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嚣张而肆意地红火热闹,丝毫不在意是盛世还是渐亡的王朝,每个孩子都欢欢喜喜等待增岁,燃放炮竹震耳欲聋的响声似是要驱赶一年以来遇到的所有倒霉烦心事,给这天空中留下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彩,若是在近处不甚高的山上,就可以看见繁华帝都沽阳城的万家灯火,还有泛舟湖上起舞清影歌姬柔软的腰肢,任何人看到后,都不自觉沦陷其中。
“苏姐姐,为什么你包的饺子和街上卖的长得那么不一样呢?”阿陶看着锅里奇形怪状、丑陋无比的饺子,满脸疑惑地问苏湄。
“街上卖的,为了多卖钱,就会包成那样,而我包的自然不求形状,而求味道和馅多皮薄这样的技术。”苏湄满脸自豪地说道。
“可是,街上卖的饺子,味道很好吃,也是馅多皮薄啊!为什么他们不弄成这样的呢?”阿陶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奈何苏湄一向死要面子,就没有当场戳穿他,事实证明,他与这奇形怪状的饺子也是十分投缘的,足足二十个进了肚子。
“阿陶,开门呀!”苏湄在房间里老远就听到了钟子楚的声音,正欲起身迎客,却被阿陶抢了先。
“二弟,我和三弟本在相府和大家一起过年,后又想到你这里人丁稀少,必定冷清,便来这里也热闹热闹。”无论是在哪里,钟子楚成熟稳重的风范都让他不张扬,却也不会落于人后,除夕之夜,他也并没有刻意求红火,只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外褂,内衬白色云锦纹长袍,书香气由内而外,却不曾减免半分。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总归热闹些。”孟修还是上次来的模样,偶尔心不在焉,话也不是很多,只是照例寒暄两句。他倒是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明紫色衣衫,不过因为身形日渐臃肿,衣服显得有些窄小。
“快请进,有你们能来,我也是万分激动的。”苏湄掀起帘子,嘱咐阿陶去拿些年货过来,碰上喜欢的,就多拿一些。
“二弟,我十几天前来叩门,无人答应,我怕你和阿陶出事,便翻了院墙进来,结果里面的门都一一锁好了,马也不见了,我这才又翻了出去。二弟,将近年节,你去哪里了?”钟子楚回想起之前来时院内空寂无人,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哦,正值年节,我带着阿陶去买了好多年货,大哥你也知道,阿陶毕竟还是孩子,过年自然要买些好吃的来犒赏。”苏湄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却总是掠过钟子楚的身上。
“啊,是我大意了,竟忘了给阿陶带礼物,不过,今夜是除夕,明日带来想必阿陶也不会怪我,对吧?”钟子楚爱怜地抚摸了一下阿陶柔顺的黑发,他记得,那天他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邻居,便顺口一问,得到的答案是这家已经好几天没有人了,平日里这两人虽然安静,但是白日练剑、早午晚间做饭都会有点动静。
“听说外面有耍花灯什么的,二哥,你不带着阿陶去看看,凑个热闹吗?”坐了半晌,孟修从外面进来,右手牵着阿陶,笑着建议。
“确实也是,这大年三十,就算不图个看得高兴,也是图个热闹,我们二人平日里也没有这样的空闲来见识灯红酒绿,不如就当是陪我们三个,好歹出去一遭吧!”钟子楚也站起身来,劝说苏湄。
“那好吧,若不是你们叫我,我倒宁愿在这院子里到老下去!”苏湄打趣地说,若是论起懒散,她觉得自己真是当之无愧。
