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边境环境恶劣,漫天黄沙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瓦砾被风吹起在脸上硌得皮肤生疼,旌旗总是高高扬起,烈烈作响,几十座帐篷伫立在黄沙中,帘外已经没有人站岗,所有将士全部躲进了帐篷。
“将军,风沙如此严重,照这么下去,我们到不了三石关了!”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掀开帘子,径直走了进去,军帐中间,坐着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人,正凝眉苦思,听到声响微微抬起头来。
“没错,天气有变,若是逆天而行,只怕会伤亡惨重,军心也会有所动摇。”拓跋忆澜看着眼前的地图,他们此刻正驻扎在我朝的南疆地带一座叫玉琼山的地方。
“传令下去,让军士们调养生息,暂且停止行军,不过也不要放松警惕,时刻严阵以待。”
“是,将军。”副将得了令,快速跑了出去,帘帐又一次被人掀开。
是一位没有着铠甲的文弱后生,看样子已有而立之年,言行举止却有如年迈的老者,缓慢而稳重,只见他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了离拓跋忆澜较远的地方。
“军师此来,是我的指令有什么不妥吗?”拓跋忆澜见他此时过来,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
“自然不是。”那后生行如泰山,倒有几番周公瑾“羽扇纶巾”的风度。
“那军师——”拓跋忆澜虽然行军打仗常年与他攀谈兵法,但是因为他是从伙夫营刚刚升上来,且这几年边境大体还算太平,偶尔有南夷寻衅滋事,却从未有过大举进攻、殊死一搏之象,他与军师,并不算熟络。
“我只是趁着今日修整,来和将军聊聊天,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眼前的拓跋忆澜。
“当然乐意,荣幸之至。”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是拓跋忆澜总觉得自己猜不透这个神秘莫测的军师,他与他,相识在伙夫营,是拓跋忆澜发掘了他的才能并且提拔他为军师,但是两人的关系也就仅止于此了。
“我猜将军好像并不乐意。”青年人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军师,我——我确实很忙,虽然修整,可你看我还有一堆东西要做。”拓跋忆澜无奈地指了指案上堆如山高的文卷,讪讪地笑了笑。
“没什么,我想,对于曾经在科举考试中夺得榜眼的拓跋将军,这些只不过是用来搪塞我的理由罢了。”
“文景,每次都能够被你看出来,又何必揭穿我呢?你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躲躲闪闪不敢直面。”
“将军说笑了,我方才不过是随便一说,没想到竟真的应验了。”那位叫做文景的男子一身青衣,半开玩笑道。
“不是吧?文景,你知道,我懒得搞这些,今日,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想对我说什么?尽管说吧,我不会再回避了!”拓跋忆澜咬了咬牙,经过了父亲的那件事,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将军,你还记得我们初识之时吗?”文景的脸被茶杯中上升的热气晕得模糊,在拓跋忆澜的眼中,回忆渐渐清晰。
拓跋将军被流放后,他也被发配到伙夫营,成了一个每日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的火头军成员,面对老班长和一众士兵经常面面相觑的神情,若说心中没有任何异样情绪,那的确是有些太看得开了。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偶尔烤一些行军路上遇到的野兔子是他常常会做的事,可是,要他真正拿起锅铲,烧火做饭,真的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
虽说他是从将军之位被下放,按理说即使威名不在,阿谀奉承之辈必不在少数,可是正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平日里对军士严苛的拓跋忆澜没少受到以前下级的寻衅滋事。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在夏虫蝉鸣的聒噪中,多半人是在对故乡的思念中沉沉睡去。
躺在杂草上的拓跋忆澜翻来覆去,久久没有入眠,杂草生硬,就像身下垫了小石子,硌得人浑身不舒服。即使是在军队,士兵也分三六九等,火头军已是最末层,加之他又是新来的,棉被之类的东西总要经过克扣这一程序才能到达士兵手里,一层层剥下来,到他这里就只剩下两捆杂草了。
即使没有睡着,他也不想被别人看出来自己因为调换而不能适应环境,故而在别人均匀的呼吸中也装作假寐,却在后半夜的时候,听见了邻近床铺的窃窃私语。
