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玄带蒙着眼睛,系在脑后,手脚绑着铁镣,她仿佛一件破旧衣裳被无情拴吊着。遮住双目的人,听觉无限变得灵敏。高台上的暗门开了,有人进来,慢慢走下来在向这边靠近。来的人脚步轻盈,习惯性的脚心先触地,可以判断皆是些习武之人。
她的脚下触碰不到地面,手腕上紧紧绑着粗绳勒得手腕淌血。上面有人在拖着绳子,她似乎在向上移动。
“醒着?”
缓缓上升,脚底终于触及地面。被吊了整整一天一夜,血液凝滞在脚上,脑袋眩晕。来的人不是嬴政,但那声音却是在哪里听过,有些许熟悉。
“走吧。”
“去哪?”
“送你出去,去另一个地方。”
“为什么?”
这里白日阴凉,到了晚上又起阴寒,说话的人站在面前吐出温暖气息铺面而来,郑合欢虽被遮住了双目,却还是找着了那人的位置,两人完全做到面对面交流。
“呵你说为什么?”
是啊,还能因为什么?郑合欢似乎就是在明知故问,除了因为张良,嬴政又怎会留着她。这要带她转移到别处,必然是因为张良给了嬴政想要的东西。
“怎么不想走?想留在这里被做成干尸?”
脚下土块滚落,摔下高台砸得粉碎。那下面是郑合欢昨日悬挂之处,他们所站的地方就在断崖之上,稍有不慎下场就如同方才落下的土块,一副身子支离破碎。
“这里在什么地方?”
“一个活人出不去的地方。”
“你该庆幸昨天自己没有想不开自作聪明解开手上的绑绳。”
“暗狱?”
“关你郑大人的地方,暗狱可不够格。”
郑合欢显然永远不会知道,昨天在她的脚下就是数十米深坑,一旦她解了绑绳瞬间就会坠下,摔成肉泥。
而她在附近听见人声音也不是假的,有可能是百十人,有可能数千人,甚至百万人,不过是有真有假。
她听得见真切的脚步声,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有陶器触地微微晃动,其内里真空,空气撞击陶壁嗡嗡的声音。
脚下踩着台阶爬上更高的地方,走过一扇门,他们似乎离开了方才的地方。刚刚那位同她说话的人,拽着她手镣走在前头,后面另有人跟着。
他们走过的地方静得可怕,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的寥寥数语,郑合欢脚上的脚镣磨蹭着地面在引起这里的阵阵回响。
“暗狱那么吵的兽场,哪里比得上这里安静?”
此人晓得暗狱,清楚里面的残酷,
“能感受到吗?这样没有人言的世界是多么美好。”
“这里难道是地狱。”
“算得上是人间幽都,这里面的都是幽灵,将世世代代禁锢在这里。”
她们走过的地方皆是空旷平地,郑合欢眼睛上遮布未曾被揭下,只是下意识得记得向左拐过两次弯道,但在这里却着实猜不出方位。
“郑大人,来过这里的人终究不能活着出去。”
“但你成为了前所未有的例外。”
从此人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她都是深信不疑。这里有不可为世人所知的秘密,所以她即便被带来这里,她的双眼也不被允许看见这一切。
“我不会死这里,对吗?”
“这个别急,你会知道的。”
“我们不在咸阳。”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路上移动了多少路程她不会知道。她眼前黑蒙蒙的一片,身上没有阳光的暖意,奈何她不晓得如今昼夜更替在何时。
但外头有流水声,从高到低听声音并不宏大,应该是涓涓细流。
路过方才的陡峭坡道,听见的在头上有脚步声,伴着声声秦腔。
可以断定,走过一段平地,他们在一直向上,上头有人且是平民,所以她们是在地下。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建一处比暗狱不知广阔几何的牢狱,并且时时伴着运载的声音,必然不可能是在闹市。
这里有活人,却不曾听见他们有一句对话。团体运作,必然需要协助,要控制一群人无声交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人都变成哑巴。
人活着被废了口舌,无法用世人的语言交流,不通文字,他们就只是机器,压榨干净他们身上所有的劳力,听不见他们抱怨,咒骂统治者无道,更没有机会向外人泄露这里的辛密。
山头秃鹰长啸,展翅低翔,遮天蔽日,笼罩住一方天穹。
章台宫里,借着殿外天光,殿内恍若天宫。
秃鹰从略过咸阳城,在那王宫最高楼阁屋顶之上,也未有丝毫停留。秃鹰能够飞去的地方远比宫殿高万丈,入云霄者又岂会将地上不过百丈的楼宇放在眼中?