“阿陶,回来!”就在阿陶欢喜地跑出了院子就要奔向门口的时候,苏湄猛地叫住了他。
阿陶以为苏湄又要阻止他出去,愁眉苦脸地转过身来,准备上演动人的戏码。谁知,苏湄却隔空抛给他一件蓝色的棉衣,只说了一句“外面冷,穿上衣服,别冻着了”就回身锁住了门。
钟子楚看见苏湄在给阿陶取衣服的同时,也顺手拾起了一件白色披风穿在身上,他想起有一日清晨看见陌谦,他手里也拿着同样一件白色披风,急匆匆要出门,那天,正是他来找苏湄串门的那一天,他清楚得记得,那件披风的后帽上,有着浅浅的两道山纹,和今日他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曾有人这样描述除夕夜“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可是,今夜的京都,仍是刺骨的寒冷,没有漫天飘雪就算是老天爷宽待他们了,更别提连春风的影子都没有捕捉到了。路过的每一条街上都点起了明亮或昏黄的灯笼,有的崭新,有的破旧,有的大门紧闭,在家中饮酒作乐,有的开门迎客,和朋友吟诗作对。孩子们穿着平整的衣服,红色的棉鞋,哪怕是没有新料子,母亲也会努力让他们看起来穿得像新的一样。
京都的中心,清河一带,是整个王朝贸易最繁盛的体现,绫罗绸缎,花样布匹,珍奇玉石,还有各色各样精美的手工艺品——木雕,瓷碗等,当然,还有馋人的小吃,再不济的父母,路过这里,总要给孩子买一串糖葫芦吃。
“阿陶,过了年就又长一岁了,还有几个时辰就到新年了。”因为人多,他们便分了组,阿陶和孟修一起,苏湄和钟子楚一起,此刻,孟修看着啃着糖葫芦的阿陶,戏问道。
“阿陶今年十岁,明年就十一岁了,阿陶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了苏姐姐,没有苏姐姐,阿陶可能现在还吃不上一顿饱饭,穿不了一件新衣。”阿陶在人潮人海中找寻苏湄,总归奇妙,第二眼就从缝隙里看到了她。
“是吗?”孟修回想了自己去看病时郎中所说的话,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是啊,阿陶从来不骗人的。”阿陶郑重地点了点头,狐疑地看着孟修。
“二弟,你有什么打算吗?难道你真的打算独自抚养阿陶到大吗?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你自己的人生……”钟子楚诱苏湄出来,其实就是想问问她今后的打算。
“大哥,今后怎样,我还没有想好,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其实我带阿陶回京的这些日子以来,一路上也算是不枉初心,以后怎么样,就看老天怎么安排吧。”她想做一个江湖人,不问庙堂事,她出山的初衷,从来不是匡扶天下。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是,在很多时候,有使命就会有无奈,她不想因为责任而对亲人爱人不管不顾。
“二哥,终于找到你们了,还是阿陶眼睛亮,一眼就看见了你们从游船上下来。”孟修和阿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苏湄和钟子楚面前,阿陶十分得意,对孟修的话满意地给予眼神的回复。
“你们玩儿得怎么样啊?一定是都去过了吧?”
“京都打扮一番,还是蛮热闹的。”
……
“二哥,那边的花灯十分好看,有一盏十分衬你,不如买回家去给阿陶玩如何?”孟修边说边把苏湄向旁侧引。
“是吗,我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花灯?”苏湄欣喜地跟着他的脚步,在孟修身后看见他稍有沉重的脚步,便忍不住调侃道:“孟修,我怎么觉得,你比我初次回来见你的时候,越发圆滚了?”
