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他,其余监生也面面相觑,表情一时精彩纷呈。
纪麟就站在凌萧身侧,此时也对他皱眉道:“莫说皇族来访,就是遣使进京朝拜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自从那位大帝登基,索伦哪还把咱们放在眼里。要说也是,人家兵强马壮,一年强似一年,哪像咱们......”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从鼻管里哼了一声,却又自觉不妥,轻轻咳了一下,继续道,“你说,索伦这是要干什么?纡尊降贵,来京求和,这可不像他们的作风。”
凌萧心中也正自不解。细数下来,近几十年里,江索两国都是水火不相容。近年来虽有所缓和,但还远不到遣使来访,互通有无的程度。方才元知若所言或许是原因之一。但若真是如此,还有一事解释不通......
心中无有定论,他向来不喜夸夸其谈,便简短道:“没有头绪,静待来日再看。”
他们这厢正说着,那边梁培又嚷了起来。他嗓音偏细,平时说话就像个小姑娘似的,声音一高更是又尖又亮,在一众低沉的喉音里格外显耳。
“......就是说嘛!索伦不仅派遣皇子,还是两位一起送来。说得难听一点,若是咱们起了坏心,将这两位皇子扣下,岂非平白多了两个人质?他们日后若是再要打,也不得不投鼠忌器。索伦王是病糊涂了吗?如此行事,岂非儿戏?”
此话一出,也有不少人觉得有理,纷纷点头附和。元知若见状,和秦观唐对视一眼,两人均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观唐笑了笑,解释道:“索伦人嘛......就是这样的。其实稍稍追溯一下索伦历史就会知道,索伦全族尚武,不知惧怕为何物,且天生骄傲,从不把外族放在眼里。这是他们的天性,倒不是强大以后才这样的,说得好听点叫勇武,说得刻薄一点便是狂妄。百年前,他们还只是北境的蛮荒小族时,有一年他们的君王战死,王后为保族人性命,竟敢独自一人,不远万里到京城皇庭上与满朝文武谈判。据说当时她还怀有身孕,但硬是凭借一腔勇猛和三寸不烂之舌,与我国签订了长达十年的和书。一个女子,那般险境尚且不惧。如今不过是两国友好邦交,又是在和平年代,他们更不会放在眼里。”
这些课业里没有的边角野史并非人人涉猎,此时有不少人都是初次听闻,禁不住口中啧啧,心里倒也生了几分敬佩。
“不仅如此,”元知若又补充道,“据说索伦两位皇子虽年岁不大,但都武力惊人。况且索伦多出名将,此番来访定有诸多高手陪同。且不说咱们并不会做出此种背义之事,即便是有不臣之人起了贼心,十有八九也是成不了的。”
“殿下所言极是。”秦观唐又道,“所谓‘两国邦交,不伤来使’,是历来的规矩。此次索伦来使,朝廷不仅不会对两位皇子有任何伤害之举,相反,还会倾尽全力保其安全。否则我国信誉全失,不仅索伦即刻有理由出兵攻打,其余各国也不会对我国施以任何援助。不仅如此,背信弃义的恶果还会体现在我国的对外商贸上。一个连最基本的人道邦交都做不到的国家,只会遭人鄙夷,还有谁会放心与其国人交易呢?所以说,咱们若不是做好了一统天下的准备,如此昏招还是能不用就不用了。”
“唉......竟是如此。”梁培喃喃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牵扯。”
“嗐,要真论起来,方才所说的也不过九牛一毛。”秦观唐道,“两国邦交向来牵涉众多,要真说起来怕是一日一夜也说不完,现在也没有必要一一阐述了。”
梁培乖巧地点了点头。檀荇却又想到了什么,大睁着眼睛好奇问道:“方才你们一直在说索伦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那大皇子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是大皇子,或是太子出面呢?”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索伦尚未立太子。”
“没有太子?”檀荇转了转眼珠,又道,“那也应该是大皇子来吧?为什么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一说到长幼立储之事,话题就变得比较敏感。加上在场就有两位皇子,大家眼观鼻,鼻观心,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檀荇搞不清楚状况,看到众人忽然缄默不语,不由纳闷。
元知若却先开口道:“一向很少有人提起索伦的大皇子,常说的都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关于大皇子倒也有一些传言,说他自幼体弱多病,不宜见人,也有的说他其实很小就已经夭折了,总之颇为神秘。”
“我还听说过一个传言呢!”梁培一脸莫名的兴奋,看着众人道,“有人说,这索伦大皇子乃不祥之身,出生之后便被幽禁在禁宫之中,不得见天日!”
