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四章 林狮驼立槛(二)(1 / 1)麦麦青芒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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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袁博士顿了一下,梁培也抬起了眼,一双眉皱得死紧。凌萧听到他小声嘟囔:“这都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立在门槛上一站一天,这不是傻吗?林首辅是吃饱了撑的,写这么个故事......”

凌萧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他一眼。梁培接到他的眼风,立即将书册合上,恭恭敬敬地递了回来。

此时袁博士又开口道:“故事便是如此,想必各位昨日也已温习过了。从林狮驼看众生,首辅大人著此文,便是想借林狮驼所思所想,抛出自己的疑惑。众生万相,各不相同,哪怕是读同一篇故事,也是见仁见智。诸位不妨谈谈自己的感想,疑惑也好,感慨也罢,咱们共同探讨一二。”

先生话音刚落,纪麟便率先开口道:“昨夜学生读此文,脑中思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此文看似荒诞,却是在探讨一个很艰深的奥义,一个从上古谈论至今,仍无有定论的命题。这个命题的核心就在于“出世与入世”的辩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任是诸多先贤也难以抉择。是以古来常有怨怼之词,牢骚之赋,皆是因在此件大事上选错了的缘故。”

“纪兄所言甚是,”又一人道,凌萧打眼一瞧,竟是方才那位月白长衫,“然余私以为,此一事本无对错。无论出世入世,皆有好坏。入世者心怀众生,体味民生疾苦;出世者道法自然,安于本心澄明。此两种选择皆不能算错。”

“那就能算对吗?”一人不服道,“入世者或许心怀众生,但世间疾苦哪里是这么好尝的?便如禁果一般,个中酸涩,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浮沉一生过后,有多少人欸乃一声,归隐山林,四大皆空?而出世者或许能保心境澄明,可代价却是一生的庸碌与愚蠢。年少时或许不觉得什么,可当周围之人尽皆入世,他独守一隅,难道不会眼红,不会好奇吗?”

“所以说,”又一人接过话头,“所谓出世入世,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其实人生诸般大事,归根结底都是出与不出的选择。出也好,不出也好,都会有一番际遇,都是人生。可难就难在,没人能事先看到结果。”

“吴兄所言极是。”又一人道,“对此结果的未知,造就了人心中的恐惧,继而生出嗔痴怒骂,怨憎会,爱别离。而方才纪兄所言之怨怼,也无过是人心欲求不满而已。其实无论出世入世,皆会有所得,有所失。若能平和心态,自然看待世事,便不必如林狮驼般,立槛半日,仓皇一生了。”

“这话说得简单,可做起来有多难呢?”纪麟又找回话头,道,“林狮驼并非不知此中利弊,却还是难以抉择,这才是此中艰辛所在。”

“纪兄所言虽在理,但我却觉得,林狮驼之所以立槛半日,难以抉择,还是因为心志太过软弱。眼中所见若只是阴暗之事,自是半步也不敢踏出。如若多想想好的一面,譬如出门打马的风驰电掣,清新空气带来的畅快,抑或是陪伴妻子的天伦之乐,便知随便哪样都好,又何必束手束脚?”

“可此事难就难在两样都好。两样都好,也两样都不好,所以人才会踟蹰不前,摇摆不定。古往今来,多少先贤都曾在出世入世之间繁复磋磨,难道他们未曾领略过其中甘美吗?可问题在于甘美之后总有苦涩,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代价。正因如此,才会进退两难。”

“其实各位何必争吵呢?”争论中,一人打哈哈道,正是晨间那位银襟青衫,“各人有各人的观点,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每个人出身不同,际遇不同,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事根本就没得选。所以啊,依在下看,安安心心走自己的路,淌自己的河便好。想这么多,无非是徒增烦恼罢了。”

“呵呵呵呵......”袁博士笑了起来,“难得糊涂......祈之倒是有些悟性。”凌萧这才想起来,此人大名原叫钟祈之。

“今日诸君所言甚是有趣,看来背后都下了些功夫,为师甚是欢喜。”袁博士笑道,又转头看向静室一角,道,“青阮,今日你倒是安静得很,不知心中可有何疑难呀?”

其实凌萧也早注意到了沈青阮今日的安静。平日里他虽话也不多,但辩论时总会提出一两个精辟的观点,每每令人叹服。可今日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是因为众人的眼光和流言吗?他不禁暗想。

“先生,”沈青阮微微颔首一礼,道,“青阮心中确有疑难,却不是在此处。若论《林狮驼立槛》,学生心中倒也有些感悟。只不过,或许与诸位所言有些差异。”

“这有何妨?”袁博士眼睛一亮,“你向来见解独到,老夫洗耳恭听。”

沈青阮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幼时受江国、东陵两国文化熏陶,所以对两国的思想皆有涉猎,细细比对后,发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