“说到此,我实在是纳闷,这身材虽然不是什么威胁到生命的东西,可是在出入生活时,还是对人影响很大。”孟修慢慢地停下了脚步,认真地与苏湄诉说。
“是啊,你要加把劲,努力把肥肉减掉,才能不负往日清秀书生之名啊!”苏湄友好地拍了拍孟修的肩,以资鼓励。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孟修转到了苏湄的对面,眼神诚挚。
“请说。”
“我发胖的事情,二哥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办法嘛,倒是有的,只不过也不是什么独门秘诀,我是武人,多练功自然就会消耗体力,不至身材走样,可是三弟你嘛,你是文人,文人也不打架,只是每日坐在窗前与翰墨文书打交道,且对饮食不加节制的话,一来二去,时间一长,确实是会发胖。若是想要减肥,只能在控制饮食并且多加锻炼,不能久坐不动,到了夜里直接睡觉,肉不长在你身上长在谁身上?”苏湄以为孟修不好意思当着钟子楚和阿陶的面来提出来,故意支开他们来向她求助。
“这些我会注意,只是,你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吗?”孟修面色焦急,似是觉得苏湄还隐瞒了他什么东西。
“这还能有别的办法吗?要减肥,必须自律,任何人是帮助不了你的,必要时,要改变对喜爱食物的观念,才不致狂吃不止。”苏湄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孟修,他对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像极不相信似的,急着去找另外一个他口中的然而却并不存在的且被他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方法。
“真的,你相信我,实在不行,你可以每天早起来这里和阿陶一起学习武功。”孟修迷离朦胧的眼神让苏湄无法理解,她再次出口相劝。
“不——不必了。”孟修连连摇头摆手,他可受不了那样的苦,也就只有阿陶,那样没人要的孩子,才会拼命努力学习技艺,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一无所有。
“二哥,你——你真的,不知道吗?”孟修在苏湄的脚踏出半步的时候,伸手拦住了她,再一次想问。
“知道什么?不妨提醒我一下,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苏湄料定孟修也许是听了什么人的话,言行举止这几个月来怪异不已。
“比如,仙术之类的?”
“仙术?孟修,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我若是有仙术,往你身上一施便是,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再说了,我若有仙术,我还学什么武功防身,我直接施仙术不久行了?”苏湄温柔一笑,孟修原来也会信这些有无之道。
“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爱说话多好!”苏湄转身离去,留下他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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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的清晨,阿陶起身,掀开被子,却没有听到一如既往的苏湄清晰明亮的声音,也没有见到那一抹为庆祝他及时起床而莞尔一笑的倩影,心中甚是奇怪。
走到厨房,只有一碗面孤零零立在灶台上,上面飘着丝丝缕缕残存的热气,似乎是苏湄在向他说早安,阿陶又跑到马厩,“白胖胖”也不见踪影,但是看得出来饲料所剩无几,连“白胖胖”都是她喂好了再牵走的,即使不牵走阿陶,也要先把阿陶喂饱嘛!
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阿陶努力想要压抑住眸中的泪水,却是越积越多,苏湄几个月以来对他的照顾和关爱,在此刻化为了留恋与愤恨,既然迟早都会抛弃他,那当初为什么要将他解救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此刻体会到被高高捧起再被不值钱地摔碎的绝望感么?苏姐姐太坏了,太坏了!
阿陶愤怒地击打着门帘,知道上面本来结结实实的三个钉子上的挂绳摇摇欲坠,终于挂绳断了,门帘犹如一张扑天大网,严严实实地绊倒了他,他跪在柔软深厚的帘子上,却意外发现前方一片轻飘飘的东西,擦干眼泪一看,是一封信,阿陶颤颤巍巍地打开,又合上,又打开,又合上,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鼓作气把纸铺平,从指缝里看苏湄熟悉的笔迹,直到看见“出门”和“夜晚回来”这六个字,才堪堪放下了手,细细品读:
阿陶,早上好,相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按时起床了吧。你总问我,早起有什么意义,忍着寒冷,明明那些事可以以后再做,为什么不晚起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来了再做呢?我也不会拿人们口口相传的话来糊弄你,你现在看到了,我写了这封长长的信,做了这碗热腾腾的面,这都是我比你早起的几刻钟做的事情,而现在,我已远行途中,享受着晨光带来的美好,早起虽然看起来并不能影响我们一天的生活,但是如果比别人早起一会儿,我们就可以比别人做更多的事情,滴水成冰,汇聚成河,一年到头来,我们就能够比别人多学一套剑法,甚至是多看几本奇特的书,我们的人生很短,没有那么多的几年,可是,若是把时间分成无数无数个小块,每天有十二个时辰,若是分成一炷香一炷香的时间,那时间就有如泉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你现在还想要赖床吗?