“还有这等事?”檀荇瞪大了眼睛,“那......”
话还没说完,凌萧就打断他道:“传言不可尽信,莫要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说完,他又转开话题,问元知若道,“殿下方才说不可惜,不知为何?”
元知若面上本有些不豫,听到凌萧问话才微微缓和。他看了凌萧一眼,几不可查地轻轻吐了口气,随即露出了一惯温和的微笑,道:“是这样,历来他国来使,宫内都要举办筵席,庆贺一番。这次是我国与索伦自战后第一次互通有无,又兼是皇子来访,自然要格外重视。”他看了眼众人,道,“国学监英才济济,诸位自是免不了要出一份力。”
其实这也是惯例了。两国邦交,表面上是互示友好,实际上也是一种角力。像这种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一向是执政者们乐此不疲的。双方既然不想在战场上动兵刀,造成流血伤亡,那便将比试搬到宴会上来。这样既能满足双方的虚荣心,又不会伤了和气。
但像这种礼节性的场面,太过较真怕失了体面,输了又没了颜面,所以上阵的人选便成了一个难题。为顾及大国之仪,不好直接派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上场,这样赢了人说胜之不武,输了声名扫地。况且这也显得过于正式,对输赢过于看重,不是大国气量。但为赢得比赛,上场的人还必须得有真才实学。这样赢了自是皆大欢喜,输了也不至于太丢面子。所以,尚未成名,但实力超群的青年人便成了首选。国学监作为帝国人才储备,自然要表他人之率。
元知若这么一提,大家就都明白了。梁培一听要在国宴上献艺,登时喜不自胜,尖声道:“那沈公子身为江国第一琴师,必要在宴会上大放异彩!”
凌萧注意到,沈青阮一直坐在一角,没有加入讨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他也只是有些意外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梁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本期望能跟他搭上句话,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就又回过头去出神了,不禁有些郁闷。
但这个话题一出,大家立马都精神了起来。毕竟代表全国在索伦国宴上献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种宴会,朝中绝大多数亲贵都会列席。如果表现优秀,一下就能在京城上层中博得一个好名声。格外优异的甚至能得到皇上青眼,青云直上!
思及此,舱内顿时沸议起来。
元知若见众人讨论热烈,抬眼看看凌萧,又看了看沈青阮,打开折扇微微一笑。众人说着话,画舫已经靠岸,正在长街北角。时辰不早,他便和十六皇子向众人告辞,携一众随从下了船。秦观唐溺水受惊,也在这里下船,被直接送回了尚书府。其余人则继续留在船上,等到望京山脚下再上岸。
舱内有些闷,乐师们也都下船了,众人呆坐着没趣儿,便三三两两地散开说话。檀荇早就跟别人凑堆喝酒去了,众人也大都结伴到舱外看河景。渐渐的,舱内就只剩下了凌萧和沈青阮两人。
凌萧远远地看着他,就见他右手支着头,三指抵在鬓角,拇指在下颌上缓缓摩挲,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忽的,他好像感觉到了凌萧的目光,倏地向他看来。凌萧也不躲闪,而是直接起身,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刚刚讨论时你没说话。”凌萧在他身边落座,没看他,目视前方道。
沈青阮并不排斥他坐在身边,但也没看他,只用两只纤长的手指拈着酒杯。杯中已经没有酒了,他只是拿着把玩。
“你也没说多少。”他淡淡道。
凌萧看了他一眼,问:“九皇子方才所说之事,你怎么看?”
“索伦使团来京之事?”沈青阮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颇有兴致地反问道,“我倒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闻言,凌萧神色一动,接着便爽快道:“索伦肯与我国建交自是好事。但凡征战,必要生灵涂炭,受苦遭罪最多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沈青阮抬起眼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该你了。”凌萧道。
这次,沈青阮没有直接回答,只将手中杯盏旋转的速度加快了一倍。半晌,他将酒杯放下,望着凌萧道:“若真肯以和为贵,消弭战事,自然是好事。”
“什么意思?”凌萧不解。
沈青阮看着他,嘴角忽然微微向上一扬,道:“根本不会有什么和谈。我国和索伦之间必有一战,且就在不久之后。”
凌萧一下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
沈青阮没再看他,只玩味地答了一句:“因为大皇子。”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凌萧一下子皱起眉头,想了想,刚要说话,沈青阮却忽然站起了身。凌萧当即叫住他,问道:“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青阮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轻轻一笑,道:“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凌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