“哎,你看那个人,是我们这里新来的,看起来那么笨,根本不是个做饭的料,还整天拿着铁锅铲子比划呢,谁不知道他装模作样啊?”有人十分小声地讨论,却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世界上总有许多神奇的事,诸如此类,如果被人夸赞,极大的可能会因为不相信或没有听得十分真切而不以为意,可是只言片语的不敬之言,却会在心里待上好几年,甚至是永远。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以前还是个将军呢,虽然说实话,我确实觉得以前的将军很好,即使远远地看不清楚,也能知道他身形高大、声音洪亮,每次战前发表讲话的时候都威武至极,对下面的军士们也是待遇优厚,谁像现在的将军,看他的肚子,就知道他克扣了军营多少油水!可话又说回来,即便如此,咱们这些底下的人,又怎么敢得罪任何一个官爷呢?这位小将军,还不知好好替班长分担分担,将来,有他受的!”
……
拓跋忆澜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是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就会觉得他们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又算什么呢?即使父亲还在身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男儿满腔热血,怎么能因为一点不顺心就将罪过全部推卸在他人身上呢?”
父亲,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看着我一步步向前、从头再来的吧。父亲,岭南天气湿热,环境恶劣,虫病瘴气常见,万望保重,候君归来。
第二日,拓跋忆澜本来对烧饭之类的事就并不熟练,且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头脑昏昏沉沉,差点有些站立不稳,在打饭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一个人的碗,而在军营严苛的纪律里,是不容许一个人有第二碗的特权的。
他连连低头说着对不起,只看到那人纤细的手臂上青紫的淤块,心中更是不忍,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文弱的士兵,相比于惋惜被扣翻的碗,他没有大声叫嚷责备他的不周,反而低头悄悄收起碗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他后来又见过一次文景,是在他升任校尉以后,昔日文弱的士兵在操练中果然没有辜负他的体格,总是拖同伴的后腿,被军官狠狠训斥,他走过去本想劝服文景离开军营回家,却第一次被他高明的计谋和宽阔的胸襟所震撼,于是下定决心要让他定有用武之地。
这便是拓跋忆澜和文景的过去,寥寥数语便可解释清楚,他们能够相遇,是因为看见了对方身上隐藏的、若隐若现发光的才华。
“当然记得,那时军师——你和我,都还是万人之下,无名小卒。”拓跋忆澜对于记忆并不愿深究,因为任何的自作多情,拿到现实,都会被无情地无视。
“我也很感谢将军的慧眼,若没有将军,我恐怕现在还在低等士兵里做苦役。”文景的眼里闪着光,略为激动地说出这样的话。
“军师有才,我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
“其实,我参军就是为了来找将军。”文景给拓跋忆澜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拓跋忆澜有些惊讶,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他想看看文景有什么阴谋,从上任军师开始,他就奇谋不断,神机妙算,数次取得胜利,与他完备却又出其不意的策略不无关系,可是,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目的不仅如此,如果一个人太霁月清风,朗月高悬,言行举止像皇帝,那么没有人相信他只想作一个小吏,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是粗布短衣、蓬头垢面无法遮掩的,他觉得,文景就是这样的人。
“我与将军初识,并不是在那一次。”
“当然,那一次,将军不认识我,而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一心准备科举的监生。我因为生得弱小,所以常常受到当地恶霸的欺凌,我家境一般,却还不得不拿出我爹挣得仅有的工钱的一大部分交给他们,那天,他们照例来要钱,我痛恨自己身材瘦小,不能够惩恶扬善,在当街抱头痛哭,人们见了,都瞧不起我,说我没用,可是那时将军你路过了,你没有和他们一样,反而教我抬起头来,告诉我,百无一用是书生,那都是假的,打仗如果没有兵法,只靠武力蛮力,是无法面对千万敌人制胜的。”
“我那时见你,你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光,虽然刺眼,却让人移不开眼,我回家以后,像发疯了似的想要追逐那束光,于是我遍寻古籍,钻研兵法,放弃科举考试,自认为学有成绩的时候,我来到了军营找你,因为我想像将军你一样,为国争光。”文景的眼睛里,全是对拓跋忆澜的向往。