阿陶,我做一碗面,不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是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生辰吃面,可享健康长寿,我不能陪你吃面,即使这样,你也不要饱饱地吃完,不要剩下哦!今天你的任务繁多,要记得刷碗,我在信的最下方写了午饭的做法,要认认真真地烧水、淘米,做一天你自己的主人。
我有事要出门,不过时间很短,夜晚就能回来,我回来,要检查“惊鸿影”这一招,如果不熟练,晚上要加练哦,我知道,你不想的,对吧?阿陶,我猜,此刻,你已经把帘子锤下来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心里在埋怨我百十次了,所以,请站起来,把信放在一边,我知道你挂不起门帘,那就紧紧关上门,不要让风透进来,赶紧把面吃了,在你生辰的这一天,要学会长大,不要埋怨任何人,自己为自己做主。
阿陶,生辰快乐!
苏湄
雪山的确是因雪得名,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苏湄的头顶,沁脾的凉透入心底。
她跪在冰殿外已经一个时辰了,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这里,雪山依旧是万径人踪灭。
“姑娘,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一个冰清玉洁的美人出现在了冰殿门口,容貌秀丽,神色冷冰冰地望着苏湄,说话毫无感情。
苏湄没有答话,却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坚定。
“你要知道,每年来有多少人来求姑姑,而姑姑从未松过口,或是心软过,将这冰莲送给或卖给过任何人。”那位姑娘看见苏湄肩头厚厚的雪花于心不忍,开口相劝,自古以来,有人来见姑姑,无非是为功名利禄,或是权利钱财,都是带着万贯家财,或是至美至奇之物,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带,孤身一人,来求药。
“你若是因此费了双腿,多不值得!”姑娘看着苏湄,姑姑在里面听都不想听一句,这叫她如何是好?
“多谢姑娘,我知道,有些事,你帮不上忙。”苏湄抬起头来看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是一直以来的倔强。
“好吧。”姑娘只好回去,姑姑,这或许是个好人,听一句也无妨。
过了许久,天色渐沉,一轮弯月慢慢挂上空中,冰殿前卷起的帘子已被放下,药王姑姑既没有叫她进去,也没有下逐客令,反而和往常一样在冰殿内烧晚饭,香味传出冰殿,逃进苏湄的鼻尖。实际上,她的双腿已经在雪里被冻得麻木,只有远播的香气和不时落到手心里的雪花才能让她真实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那位看似冷漠其实娇小可爱的美人,午时过后再一次出现在了苏湄的眼前,她淡蓝色的衣裙上简单熟悉的花纹,惊得苏湄抬起了已经僵硬的脖颈。
“姑娘,姑姑叫你进去。”她带来了好消息,苏湄差点喜极而泣。
“好。”苏湄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双腿却已陷在雪里,大腿的肌肉挛经,她不得不双手支撑地面,完成艰难的起身。
“不——不必。”苏湄看到姑娘的手向她的手臂搭来,无力地向外推了推,却推到了虚空,因为如此,她才更不能受人恩惠——尤其是这雪山上的恩惠。
苏湄踉踉跄跄地走向冰殿,有好几次差点跌倒在雪里,但她都没有停下,因为她怕,怕前功尽弃,怕功亏一篑。
“姑姑,她来了。”药王姑姑头戴紫色琉璃,身穿雪云长裙,一个目光看来,便把苏湄打量得彻彻底底。
“晚辈苏湄,拜见药王姑姑。”苏湄合双手行礼,动作僵硬,四肢有些不协。
“苏湄?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非得来我这里求这一株冰莲。”姑姑轻蔑地笑了笑,由上而下地审视苏湄。
“让姑姑见笑了,晚辈有一位病重的朋友,需得雪山冰莲才能救命,还望姑姑开恩。”苏湄毕恭毕敬地说。
“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救他?救了他,我又什么好处?”姑姑盛气凌人,目光严厉不容侵犯。
“姑姑,他——是个好人,若是救了他,对这天下苍生,有利而无弊。”苏湄想到那日见到的陌谦的苍白的面庞,泪水不自主地自眼角滑下。
“那与我又有何干?我已避世,天下苍生,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姑姑半步不让,冷冷发问。