“江国的文化将‘教化’二字置于至高无上之位,总是从小就教一个人努力成熟,变成大人。但这里面就缺了很重要的一环,叫作‘童真’。很多人,我们周围的人,同窗、亲朋、甚至最熟悉的家人,他们的一生都被一种所谓“成熟”的思想束缚了。从小的教化让他们的眼界缩小到只有井口大,心之所盼,梦之所向只是“功名利禄”四字。就如林狮驼一般。可当一个人生命的重心被束缚到“前程”二字之上时,他一生的欢愉就变得很有限了。敢闯的人或许一路青云直上,或许半途飞来横祸,总之也能有轰轰烈烈的一生。胸无大志之辈安居一隅,夫妻和乐,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只要心真的能安,也不失幸福一生。可怕的就是不上不下,不进不出,如林狮驼这般,一生立于槛上,心悬半空,悠悠荡荡,连根都没有,又何谈安稳?”

他一下说了许多,众人皆有些发懵。

东陵的文化与江国差异较大,所以沈青阮的观点时常会新颖到让人应接不暇。便如此刻,其言论中的某些观点已经触及到江国大道安身立命的根本。对“教化”二字的否定,对追逐“前程”的鄙夷,以及“功名利禄”四字的刁钻,实在有些口诛笔伐,骂人不见脏的狠辣。可他说的偏又很有道理,让人难以反驳。一时间,室内陷入了沉思。

凌萧往日里也听过他不少奇谈,却哪一次也没有今日来得深刻。或许是这番言论揪出了他心中潜藏多时的怪念头吧,又或许,是这些简单又狠厉的字眼碰巧解答了他心中多年的疑惑。

“童真......”他在口中轻轻念了一遍,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之人。

“但若一个人的一生从一开始就是完全放开的,没有教化,没有束缚,那要如何确认此人可能的走向,整个社会又要如何来约束呢?”他看着沈青阮问道。

沈青阮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世子所言,乃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规矩并不等同于教化。规矩是法度,也是一个人生存于某一特定文化中,所需怀有的基本道德。譬如不可谋财害命,不可偷盗,不可辱骂父母,等等。如若违反这些规矩,上有刑法昭昭,下有黎民唾骂,其本心亦难安。而教化则不同,它侧重的是人的思想。一个本该拥有无上自由的至宝,却在日复一日的教化中被打磨圆润,变得‘中规中矩’。如此一来,整个社会的确得以约束,可人心也戴上了不可摘除的枷锁。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实已不可称之为人,与圈养的牲畜何异?”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抽气之声。此番言论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众人只觉得灵魂深处的铁链在“铮铮”作响。

凌萧却会心一笑,接着又道:“然法度易立,道德难成。若非经过日复一日的教化,道德二字如何深入人心?”

沈青阮遥遥望着他,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教化有用,然度在何处?道德高尚,却又是谁的道德?一个人如何确认自己所教之物的正确?尚不知何为世,便妄言出入;己身尚识世不明,便妄言教化,岂非太过托大?”

“有理。”凌萧点点头,又问:“但人并非生来便学富五车、洞察世事,总要有人牵引,有人指点。依你所言,世上怕是无人敢自言明世。可倘若如此,万千幼童又该如何识世明理?一味放任不管吗?”

沈青阮静静地看着他,道:“世子是在与我抬杠吗?在下所言乃是‘教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或是‘教导’。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人生来便有眼鼻耳口,便是让他去看、去闻、去听、去探索,去传达。而为了让这些探索而来的知识有一个归宿,上天又赐给了我们一颗心。一个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终究要归于此处,铸成他对世事的看法,和对生的感悟。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是最宝贵的财富。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灵。灵之所贵,在于自由。自由之高尚,不可亵渎。在下所言之教化,就是指所谓‘大道’对灵魂的亵渎,对自由的轻蔑。可叹世人往往不懂这个道理,身戴枷锁而自以为傲,听他人之所言,言他人之所听,无思想,无主见,无立场,岂非......世子笑什么?”

凌萧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想要整肃仪表,却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没什么,”他看了沈青阮一眼,“就是忽然觉得东陵的文化很有意思,倒想深入了解一下。”

沈青阮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东陵文壮,其思想亦深远。世子若有兴趣,倒不若亲自去看看。在下所言,无过太仓一粟而已。”

“呵呵呵呵......”袁博士也笑了起来。

他看着沈青阮道:“青阮今日所言,让为师也颇感受教啊!关于这个论题,诸位已经探讨得颇为深入,又铺展开来,引入了其它命题,甚好,甚好!总之今日清谈甚妙,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看来诸位课后都没少下苦工。如此年纪,能有如此见识,是我江国之幸啊!好了,时辰也到了,今日便到此吧!”

说完,诸学子纷纷起身恭送。沈青阮还要去翰林院,便与袁博士一道走了。

凌萧也收拾东西离开,却在行至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意味深长的一句:“梁兄,你不觉得方才沈青阮所言有失体统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道理。难道,这也是他口中的‘教化’?”

闻言,凌萧眉头一皱,转身一看,见说话之人正是那钟祈之。他默默盯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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