“我告诉和我订过娃娃亲的姑娘,让她等我几年,等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时候回来定为她铺十里红妆,彩蝶纷飞,娶她进门。我苦口婆心地说服了父亲,说服他同意我放弃科举,远走他乡参军报国。”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来到这里,却没有从那些军官中发现你的身影,我想完了,我的一腔抱负,就要化为流水了。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去打饭的时候遇到了你,虽然你面目蒙尘,声音嘶哑,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那个曾经熠熠生辉的少年郎,我想,我这一生的决定,终究还是没有做错,后来的事将军你就都知道了。”一杯茶已经露出杯底,故事也告一段落。
“这?这些——军师从未对我讲过。”拓跋忆澜十分震惊,震惊的是,居然有人把他——一个落魄的、过时的将军,当作天上的星辰,始终追随。
“是啊,我以为,将军不必知道这些。那些等候你的日子里,其实,十分煎熬,对于我这样一个读书十年的书生而言,普通军士的任何一项训练对我来说都是难如登山,可是,因为有心中的信念,让我没有死在疟疾的手里,没有死在伤病手里,没有被同伴欺凌而死,而是活了下来,坚韧地活到了现在。”
“军师,我——”蒙在鼓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他竟然,就让文景,这样一个仰慕他、崇拜他的人,在军营里差点死去,在还没走到梦的边缘的时候,就差点被死神擒住拳脚,终了此生,他给了他做梦的理由,却没陪他走过逐梦的路途,直到今日,在他们都是盛开的时候,终于相见。
“将军不必自责,虽说我的选择,是因将军而起,可没有将军,也没有如今的我。我没有早些告诉将军,是因为,只今日老天爷留下机会,让我与将军畅谈往事。”多年的行军生活把文景当初白净书生的面庞变得蜡黄,却难抵他心中的光,燃烧得越来越旺。
“军师,以前对你多有偏见,是我多疑了。”事到如今,汹涌澎湃的感情化作激动,三言两语,道不尽的兄弟之情。
“将军何必客气?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告诉将军,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愿与将军共进退!”铮铮誓言掷地有声,心相交,肝胆相照。
“军师,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这一碗茶,觅云敬你!”风云际会,天下英雄相交,一碗粗茶,成就生死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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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师父?”温辞看着椅子上那俊美的侧颜,心想该死的这人怎么比他还好看。
“嗯?”那人半醒半睡,眯着眼散漫答道。
“师父,你说,你那铺子怎么办呀?你都好几个月没回去看看了。”温辞担心地想着,或者说,想着钱。
“没问题,我都交代好了,不会出差错的,稳定的材料渠道,稳定的客源,靠谱的掌柜,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人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胸有成竹”四个大字,笔锋隽秀,可又不失男儿筋骨,却是一年多前就在朝堂消失的礼部尚书汪远的笔迹。
“唉,谁能想到,当时你销声匿迹之后,居然现在又出现在这里呢?”温辞想到汪远当年在京都的风采,也是不输陌谦。
“那是误入迷途,误入迷途!”汪远装作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随后却悄然一笑,说得其实不假。
当年的汪远提前发现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也算饱受重用之时急流勇退,令广大百官无不唏嘘叹息。可无官一身轻的汪远,辞官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游山玩水。
在游历了几个月名山大川后,汪远在一个小村庄——迷路了,没错,你没有看错,就是——迷路了,不要怀疑汪才子看地图认方向的能力,如果没有意外,他在雾气朦胧的夜晚中也能够找到北极星的方向,成功走出沙漠。
可是,在这片形态各异的漫漫桃花林里,他是真的无法辨别来时的路了,看哪一棵树,都长得差不多,向哪个方向走,都茫茫望不到尽头,他只能在心底里佩服,这桃源乡,真的是实至名归。
就在他心灰意冷、自我否定之时,一位好心的妇人在无边的夜色中把他带回了家,她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少年。
汪远留下了钱财,打算在天亮时启程离开,结果被出来上茅厕的少年看到,死赖着不让他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母子俩并不是真正的村民,温父为了让温辞安心准备科举考试,便把他和母亲送往桃源村,让温辞在安静的村庄里认真学习。而温辞,恰恰是他曾经共过事的陌谦的表弟。这天以后,虽然没经汪远同意,温辞就改口叫了师父,不过一年多来,叫他也应,便算是默认了。
后来,他便待在了桃源村,直到温辞为了科举考试而和母亲回到京都,历史洪流涛涛,谁都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改变,汪远就是这样,在冥冥之中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这一次,他决心,相助于陌谦,不是因为小徒弟,不是因为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孩,而是因为自己的想法。
