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明白,”凌萧道,“可段家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若是真心道谢,一年前皇上寿宴时就可将剑谱赠我,何苦等到今日?你这是真话,却并不是全部的真话。”
闻言,沈青阮又默了一会儿,似是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没错。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段家气数将尽。届时这本剑谱将再次迷失于历史洪流,或被损毁,或归于心怀叵测之人,都将会是武林一大浩劫。倒不如现在就交付于可托之人,才不致明珠蒙尘。”
这番话有些过于惊悚,凌萧一时反应不及,张口便道:“段家气数将尽?你是说庆王......”
沈青阮轻轻笑了下,温言道:“世子莫急,还是小声些。否则,咱们二位恐怕即刻又要被带进宫去了。”
凌萧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冷静了一下,可接着便皱起了眉头:“你......你何出此言?段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闻言,沈青阮却不说话了,抬眉轻轻看了他一眼。
凌萧脑中一下子升腾起无数个声音:“太子谋士”,“入幕之宾”,“争相结交”,“惜才珍视”,“屈尊掌谈”,最后是外祖母那句:“那位沈家的公子......以后还是莫要与他过多来往为好......”
他脑中风云变幻,眼睛里也是闪闪烁烁,等到冷静下来,才发现沈青阮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是一派了然之色。
“我......”凌萧一时有些发窘。
“世子不必多言。”沈青阮道,接着唇角微微一弯,“人行于世,多有评说。纵想耳目清净,可身居鸟林,就免不了要受些聒噪。只盼世子能保持心境澄明,安稳度日,莫受其扰。”
他一番话毕,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又开始隐隐发白。
凌萧心下一动,以为他的伤又复发了,身子不由微微向前一倾。刚要询问,沈青阮却抬起手,制止了他。然后他长臂一伸,从车壁上取下了那把阮咸。
“世子......”
“我不介意。”
“如此便好。”沈青阮淡淡道,接着手指拨动,缓缓弹出了几个音符。
又是那段旋律。
这已经是凌萧第三次听到这段调子了。阮咸的音色较琵琶略古朴些,弹奏出的曲调依旧婉转细腻,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种情绪。
弦音一起,他只觉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车内仿佛积满了陈年旧雪,冽冽寒意从他拨弦的指缝中流出,慢慢的,将初秋的天气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窟。
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心头忽然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悔意。沈青阮一曲奏罢,他脱口便道:“对不起。”
“什么?”沈青阮愣了。
凌萧也愣了。
是啊,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僵了片刻,他又抬起头,小心地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弦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倒是纾解了许多,虽还有冰泉冷涩,但起落间已有丝缕春风拂面。
凌萧禁不住微微一笑,听他奏完,随口便道:“你这人,面上看不出的心思,全都藏在手底下了。”
说完,他就感觉对面滞了一下。抬头一看,沈青阮的神情果然僵在了脸上。
“你听得懂?”他似乎十分意外。不,大概不是意外,而是震惊。
“这有何难?”凌萧奇道,“公子技艺高绝,如此强烈分明的情感,是人便会有所感触吧?”
沈青阮没说话,微微别过头去,掀开车帘,只留给他一个毫无感情的后脑。
风有些急,凌萧在车内都感到了汹涌的气流。他忽然想到元知若那句“沈公子这伤怕吹不得风”,便对他道:“坐回来吧,风太大,你脸上还有伤。”
闻言,沈青阮倒是听话地坐了回来。大风将他一丝不苟的鬓发吹得有些凌乱,有两三缕调皮地垂到他的颊边,正搔在他的伤口上。他心不在焉地撩了撩,也不看凌萧,自己静静坐着,不说话,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寡淡。
凌萧觉得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那日你弹的,也是这首曲子。”
“那日?索伦国宴?”沈青阮微微皱眉,“宴会上弹的不是《幽兰》吗?”
“不是琴曲,”凌萧道,“是琵琶,在与索伦的大音杀者角力时。”
沈青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当时精力太过集中,曲子都是信手拈来的,早不记得弹过什么。”他说着看了看凌萧,奇道,“我记得你并不善音律,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
“之前听过一次,所以记得。”凌萧淡淡道。
沈青阮顿了一下,指尖在阮咸上勾勒出两三错音。
“你认出我了。”他道,语气平静无波。
“认出了,”凌萧道,忽然微微一笑,“还欠你一句抱歉。”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道:“世子平日里都是这般莽撞的吗?”
凌萧被他噎了一下,但想到自己那日的行为也着实担不起“稳重”二字,便闷着没说话。
沈青阮见他神色,却仿佛忽然有了兴致,道:“世子当日,是不是将我认成女子了?”
他怎么知道?
凌萧心下一惊,愈发窘迫,喏喏道:“你当日穿着素色衣裳,戴着帷帽,又出现在孟大家的茶室里,我一时也未做他想......”
沈青阮听他这话,不由轻轻翻了个白眼:“世子见过这般高的女子?莫非北境女子,个个身逾七尺?”
听他这话,凌萧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当日为何一直隐隐觉得异样。原来便是身形不对。他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何止一点,自己情急之下竟连如此明显的破绽都未察觉,现在想想当真不可思议。
他听出沈青阮话中的揶揄,却无从反击,只道:“当日情急,没顾上这许多。”
“这么看来,世子当日是真将在下认作女子了。唉......”沈青阮轻轻一叹,接着眉梢一挑,戏谑道,“那世子当日的所作所为,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