“你只说,你于他有没有私心?”姑姑从座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
苏湄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药王姑姑的眼睛,轻轻开口:“有。”
“有便是有,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苏湄低下眉眼,低声答道:“是。”
“要想从我这里拿走东西,必然要拿东西来交换。”姑姑手里摩挲着一个玉扳指,那是十年前,墨言阁阁主为了得到天下奇毒——七星海棠,拿出他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的。
十年以前,常人皆说,遇到墨言阁阁主,并不打紧,一旦遇上他右手上的玉扳指,任何真相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
苏湄默默地解下了颈上的金锁,双手捧着,正要呈给药王姑姑。
“苏湄姑娘,你真的觉得仅凭这一毫无价值的东西就能换来冰莲吗?”药王姑姑冷漠地看着苏湄,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却犹如雷霆重击。
“我知道,从姑姑的角度上看,它并不值得。可是,这是自我出生起,我娘送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自小戴在身上,从未离开过它。”
苏湄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说:“这金锁是我娘从寺庙里求来的,大师说可抵挡千难万险,保我余生平安,我将此物赠予姑姑,并不指望它能对姑姑有什么作用,而是——把我一生的好运连同此物一起送给姑姑。”苏湄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扭头诧异地看着她。
还没有人,敢拿这样的东西和药王姑姑来换最珍贵的药材来的,何况还是雪山上的镇山之宝——冰莲。
苏湄怀抱冰莲一步一瘸地下山,单薄的身影在茫茫冰雪中孤独前行,不曾停下脚步。
“张太医,请开开门。”苏湄抱着雪莲,在张宅门前频繁地敲门,一点也不怕惊吵夜行的人。
“原来是苏姑娘,这么晚了,有何事?请快些说,若是时间长了,我家娘子怕是要吃醋了。”张璘一身白色寝衣出现在门口,打着哈欠开门。
“冰莲,拜托你了,嗯——算了,请不要告诉他。”苏湄听到此言,急匆匆把冰莲往他怀里一放,没有多说一言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张宅。
“哎——你的脚”张璘还在后面喊着,苏湄却已不见了踪影。
“只是让你快些说,又没让你只说一句。”张璘看了看怀里的冰莲,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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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啊,前些日子不是说药王姑姑死活不给你吗?”陌谦龇牙咧嘴地喝着苦涩难以入口的汤药,佩服地看着张璘。
“额——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了,她一天一个样子,反正你喝到了不是挺好的嘛?”若是知道那姑娘跪了那么久,他就是好言相劝姑姑几天也一定要把冰莲要到手,更何况,很多时候,药王姑姑虽然对众人严厉,对他这个关门弟子还是最宽容仁和的。
“谢了!”陌谦爽朗起身,仿佛一碗药就让他恢复了精力。
“你别嘚瑟!每日三顿,吃上十四天,一口也不许剩!”张璘心疼地看着药渣,不只是这是黄金难求的冰莲,更因为,那个人也许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换来了这一朵冰莲。
“好啦,知道了。”陌谦微笑转身,他今日心情不错,想要出门一趟。
“砰砰——砰砰”苏湄还赖在床上,不愿起床的时候,门环十分不及时地响了。
“谁啊?”苏湄懒洋洋地扯着嗓子问,若是什么卖糖糕的,她真的不想下床了。
“是我。”陌谦低声沉吟道。
“谁啊?大点声?”苏湄向窗户外面望去,当然,她什么也望不到。
“有什么好害羞的吗?大点声能要命啊?”苏湄见门迟迟没有动静,只好费力从床上下来,艰难向门口走去。
“哎哟!”刚出房门,就撞上了个人,抬头一看,是陌谦。
“我觉得你开门也挺麻烦的,所以,我就直接翻墙了。”陌谦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脸无辜。
苏湄看着他,松了一口气,见他面色红润,想必是药起了作用,才想开口问,又觉自己如此像是有意邀功,还是装作无视得好。
“公子这么早来,有何事啊?”