当然,那个奇怪的探花郎的传统,也深深地烙在了温辞的脑海里,所以,他考试时并不是故意写错的,而是担忧自己考得太好以致于太紧张写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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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是猼訑的皮毛,陛下只需将它放在床头,就不会害怕任何事情了,还请陛下笑纳。”陌谦低头行礼,十分认真地说。
“好,好,你们兄妹,真的是无时无刻都在为朕着想,朕心甚慰呀!”皇帝依然斜卧榻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嘴角勾起,口头嘉奖着陌谦和陌采晗。
“陛下何必信那些,牛鬼蛇神,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害怕呢?陛下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陌采晗越是这样说,皇帝越是胆战心惊,生怕魑魅魍魉找上门来。
在陌谦献过猼訑皮毛后的几天里,皇帝更是频繁地去陌采晗的宫里找她要安神汤,他自己心里也隐隐感觉到,或许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每天夜里被婴孩的啼哭声和鬼叫声惊醒,可是就像是上了瘾似的,他似乎已经无法脱离明妃的安神汤和放在床头用来避鬼的皮毛。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告诉明妃事实的真相,但是,聪明过人的陌采晗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在她给陌谦的信笺里写道:“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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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龙林寨大当家的梅宇传信来,说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蒙翊从外面走进来。
“什么办法?”
“他说,我们可以先占领回风崖,回风崖地势易守难攻,况且离京都的位置也很近,十分适合作为兵士们的驻扎地。”蒙翊不紧不慢地说。
“但是——”蒙翊面露难色。
“但是什么?”陌谦并没有抬头看蒙翊,光凭他说话的语气,他就知道,或许会遇到一些困难。
“因为回风崖的守备松懈,要攻下也不会占据太多时间,但是回风崖的崖主是江湖人士,可能会请救兵。”
“救兵?不一样都是散乱无序的莽夫吗?只管打就是了,不要有任何顾虑。”陌谦如是说着,耆芜山一向不参与任何争斗,想必关系传不到那么远吧。
“公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蒙翊一直看着陌谦,半晌才开口。
“只管说。”陌谦仿佛病一好起来,就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
“公子,真得好好谢谢张太医,把你治好,说实话,我有的时候都替公子担忧呢!公子现在好了,便什么都不足畏惧了!”蒙翊欢喜地说道,自从病好了以来,虽然陌谦不再苦笑了,但是比以前有生机活力太多了,他还是喜欢以前的公子,不苟言笑,但是气场足够强大。
“你的话为什么变得这么多?你上次把秋先生的门踢坏,我还没有找你算账。”陌谦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蒙翊,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透出一丝危险的讯号。
“别别别!公子,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你你——你也太记仇了吧,这都什么陈年老账了,还翻呢?看你以后娶了媳妇,怎么受人钳制?”蒙翊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他知道跑慢一刻的后果。
“娶妻?”陌谦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后又立刻收了回去。
我不是没有想过,和你白头到老,有很多时候,不光是女子,如果男子见到了那个照耀一声的人,也会痴痴地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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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姐姐!苏姐姐!又有信啦!”阿陶欢喜地从院子外面走进屋里来,手捧着一个白白胖胖的信鸽。
“天啊,小白,你都这么胖啦?”苏湄看着阿陶捧进来的信鸽,这分明是她走之前师兄收养的那只骨瘦嶙峋的小白鸽,如今,竟然被师父和师兄养得珠圆玉润的,耆芜山的伙食还是不输当年啊!
