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湄!苏湄!你怎么样?”陌谦面色焦急,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捂住伤口不停流淌的血,一边狂奔。
“唔……哎呀,其实还好啦,死不了,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苏湄在陌谦的怀里倒觉得甚是舒服,想要美美地睡一觉,毕竟,这家伙的怀抱,还出奇地温暖呢!她看着少年惊恐的眼神,意识模模糊糊地用一根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嘘,去那边那间屋子,被我师父发现了,他会伤心的。”陌谦一惊,原来,自己眼前的这个姑娘,是这么怕亲人看到自己出事的么?
那他呢?他还不算什么,对吗?
可是转瞬间陌谦就不能再多想,从竞技场到客栈的几步路里,苏湄又昏迷了过去,她失血太多了。
房梁上突然飞下来一个人,把苏湄从陌谦的怀里掠走,陌谦还没有看清楚,那人直接“飞鸿踏雪”从窗户飞进了客栈的一个房间。“来三楼最东边!”那人留下这样一句话,陌谦才堪堪意识到来人是行事低调的兰澈。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苏湄睡得正舒服听到有人念诗,抑扬顿挫的语调传到她的耳朵里就像以前师父教书的时候那平淡无奇的语气,总是把她刚刚赶跑的瞌睡虫又抓了回来。
她睁开眼是素白素白的帐子,头顶是客栈普通的雕花大床,身上的伤口微微有些疼,一个紫色的身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一看到她醒来,连忙走过来把她扶起来,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痛得苏湄“嗨哟嗨哟”地叫,“师兄!你还想娶隔壁山上绿萝姑娘,就你这样,怎么照顾人嘛?”苏湄不满意地嘟起了嘴,照旧挖苦嘲讽着苦恋邻村姑娘的师兄。
说完,她还向四周看了看,可是,空荡荡的大房间里,除了她和师兄就再没有别人了。“别看了,墨迟醒了,他和师父不得交代交代去?就算有白凝师姐说情,咱们也是没理的。”
“我们不是替他解决了这么大麻烦吗?要不然,他现在可能都不知道还有命没,为什么我们没理啊?”苏湄不可置信,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墨迟会生气,楼下摔东西的声音偶尔传上来。
“这是江湖的规矩,侠士自己的仇,自己解决,就算因此不小心命丧黄泉,那也是侠士自己的选择,别人是不得干涉的。这就是江湖,彦儿。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侠气吗?这就是侠气,不像朝堂上的人们用铜臭和功名来求取生而为人的价值。武林中人追求生命,追求得光明磊落,没有任何复杂的东西。”师兄很少说这么一大堆话,她愣是没有听懂。
“算啦,你呀,就不用懂这些了,有我和师父,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啦!”师兄宠溺得摸了摸苏湄的脑袋,眼底是一抹深入寒潭的悲伤。
“师兄,他,那个跟在我旁边的穿白色长衫的人,他有没有来看我?”苏湄悄悄地把头埋在师兄的后背里,趁机问道。
兰澈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轻轻地答道:“来了,他很担心你呢,别担心,我们都很喜欢你。”
“好好休息吧,多亏了师兄我从山里背的金创药,你这伤才能好得这么快,要感谢我的话,待会就多吃点吧!”兰澈刮了刮小师妹的鼻子,把她放在床上后就走了出去。
他没有告诉她,在她血流不止、脸色苍白轻轻呢喃着“陌谦”的时候,那个人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与镇定的神色。在他来给苏湄送饭的时候,他却又看见那个人无比细心地给苏湄盖被子,轻轻地掖着每个被角,在她熟睡时痛苦地留下泪水时,那个人紧紧地拥着她,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情。
兰澈忽而意识到,他的小妹妹,真的能如常所愿得到爱情吗?还是和他一样,求而不得呢?
命运终在不同线上的两个人,改变星辰的轨迹相守白头是受到天下祝福的事情,可是,这种大多数的故事,是以悲剧结尾。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们师徒三人,一起快乐地、没有烦恼地生活在耆芜山上,不问山下事,不管天下人。这世间,倘若没有情爱,倘若没有使命,倘若没有**,该有多好?
就像古书《桃花源记》中所言,“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没有繁复精美的物质,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也许就不会有嫉妒,有争端了吧。
“啊!你来啦?”苏湄正在扒拉着碗里的饭,毫无吃相可言,不过,看着她两颊鼓鼓的样子,会让人对师兄兰澈的手艺产生向往。苏湄一看到陌谦走进房间,丝毫没有什么应该起身行礼的意识,反而越发大胆,“桌子上有我师兄买的桂花酥,很好吃的!我和你说,来了江南啊,就要遍尝江南美食的,要不然策马几千里,简直就像是白来了呢!”陌谦看着眼前故作轻松无所谓的丫头,心里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自己怎么能在她为自己挡刀后,冷漠至此呢?他那时满脑子想的竟是苏湄因为铁手之事来到相府,什么来历都不甚清楚。她会为自己挡刀,难道不是因为想从他这里套出什么事情来吗?