“我不过是来检查检查你的功课,没想到,你这半出师之后,还是这般懒散,都这个点儿还没穿衣练功。”陌谦不动声色地调侃着苏湄,嘴角扬起了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是是,公子教训得是,我这就更衣起来练功,还请公子——”苏湄睁大眼睛,认真地与陌谦答话。
“嗯?”陌谦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他们二人就这样在门口僵持着,苏湄只好缓缓地把帘子放下来,心里自动将陌谦隔离在外。
因为腿上有伤的缘故,苏湄移动地极慢,都已过了一刻钟,她才刚穿上外衣的袖子,只听“叮”得一声,背后似是什么东西掉了,她捂着眼睛慢慢转身,却看见房门口长身玉立的陌谦,他今日没有带刀,一柄折扇别在腰间,别有一番风采。
“我——”陌谦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
后来又想起什么,两只手慌乱地摆着,不停地说着:“不——它——它是自己掉下来的。”后又指着帘子上松动的钉子,无辜地摊开手。
苏湄想起了她之前出门时料想阿陶会把门帘扯下来,回来后腿上刺骨的寒冷和疼痛让她暂时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这门帘,还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哦,我知道,它之前就——”苏湄也断断续续地说话,用手指着门帘,希望陌谦能明白她说的话。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穿好?”陌谦也有些惊诧,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场面。
“我——我马上就好!”苏湄还指了指自己的领口,仓皇忙乱地把扣子系上。
“公子要不先进来?帘子我马上就修好!”苏湄努力装作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结果当然是——四脚朝天地趴在了地上。
“你——”陌谦一进来看到此情此景,无奈只好走过来把苏湄扶起来,却也发现,她站起来甚是困难,尤其是膝盖,活动十分缓慢与僵硬。
“出什么事了吗?”陌谦关切地问。
“那倒没有,就是我那天和阿陶练功,不小心磕到了木头桩子上,公子,你知道,那个东西很硬的。”苏湄笑笑,漫不经心地说。
“哦,对了,说起阿陶,他在哪里,平日里都是他来开门。”陌谦四下寻找阿陶的身影,却没有见到那个对他稍稍敌视又偷偷使出艳羡眼神的孩子。
“阿陶?我这几日没怎么管他,估计一会儿就过来了吧。”苏湄被病痛折磨良久,没有太多精力看管阿陶。
“在呢!在呢!我去烧饭了!”阿陶满面黑灰,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进来,见到陌谦,还把黑乎乎的小手往背后蹭了蹭。
“阿陶,大年初一那日我没有来得及看你,今日为了补偿你,给你发个大红包好不好?”陌谦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给阿陶。
“不——不要。”阿陶向后退步,眼睛在红包和苏湄之间游离。
“收了吧!这是陌谦哥哥给你的压岁钱,小孩子过年收压岁钱是可以的。”苏湄微微笑着,示意阿陶收下。
“那——苏姐姐怎么不——”阿陶问到了一半,欲言又止。
“我给你的,便有苏姐姐给你的一份,这样可好?你若不满意,我改天来,再给你带一个。”陌谦破天荒地揉了揉阿陶的脑袋,慈爱地说。
“不用了,谢谢陌哥哥!”阿陶看到陌谦如此,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直向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
“既然如此,阿陶就不许反悔了!”苏湄笑得开心,心想终于可以省一大笔钱,半夜再去敲诈阿陶一些,可以及时做些储备。
陌谦并未留到中午,待了半个时辰就匆匆离开了,临近晌午的时候,小院又迎来了一个从未登门的客人。
“你是?”张璘看着门后的阿陶,疑惑地问道。
“我叫阿陶,叔叔你是?”阿陶也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又是一身白衣、满身药香的俊朗青年。
“请问,苏湄是住在此处吗?”青年礼貌地蹲下身,眼睛里闪耀着微光。
“是的,我去问问苏姐姐。”阿陶转身离开,张璘站在门前,悉心等待。
“苏姐姐,外面有一位身上飘着药香的叔叔,他问你是不是住在这里?”阿陶跑进屋去问苏湄。
“飘着药香的叔叔?阿陶,让他进来吧。”苏湄想要起身去迎接张璘,无奈实在是迈不开腿。
“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是姐姐,我是叔叔?”张璘满脸无奈地看着苏湄,虽然不似邹忌大哥每日镜前自照,可是他怎么看也不像个叔叔吧?