拆开信封,写信的纸竟然是红色的,这消息让苏湄既震惊又欣喜,众望所归,兰澈终于追到了邻村的绿萝姑娘,要在耆芜山大摆宴席,宴请四方武林宾客,以大秀他修炼数十载终于把漂亮姑娘骗到手的绝技。
“啧啧,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兰澈这小子,干得不错,终于替我把邻村的姑娘留在耆芜山了,以后想看美人,再也不用串门了!”
“苏姐姐?什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原来不止阿陶喜欢美人,苏姐姐也喜欢美人?”
“小小年纪!脑子里净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么小就开始想美人,你可没门!”苏湄戳了戳阿陶的脑袋,没有想到阿陶居然受她耳濡目染得到了真髓。
“这可不是乱七八糟的呀!苏姐姐,你让我读的书中写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古之君子,都无一不追求美人,何况苏姐姐,每日上街领着我只知道看美人!”阿陶言之凿凿,苏湄竟无言以对。
“如果你不想去参加兰澈哥哥的婚宴,你可以继续说下去。”苏湄的脸越来越黑,为了看新娘,阿陶终于止住了研习美人历史的嘴巴。
“婚宴是正月十六,今日是正月十四,明日是元宵节,阿陶,你想今天还是明天启程呢?若是今天启程,还可以一睹新娘子的芳容哦!”苏湄也想见一见兰澈口中美如天仙的绿罗姑娘,想想她这师兄,实在是私心多得很,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有见过绿罗姑娘,实属遗憾,人生一大憾事啊。
“当然是今天了,阿陶也想见新娘,阿陶还想见苏姐姐做新娘时的样子!”阿陶仰起头来看苏湄,脑中已经思绪万千。
“想什么呢?臭小子!”阿陶又被戳了一下,脑中的浮想联翩一瞬化为乌有。
“既然想今日启程,那你就赶快去收拾行李!要不等太阳落了山,就只能等明日再去了!”
