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威百般抗拒,但沈约当完值后还是将他强行带到了于府。
于景瞻的府第位于西华门,宅院虽然庄严富丽,然而进入内堂之后,陈威却发现庭院布局简易,几无装饰,弄堂里只有几样简朴的家当,杯盏上可见缺口,桌椅几乎都褪了色,房子虽大,家什却寥寥无几,更像是一座空房子。这与沈约的宅邸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于景瞻十分热情好客,自己亲自为两名客人倒茶,随后请出了自己的师父。那是一位耄耋长者,须发如雪,却身体健朗,一袭白袍,仙风道骨,飘飘然如世外高人。
于景瞻恭敬地向师父行了大礼,随后向沈凌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家师西夷散人。”
沈凌二人不约而同向老者作揖行礼。陈威心道:“西夷散人?这岂不是一名道士?自己和这些道人可真有缘分。如今自己的身份是和尚,自古释道不两立,而且看这位老道态度倨傲,当不会让自己好受。”
于景瞻又向师父介绍道:“这位是沈约沈公子,旁边一位是陈威陈公子。”
老道只是微微颔首,眼睛似闭非闭道:“这位陈公子何故剪去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陈公子难道不知?”
陈威听着有些刺耳,回到:“小僧不是什么陈公子,而是一出家人,法号圆真是也。”
老道睁开了眼,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潭柘寺的出家弟子,你既为圆字辈僧人,辈分仅在宏远之下,只不知那老东西现在怎样了,是否还在人世?”
陈威答道:“宏远禅师正是小僧家师。”心里却暗道,你说我师父是老东西,你又算得了什么!
散人轻抚长须道:“看来潭柘寺真是后继无人哪,连你这样的小辈都成了宏远的座下弟子。”
陈威道:“家师向来不以貌取人,他收小僧为徒,自是有其道理。”这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同为长者,宏远看人的眼光可并未像老道这样拘泥于俗世。
道人板着的面孔舒展开来,微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老道保守了,只是不知道你有何过人之处,竟使得宏远对你格外垂青?”
陈威一下子答不上来了:“这……小僧不才,也不知家师何故收小僧为徒。”
真人抚掌笑道:“妙极妙极,宏远这老和尚可越来越有意思了。你肯定想知道老道为何对宏远这般感兴趣吧?这你可回头问你师父。老道向来不给人看病,尤其是僧人,然念在宏远的面子上,老道便破了这道戒。”
说着飘然来到陈威的身前,不容陈威反抗,手腕已经被老道鹰爪一般的大手抓住,动弹不得。
西夷散人的食指一搭上陈威的手腕,陈威便觉得有一股精纯无比的力道源源不断地传来,直达肺腑。
很快,真人收回力道,惊问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陈威不明其意,回道:“小僧本无疾病,这位于施主牵强附会,偏说小僧患有隐疾,不知是何道理。”
真人应道:“你虽无隐疾,然体内却有异象,老道从未见过,如今还不知是福是祸。有意思!有意思!”
一旁的于景瞻说道:“弟子也是因为陈兄弟这奇怪的脉象才特意请他过来的,依您之见,可有良方?”
真人回答:“这小子是宏远的弟子,宏远既然无能为力,则为师亦束手无策。不过为师倒是很想弄清楚这小子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真人将陈威拉到一旁轻声问道:“年轻人,老道问你一事,你可得如实回答。”
陈威道:“真人请说,小僧知无不答。”
真人问道:“老道问你,你是否被什么外道附身过?”
陈威一听就呆了,好厉害的老道士!忙摇了摇头。
真人继续说道:“你瞒不了老道,你体内有两道魂,一强一弱,也就是说,你这个身体内,同时住了两个人。”
听到这话,陈威吓出一身冷汗,心想:“真人所说的,难道是人格分裂症?或者,那个死了的陈威莫不是不甘于躯体被自己占有,故而也还了魂,想与自己争夺这具躯体?还是上一个陈威当时并未死透,在这具躯体内,还留有他微弱的魂魄?可是,天底下哪有这等事?根本解释不通嘛,然转念一想,自己穿越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陈威对老道说道:“小僧无意习得一门高深的武功绝学,然无法随心所欲加以掌控,常使得真气逆流,想来是体内真气在作怪,您以为如何?”
真人哈哈大笑道:“你既不肯言明,老道也不会多问。他日你若有心相告,可上三清山来找老道叙叙,或许能有帮到你的地方。如果确如老道猜想的那样,则你师父是帮不了你什么的。后会有期!”说完飘然而去。
沈约惊道:“真人怎么就这样走了?陈威,是不是你惹恼了真人?”