“这——想必张太医就不知道了吧?令夫人是不是有身孕了?”苏湄双眼含笑,问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这——苏姑娘你怎么知道的?”张璘诧异不已,苏湄那天晚上就在他们家门口停留了一瞬,怎么可能知道?
“这就是了!”苏湄把茶水往桌上一放,双手托腮,开始老生常谈。
“既然嫂子有了身孕,那张太医你自然是要准备好做父亲了,一旦你做好了这个准备,你就从兄长变成叔叔了!”苏湄笑意难掩,欣慰地看着张璘恍然大悟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苏姑娘,你莫带偏,我今日来,不是来与你讨论此事的。”张璘想起了陌谦方才叮嘱他的事情,忽然正色道。
“苏姑娘,你必须得告诉我,那天的情形,或者说,你的膝盖是怎么受伤的,你必须要知道,雪山的雪非比寻常,我此行,虽是子让所托,却也是我本意,你的膝盖,若是不治,可就好不了了。”张璘的脸上满是身为医者的责任,气势正得苏湄不容拒绝。
“阿陶,我渴了,这里没有谁,你能替苏姐姐烧一碗水吗?记住,水没烧开之前,要一直在厨房看着它。”苏湄仰头吩咐阿陶,眸中闪过一丝焦虑。
待阿陶走后,苏湄缓缓开:“我那日只是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想必涂些药应该就不碍事了吧?”
张璘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对于苏湄方才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我——我近来双膝疼痛难忍,先不论行动,光是下床,就要费好大的力气。”苏湄不敢抬头看张璘,轻声说。
“苏姑娘,我不得不说,你这样,实在是——唉!”张璘想要责备苏湄的冲动,可是回头一想,姑姑的性格,也不会给人回寰之地。
“你这样,就不是只换一样东西了,你连你一身的武功和日后行走的能力都搭进去了!”张璘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这个消息与苏湄想象的完全不同,她以为,张璘会说,开几贴药,服几日就好了。
“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以我的能力,不会让苏姑娘染上残疾。”张璘打开一直在椅子上的药箱,开始翻找东西。
“多谢张太医。”
“苏姑娘若是不介意男女之别,可否让我看看伤口?”
“当然不,我相信张太医的为人。”苏湄很自觉地宽衣解带,撩起衣服,膝盖上青青紫紫的两块圆坨,就像封印一样嵌在她的皮肉里,表层的地方皮已经摇摇欲坠,稍微碰一下就会掉下来。
张璘深吸了一口气,姑姑还真是下得去手,明明身为医者,他却觉得姑姑伤害的人,比她救的人都要多太多!医者仁心,如何忍心?姑姑如果看见,真的不会后悔自己当年所作的决定吗?他之所以不同意姑姑的观点,是因为他始终相信善良,而姑姑,因为太善良,而被善良蒙蔽了眼睛,再也不敢相信希望和温暖,所以,住在高高的看不见人的深山上,每天和没有温度的冰雪为伴,是姑姑用来提醒自己狠心的与外界的隔离。
“苏姑娘,若想治好,难免受一番皮肉之痛,而且,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完全治好,或许,在几年以后,你的膝盖会隐隐作痛,骨头越来越疏松,以致到最后,无法行走,无法练武。”张璘虽然行医十数年,每一次见到病人,都难掩心头的悲悯。
“这不算什么,张太医。”苏湄仿佛没有听到后面的话似的,就像与他闲聊八卦的时候的那一种语气,平静无波澜。
“好吧。”张璘也并未多说,他认真施针,才是对苏湄最大的帮助。
陌谦,为什么,这世上的人都愿为了别人而奋不顾身?为了他人,这个理由,真的那么充分,那么毫无挑剔吗?百姓看到你为了推翻旧王朝,呕心沥血所作的一切,只是会对你立祠奉祀,歌功颂德,又真的有谁,关心过你内心的疾苦?你如果知道也有人愿意为你这样做,奉献了她所以为的所有,用来换你平安,你又会怎么做?子让,你和她,都是如此执着,若是终究有一天针锋相对,难道必定是两败俱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