“苏姐姐每次都是这样,活活像个凶神恶煞的地主婆!”阿陶在心里默默抱怨着,他当然不敢说出来,要是说出来了,苏姐姐偶尔脾气爆炸的时候,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苏湄与阿陶策马前去,到了耆芜山的时候,却发现山中空无一人,无论是落眠楼,雁辞楼,还是她的向锦园,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踪迹,可是向锦园中的花草长得娇艳欲滴,实在是不像长时间没有照顾的样子,相反,反观整个耆芜山中,倒像是本来人潮拥挤,热热闹闹的,结果突然来了一个什么人,把大家都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一点,从桌上的大红的双“喜”字就可以看出来。
山里的人走得匆忙仓皇,一切都还是大典前准备忙碌的模样,可是人,去哪儿了呢?苏湄仔仔细细地搜查了整个耆芜山,终于在雁辞楼的矮桌上发现了一张“囍”字,背后是师兄兰澈的笔迹,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师妹亲启
武林回风崖有难,耆芜举山相帮。
澈”
苏湄见到笔迹,心下一惊,策马到回风崖的方向,果然路上到处都是马蹄的痕迹。苏湄赶紧沿着足迹追寻,快马奔驰,等苏湄赶到回风崖时,她满眼见到的都是血流不止,无数倒下的江湖好汉,再也不能拿起身侧的剑做他们最快意的事情了。
苏湄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未曾谋面的嫂子,竟在婚宴当天香消玉殒在师兄的怀里,她身上大红的嫁衣,是那样醒目,那样刺眼,灼伤了苏湄的眼睛,回风崖的兄弟几乎死伤殆尽,只有崖主,身中九剑,还在拼着一口气挣扎着。
师父不知在何处,师兄看到她,并没有说话,而是把嫂子交到了她的手里,飞身上马,一柄剑隔空飞去,对面首领的马应声而倒,师兄杀红了眼,根本不顾自己在哪里,只是一味地挥剑,前进。就在兰澈和敌首交战的一个瞬间,他利落地转身,那身影,十分熟悉,苏湄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哦,对了!一年前的龙林寨,这个人,便是大当家梅宇,苏湄想起了陌谦与梅宇的约定,此番围剿回风崖,对龙林寨一个大山寨来说并无好处,唯一的好处,只能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是陌谦!
苏湄低下头好好看了看嫂嫂的脸,如花一般的年纪,今日本该,本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可是,他们却把这一天变成了地狱!恶鬼和修罗,来势汹汹,不问缘由,就这样生生折断了一个女子的一生!何其残忍,何其——狠心!
苏湄抱着嫂嫂的尸首在刀光剑影中就那样看着,看人们互相厮杀,看那些微小的生命在大人物的操纵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父母的期盼长大,都是从牙牙学语到如今长成骄傲的男子汉,他们,和绿萝一样,在本该盛开的年纪,被迫凋零,和枯萎。
杀人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不用血和汗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大肆杀伐来宣布自己至高无上的主权呢?难道,不够优秀的人,不能够成为领袖者的人,只有惨死的命运吗?
苏湄把嫂嫂平稳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握着流云剑,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如果不能停止杀戮,那么她希望杀戮,快些停止。
血溅沙场,是军士至死的荣耀;而血染刀剑,是江湖人不败的尊严。
当然,即使苏湄、兰澈和耆芜山人拼尽了全力,也只救下了回风崖的崖主,她的嫂嫂,没能醒过来,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一天,他们把嫂嫂葬在了耆芜山,让她安安静静长眠。
师父元气大伤,找了自己多年前凿的一个山洞,进去闭关修炼了。而师兄,在嫂嫂的葬礼后,只和她说了一次话,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踪迹难寻。
那一次,师兄还穿着婚宴那天的喜服,他的脸上、颈上还有当时溅上的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苏湄第一次觉得代表喜乐的大红色,是那么悲伤,悲伤得让人难过,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作为师兄最亲的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因为,她和他,一样愤恨,一样地对这个世界绝望。
“阿彦,不要哭。”兰澈只是轻轻抹去苏湄脸上的泪痕,温和安抚。
“为什么?非要流血,斗个你死我活?好好商谈不行吗?宁愿死,都不愿改变最初的想法吗?”苏湄几乎咆哮地质问着,她来得太晚了,晚到连嫂嫂的面都没见到。
“阿彦,这其中,有许多内情,你并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不要怨,战争总会有伤亡,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和师父还有,还有你嫂嫂选择迎战帮助回风崖,是为心中的信仰,为了肝胆相照的朋友,为了江湖传唱不朽的二字——义气。而他们,不一定毫无缘由就举兵杀戮,他们,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讲,和我们一样,不过是在拼死奋战罢了。他们为他们的主人,我们为我们的信仰,这件事情上,本没有是非之分,谁都没有错,只不过是上天注定的争夺。”师兄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语气依旧温和,就像他当初告诉她“侠士”的精神一样。