殿外骤然暗下,一副丹青瞬间重了一重墨色。
丹青师顿了笔,皱着眉头迅速转了笔触在画上补救掩盖。天光重现,而立于白光中的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将这孩子抱出寡人寝殿。”
孩子的母亲死了,嬴政终究至今不曾下手要那孩子下去与他的母亲团聚,养在章台宫偏殿,就在身边却不曾抱过他一下。
如今有人进殿觐见,他只是匆匆看过一眼,便叫人抱了下去。孩子哭了很久,如今已经不哭不闹,也不在支支吾吾的想要说话。
睁开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却还要固执的睁着眼睛。
殿内站着年轻人,看着襁褓里孩子被带出去,可以确认孩子还活着,但亲眼看着孩子在眼前离开,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心慌。
“闯王宫拼着命要见寡人,为你那姐姐?”嬴政甚至不曾抬眸看过殿中站在的小人,在他眼中那就是稚子。若非张良交出来昌平君的行踪,看在他识时务的份上,这郑家人他不会再见了。
这是无忧第二次见到嬴政,上次见面的时候云夫人还活着。此次闯宫面圣,他逃出了霍琛的监管,留了绝言决定了孤注一掷。
“郑家事情现在由我扛下。”
小男孩一本正经的说道,骨子里透着坚毅,即便面前的人归为天下共主,嬴政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嗤之以鼻。
“你有什么,凭你姓郑?”嬴政是在看不懂这小子何来的硬气,说要出来抗事。
“秦王,就凭我姓郑,我是郑家的男人,该由我撑起郑家。即便是死,也该由男人挡在女人身前。”
虽然明白阿姐苦心孤诣,为他挡下肮脏阻隔他接触这些,但他依旧在今天毅然决然的辜负她,毕竟他不会想看着阿姐去死,或是为了他们做出无法挽回的选择。
“请放了我阿姐,郑不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年人面对君王,带着些许江湖气,他们向来本能尊崇武力强者,但这一次他主动的卑躬屈膝,跪了权势。
如此反倒引得嬴政眼底浮现了笑意,竖子幼稚,异想天开,故作老成总会莫名泄露了喜感。
“我要你的命何用?”
“至于她的命,那是她的选择,我已经给了她生路。”
郑不离伏首跪地,象征着他低入尘埃。这一辈对父母他不曾行过如此大礼,如今得此机会跪拜君王。曾记起师父说过,人在学会爬行之前先学会了跪,将来丢下尊严想他们乞求要跪,双亲逝去灵柩前要跪,那一辈子不曾双膝跪地扣首的人生都不得圆满。
不圆满的人要么生来无欲无求,要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没那福气跪。过去只当师父那是为自己的失了尊严寻的借口,今天他真就该死的信了。
他来不及跪双亲,如今跪了君王,算得上是大大圆满了。
“秦王,郑不离入暗狱,承诺无忧的眼睛一辈子不治。”
“但请放过阿姐。”
这一跪相当虔诚,为所求达成所愿,他愿搭上所有的福气。
“我为何要答应你?”
“君上,这不是请求。”
“呵有意思!”
“竖子威胁寡人?”
嬴政不禁愈发起了兴味,少年人乳臭未干,声未变都算不得顶天立地的男子。在他面前不露怯,先礼后兵与他谈上了条件。
真是初生的牛犊,才最是有趣。
“一个时辰,无忧身上剧毒发作将无力回天。一个时辰,我未出宫,我与无忧的死阿姐以后必然会知道。”
“我们既然是绑住阿姐的绳索,那我们自行了断,她无须做任何选择。”
“若是我要她现在死?”
“不会的,你并不想张家失控,所以你必然不会杀她。阿姐即便死了,那也是她的选择,她的自由。”
不离已然笃定,他今日此举万无一失。他的不害怕,更像是有恃无恐。
“君上,郑不离只要阿姐离开,所有一切回溯原点,我此生甘愿效命。”
“今岁你多大?”赢政许久禁声不语,久久的盯着他看,像是透过眼前的人看见了一些过去的人事。
“虚十一。”
“还未及笄,你又有何本事入暗狱。”
“敢问君上您继位时多大年岁?”
郑不离倒是与他当初一般大站出来独放一面,可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郑不离比他多了许多天真,权力他不曾靠近过,无人教他不折手断。所以他稚嫩,但同样干净。
那东西多年前在他姐姐身上倒是见到过,郑家一对姐弟在他的朝堂都是异类。
“竖子怎敢与寡人相提并论?”
“英雄出少年,郑不离能够在暗狱活到最后,誓死效忠。”
嬴政如斯质问,却并无怒意。也只有年轻才敢无所顾忌的大逆不道,他不通老成,不懂小心翼翼。
郑不离似乎也不知道何为谦逊,他认为他可以,他便敢说。不管这话在别人看来是怎样的可笑。
“君上您没有选择,您不会想看到我带着无忧离开人世。”
在这一刻,嬴政愈发欣赏眼前的小毛孩。错过这样一个人,他竟会觉得可惜。
“十年之后取代李信,可敢?”
“我敢。”
“在寡人面前不可称我,要称臣,可记住了?”
“我臣遵命。”
“出去。”
画师在殿中干站了很久,画作已然完成。嬴政这一声不晓得是在唤谁,方才在殿中听到的一切,画师不禁咽了口水,心脏跳动剧烈,提笔的手久久不能动弹。
“君上,无忧身上无毒。”方才撒谎了,可算作欺君,相比方才的慷慨之词,坦白谎言他脸上瞬间浮现心虚。
“寡人知道。”
没有丝毫迟疑,像是早在意料之中。眼看着跪在堂下的人弄丢了沉着老成,圆不了谎言。但这一次反倒是他诚实为自己免了处罚,他要的是绝对的忠心,讨厌有人在他面前心存侥幸,故作聪明。
画师退下,画作摆在殿中,但嬴政却始终没有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