所以,他在苏湄卧病期间,只来过一次,那一次,他只觉人生至宝贝被人一刀从心口剜下,鲜血淋漓,空洞无比,看着她不时流下的泪水,他忍不住抛掉所有高贵与使命,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仿佛要把她融进骨血,这样便不用再担心万千情事,是非对错。
“喂喂,你干嘛呢?快吃啊?愣着干嘛?一会就凉了!”苏湄用她被师兄喂得白白胖胖的手在陌谦眼前晃来晃去,一把被抓住,睁着大眼看着陌谦,“好,我知道了。你不要晃了。”陌谦无奈地放开了她的手,扶额轻叹。
“哦,对了,我总是听见楼下有摔东西的声音,桌子板凳的,你们还没把墨迟大哥哄好啊?”苏湄一脸好奇。
“嗯,他生气了几天,不过,在你卧病的这十几天里,他已经好了,并且带着白凝回到崖山了。你听见的声音,是楼下住了一对夫妇,那位老爷很怕自己妻子,你也知道,娶一个‘母老虎’,每天听的是河东狮吼,我们这些暂时的‘邻里’也要遭殃了。”陌谦看着苏湄,嘴角带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真的吗?那以后你如果娶这样一个妻子,你会怎么办啊?”苏湄打开了话口子,似带嘲讽意味地看着陌谦。
“我?堂堂兵部员外郎?你认为我爹会给我娶一个‘河东狮吼’吗?”陌谦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自信满满。
“可是,不是说男女双方拜堂之前都不能见的吗?万一——我是说万一呢?”苏湄嘻嘻笑着,一句一句把陌谦把骗局里引。
“那,那我不会找见过的啊?或者,或者我也可以偷偷去看她吗?”陌谦局促地回答,越想越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里,“苏湄!你敢捉弄我!”
“哈哈哈哈,陌谦,你也这一天!病者为大,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师父去!”苏湄抱着被子站在床的角落里,指着陌谦哈哈大笑。
“晾你也不敢!”
“哈哈,谁不敢!”陌谦还没有听清苏湄说了什么,一个枕头便隔空飞过来,好巧不巧砸在他脸上。
“苏湄!”陌谦怒火中烧,血气一浓就冲了上去。
兰澈和耆芜山人看到房间里嬉笑怒骂的景象时,一时间有些伤感。
“哎,老啦,想当年,我和彦儿也玩得甚是开心呐。阿澈,你也老了。”耆芜山人还不忘提醒一下徒弟,他们二人在小师妹心中掉分量的事情。
“师父,你真的放心,把彦儿托付给他吗?如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兰澈有些担心地望着师父,终于把他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们二人,终归不同路,彦儿追随的是可以保护她的大侠,而那个少年,需要的,仅仅是可以温柔守护的女子。”耆芜山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那两个身影,眼里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夏天。
“师父!师父!快踢!快踢!”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草地上奔跑,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颗五彩斑斓的蹴鞠,嘴里不停地催促着他。
“好啊,彦儿看着,球来啦!”他大笑一声,把球传了过去,球就像有了准点似的,正正地落在小丫头的怀里,因为力气小,所以她被球撞得向后飞了几步,重重地摔在地上。
“彦儿,没事吧。”他急急地去查验孩子的伤口,轻轻的拍着孩子后背,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弄哭了这个刚刚离开父母的小姑娘,可是年少的苏湄直接就坐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若无其事,却忽而扭过头问他:“师父,我爹娘还会回来接我么?”
他奉老友之托看护这个孩子,她的父母算到这孩子双十年华之前会有大劫,于是将女儿托付给他,希望武功超群的自己可以护得她平安。可是,此时,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难道要他告诉她,你的父母会回来接你,只是在十五年以后吗?
面对孩子童真和期盼的双眸,他只好撒了一个谎:“只要你好好学功夫,你爹娘就会回来的。如果你不好好练习,那就是你爹娘想要让你更好地练武,怕打扰了你。”
十二年过去,苏湄的爹娘没有回来看她,他的谎,也就圆了十二年。
可是,如今他要怎样把孩子完璧归赵呢?
“师父!你看我这招‘踏雪无痕’练得怎样?”已经到他腰身般高的少女矫捷地飞到树上,在开满繁花的枝头笑得明媚。
“师父!你看师兄,他偷我的武服!你快帮我捉住他!”已经渐渐长成大姑娘还像孩提时没大没小的苏湄,在山中如精怪般过得自由自在。
他的半生,被这两个孩子牵绊,同时,也与他们的命运的紧紧相连。
“师父,彦儿最终还是辜负了您。”苏湄看着耆芜山人和兰澈远去的背影,眼里簌簌地流下泪水。
她一直都知道师父和师兄希望她做一个快乐的人,可以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在小屋旁汲水,在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和山上人家的姑娘采荷,哪怕她这一生学不会“踏雪无痕”都没关系,哪怕她什么都不懂,只懂捣乱和调皮,和师兄打打闹闹,这或许,是师父所期待的吧。
可是她终究还是遇见了想要守护一生的男子,终究想要用这一身武功去替他平半个天下,虽然她隐隐约约在昏迷之际看到了他的冷眼,虽然她明确了他的犹豫,虽然她知道,他可能从来都想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打算。
但是她认定了他,她是个刚烈的女子,一旦认定了谁,就会百般地对那个人好,把自己的一切贡献出来,为谁,无怨无悔。
这世上,一个人总要为一件事而付出所有,不求名垂青史,不求万家传唱,不求百姓铭记,如今正值乱世之秋,百姓就快要过上食人血肉卖子的生活,她虽长于山中,却也知道,所有的帝王,都是要百姓拥护,才能在那个位子上坐稳。陌谦有志改变,而她,就有志助他一臂之力。虽然,她可能沦陷沉溺,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