口答道:“哎呀,青莲帮你都不知道?西南第一大帮,连皇帝老子都怕,还派兵剿过呢!这你都没听说过,亏你还是京城来的!”
一听这话,凌萧顿时也上了心,一把将他拉过来,仔细问道:“什么西南第一大帮,你说清楚些。”
少爷当前,大保立刻恭敬起来,方才与大和说话时的痞气消散无踪,只挠挠头,老实答道:“这西南第一大帮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几个都是这边的霸王,仗着自己老子在军中有官职,平日里可威风了。街上混的都得定时给他们交供奉,交不上就得挨打!我们都怕他们怕得要死,碰见了躲还来不及,小少爷怎么还上赶着跟他们说话呢?要我说,咱们还是把小少爷叫回来,快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