一旁的于景瞻劝道:“沈兄弟不必责怪陈兄弟。我这师父向来行踪无定,率性而行,他若想走,谁也留之不得。在下虽是他的俗门弟子,然而有时几年也未得一见。”
沈约叹道:“真世外高人也!”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洒脱了,然而比起这位老道人,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威则呆立原地沉吟不语,他在细细品味老道人的话语,心想莫非这个老道已经参透天机?
于景瞻上前对陈威说道:“放心,陈兄弟,家师虽然驾鹤南行了,但是在下会尽最大的努力为你查出病因,他日见到家师,也好有个交代。”
陈威暗暗叫苦,看来这姓于的还是没打算放过自己!
三人用过三巡茶后,家丁来报:“老爷已回府!”
于景瞻激动道:“我这就过去!”说完领着沈凌二人往大门外走去。
还未见人,便听这一家之主向家丁询道:“少爷是不是又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家丁不敢多言。
陈威暗道:“我和沈约何时成了不三不四的人了?”
转过屏风,一位仪表端庄的官员出现在陈威眼前,此人身着一品朝服,腰间一条玉带。陈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眼前这人,正是当朝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是也。
沈凌二人面面相觑,忙叩首道:“小人/小僧见过于大人!”
于谦的脸上亦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来,微笑道:“我还道何人,原来是你们二位到舍下做客呀?免礼,进屋说话吧!”
陈威这时才醒悟过来,于景瞻,不就是于冕吗?谁能料到自己深为忌惮的这位情敌,竟是当朝从一品大人于尚书的公子。看来,在对文茵的这场竞争中,自己已经先输一招了。
于冕恭恭敬敬地跟在乃父身后,不敢抬头,看来,于谦平时对儿子的管教极严。
四人分宾主之位坐定,于谦对陈威说道:“陛下今日还与老夫说起你,不想眨眼间便与你相见,看来你我缘分不浅哪。”
陈威起身双手合十道:“承蒙大人不弃,大人乃朝廷重臣,却以礼待我等无名之辈,实乃晚辈等之荣幸。然小僧与沈约不知此处乃大人府邸而贸然前来,还望大人海涵。”
于谦道:“你虽是方外之人,却不是无名之辈,陛下记挂于心的人,岂会是庸庸碌碌之徒?”
陈威忙躬身道:“小僧失言了!”
于谦摆摆手道:“无妨,你年纪轻轻,却身负绝学,颇懂礼数,未来不可斗量也,只是不知你为何宁愿出家为僧,也不考取功名,报效朝廷,岂不有负一身之所学?”
陈威回道:“承蒙大人看得上,小僧实在才疏学浅,不堪大用。”
于谦微笑道:“很好,胸有雄兵十万而不骄,实属难得,娴静沉稳、谦虚内敛本为你佛门中人的立身之本,然遍阅世人,又有几人能做到?他日若是朝廷有难,天下苍生遭罪,你可愿下山还俗?”
还俗,这不正是陈威日思夜想的吗?但是在于谦的面前,陈威必须要树立起一个不骄不躁的形象,于是回道:“朝廷有圣明的天子和大人等良臣,定能创造一个太平盛世,此乃天下万民苍生之福也。小僧乃人世中的尘埃一粒,愿与万民共迎盛世。”陈威虽然如此回答,然而心中却想到了四年之后将有一场政变,“夺门”将再一次令大明变天。也许此时的朝中,已经暗流涌动,种种迹象表明,中兴大明,实非易事,于谦大人对此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于谦叹道:“但愿如你所言,倘若国家富强,百姓衣食无忧,则老夫甘为万民之中的一介布衣,与大明百姓共享盛世荣光。”
陈威暗自赞叹,于谦真乃忠君爱民、以身许国、胸怀坦荡之真君子也。陈威心中萌发出一个想法,天幸自己回到了景泰年间,既然自己已经来到这个朝代,则先不说能否创造丰功伟绩,至少也要努力使于谦不至于受奸人之迫害。
于谦对沈约说道:“陛下虽然只授予你品侍卫之职,然而以你之才,他日定能位居人上,朝廷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俊杰,你可尽心效力。”
沈约拱手道:“谢大人垂青,小人定不负朝廷和大人所托。”
于谦道:“今日你二位光临舍下,老夫欢迎得很,然而沈侍卫如今公职在身,如果无事,可尽量不要出入于当朝官员的府第,以免他人非议。”
沈约躬身道:“小人谨记在心!”
当天,于谦留两人用餐,桌上只有三个素菜,另加了一小盘羊舌。可见于尚书平时生活之简朴,素菜之外的这点荤菜,已是他平日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