“师兄,可是,我知道——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受谁指使,他们为什么要进攻回风崖,明明崖主那么慈祥和善……”苏湄泪流不止,那么多人,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横死在她的面前,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不管是哪一方,最后都只活下来寥寥几个人,注定的消亡,让她苦思不解。
“阿彦,所有的事情,都有根源,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或许仇恨,就像你今日这样形成,可是,你敢断言,你杀了那个人,就是为你,你嫂嫂报仇了吗?他的子女和亲人找到你,找你报仇的时候会心慈手软,只因他们的父亲杀了你的嫂嫂吗?你也知道,不会的,仇恨就像是一颗种子,经过一个人内心勤奋的耕耘、浇水、施肥,会发芽长大,最后长成参天大树。而且,这棵大树会让他变得心胸狭窄,再也不能享受人间美好,见到一样物品第一眼只能看到它的阴暗的一面,因为仇恨把自己拉入地狱,虽生犹死,万劫不复,阿彦,师兄还在这里,我并不希望你承担这些,除了杀戮和心计,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你都没有见到过,怎么能先行对它恶语相向呢?”兰澈一想到绿萝便心如刀割,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最牵挂的女子了,哪怕自己坠入地狱,他也不想小师妹变成凶神恶煞的修罗。
“师兄!你不恨么?这苍茫大地有的地方充满着盈盈生机,可为什么有的地方,就恶臭遍野呢?我只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有一些人的生命,在某些人的眼中就如同微尘呢?”苏湄久久不能平息,她没想到,真正的厮杀如此残酷,连呼吸的间隙都没有,就被斩于刀下。
“阿彦,对于绿萝,我无话可说,可是,你若非要问我,我只能说,恨的,我恨的是这个世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世道,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我在这世间最珍贵的人已经走了,我本欲随她去,可是我还有牵挂,所以我不会死,我会好好地活着,阿彦,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师兄,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吹响海螺,你还记得吗?”师兄悲伤而温柔地看着她,把她凌乱的头发拨弄整齐。
“阿彦,给你个东西!”
“海螺?师兄,你送我的?”
“我路上捡的,记得洗洗。”
“噢,对了,如果找不到回来的路,记得吹响它。”师兄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实蕴含了深切的关怀,正如她所见不到的真相一样,深深藏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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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回风崖——拿下来了。”
“好,梅宇立了一件大功。”
“公子,虽然回风崖请了救兵,但还是拿下来了。我方伤亡惨重,尤其是被流云剑和流风剑。”蒙翊面无表情地说着,说到流云剑的时候,忽然一愣。
“怎么攻下来的?”陌谦似乎没有听到“流云剑”这三个字,反而询问细况。
“梅宇本想和回风崖的崖主商量,结果那人血气方刚,根本不接受谈和,况且,他们二人本是故交,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反目,那回风崖的崖主冲动异常,直接就要殊死搏斗,还派人去了耆芜山请救兵,情况可想而知地惨烈,耆芜山人元气大伤,说是要闭关十年,回风崖除了崖主,全军覆没,耆芜山大弟子兰澈那天正好大婚,结果新婚妻子被杀,他也受了重伤,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苏姑娘就来了,自然是在回风崖的一派,杀得迅猛,光是她和兰澈就折损了我们一半兵力,最后没守住是必然的的,梅大当家看见他们把回风崖崖主就走了,也就适可而止了。”
陌谦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笔上的速度慢了许多,许久,才抬起头来,轻轻地说:“我知道了,天色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是。”
陌谦不敢想象见到苏湄他是什么样子,他此刻,或许只想拿着刀,自刎,但是,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他不能,抛下即将成功的大业,背弃先前的誓约,逆道而行。
现在想来,他没有给苏湄任何的承诺,还真是考虑周到,考虑周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