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接到消息后连遮雪的斗篷都顾不上披便冒着风雪赶回京中。
一到侯府便见满府丧幡在风雪中飘动,他想找个人问清楚情况,可四下里静悄悄,竟无一个下人。
侯府已不是原来的侯府,没心的奴才卷了财物逃跑了,有点心的,布置完灵堂后也向阿瑞道别一个个走了。
就连元家也在消息蔓延整个京城后,第一时间把一封休书送到侯府,反应之快让人来不及骂他一声。
炎凉之态,富贵胜于贫贱。
此时,鹅毛大雪已经变成零星碎片,卫鞅在雪地上走着,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却不知手心何时出了一层冷汗。
远远的他便见正道连接的院中设了灵堂,北风的寒气中有烧纸的味道。
以前他跟父亲卫延去丧礼时,闻到这个味道总会捂住鼻子。
那时候卫延总会轻轻拍一下他的手:“没礼数。”
他依旧捂着鼻子问卫延:“父亲,人死了为什么要烧那些东西。”
卫延这时候会叹息一声,随即微微一笑:“大概是丧主觉得烧了这些,泉下亡灵会走得舒心些。”
那时候,他不以为然。
但现在他看着灵堂内的棺材,耳边响起父亲的话,脑海里是他的笑脸,他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
他扬起脸看着漫天飘雪,不哭,父亲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哭。
他有些失神,朝灵堂走去。
卫锦在烧纸,朱雀埋头在哭。
听到脚步声,卫锦回头看了看,哭肿的双眼显得表情有些木讷:“你可算是回来了。”
朱雀见卫鞅来了哭得更凶了:“鞅哥哥,舅父太惨了。”
卫鞅没接话,在冰冷的雪地上跪下冲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他的额角被地上结冰的积雪块划破几处,也顾不上伤口流血,拿起地上的纸钱,引火烧了起来。
他只烧纸却并无哭声。
他哭不出来,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实。
他还是不相信。
前几日看朱雀写的信还说父亲出任使节,好不威风。他看信时笑得很开心,心想着父亲再也不会郁郁不得志,他赞叹老皇帝终于开了窍。
但,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母亲病倒了,祖母头风犯了,府里下人逃光了,侯府彻底败落了。”卫锦哽咽说着,把怀中那封元府送来的休书丢进火盆里烧了个粉碎。
“我去看看母亲和祖母。”卫鞅起身,见朱雀哭着睡着了,便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踏着积雪回到中苑。
阮氏吃了药却仍在昏迷,老夫人怕她醒来又想不开,便让人把她抬到中苑的房间里,仔细看着。
卫鞅抱朱雀踏进中苑门时,老夫人正痛苦地揉捏着太阳穴,整个人失魂般看着明灭的烛火发呆。
把朱雀交给阿瑞安顿后,卫鞅在老夫人跟前跪下:“祖母,孙儿不孝。孙儿来晚了。”
老夫人颤巍巍摆摆手,浑浊的眼中蓄着泪:“鞅儿啊!咱们侯府算是败了。后唐与祁国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那没心的老皇帝害了你父亲的性命。他是天家,我们惹不起却也躲得起。我闲时在城外山上置了片地,想是抄家抄不到的。我们一家人一起种田养花,远离纷扰。再也不掺和祁国风雨。”
“不,祖母,我要查清楚是谁害了父亲!”卫鞅决然。
老夫人随即气道:“你难道还没看清现下朝野吗?满是虎豹豺狼,咬死你一个毛头小子绝不费吹灰之力。”
“那我便隐形埋名,行在暗处,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一个个都杀了!”卫鞅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满是厉色。
他再也不是那个阳光温暖的少年。
他的身后再也没有为自己遮风挡雨之人。
他的头顶悬着一把刀,要么被人砍死,要么拿起刀把人砍死。
他,没了退路。
老夫人见卫鞅满脸坚决,软下声音:“鞅儿,你祖父走了,你姑姑走了,你父亲现在也走了,连你也要丢下我吗?我们好好活着不成吗?”
卫鞅没有回答,直到出老夫人房门连一个含糊的‘嗯’字都没说出。
翌日雪霁天晴,卫延出殡下葬。但侯府却连举灵幡抬棺的人都凑不齐,只得让卫鞅拿些钱去街上雇几个人。但那些人听说是侯府的差事,连连摆手。
当披麻戴孝的卫鞅到处碰壁回府之时,见几个稳健的壮士在侯府正门等候,领头的恭敬道:“贺老将军派我们几个过来帮忙。”
卫鞅叹了口气,看着被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的京城喃喃道:“父亲蒙难,那些人一个个关紧大门,生怕我去求。不成想,最后却是贺老将军仁义。将军的大恩卫鞅会记一辈子。”
那几人行伍出身,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重重点头后,便去灵堂忙活,起灵幡的,抬棺的,十几个人勉强撑起了一个丧队。
卫鞅在柩前领路,只觉得身上被人套的孝衣和身后的棺椁都如同梦一般。
父亲才不会死,父亲那么厉害怎么会死……
街上出殡行伍的人把两旁通路都挤满了,看着那只有十几人的丧队不禁感叹昔日显赫的侯府如今竟如此潦倒了。
人群里,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卫延该死!卫延卖国贼。”
这一声落下,街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卖国贼!侯府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鞅苦涩冷冷一笑,都说百姓淳朴,但也无脑愚蠢,自私自利。
他依然能想起那日在朱雀信中读到父亲解决米价时民众眼中看他满是崇敬的场景。
那时他还在想,他也要成为像父亲一样受万民崇敬的人。
但那些人今日一句‘卖国贼’怕是以后吃米的时候都想不起是谁没让他们饿死。
荀子他老人家把民比作水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为何?是因为这些水愚蠢无脑,极易被利用吗?是因他们看着蝇头小利可以向人摇尾巴,不懂事理也要过过嘴瘾,伸张所谓正义吗?
他们不是水,是洪水,是洪水猛兽,一张口能咬死人。
“卖国贼不配下葬!该曝尸荒野!”
人群里有人越说越激动,往棺材上扔了一把菜叶子。
一把菜叶子扔出来,随后鸡蛋石头木棍子连菜刀都扔出来。
朱雀最小,那些石子棍子都落在她身上,她哭着吼道:“你们都瞎了眼不成?我舅父不是坏人!他是满京城中最为你们着想的人。”
但她的话并未起什么作用反而惹得众人又偷了一泼棍子石头过去。
卫鞅见状连忙将她护在怀里,任凭石头棍子在身上砸出血也一动不动。
那些人看他们像看一群十恶不赦的坏蛋,棍子丢过来的力度足足能把人砸个半死。
没有人顾忌他是个孩子。
卫鞅看着他们恶狠狠的眼神,心凉了半截。
他曾经为何会想要弃文从武保护他们?
人间烟火气下的那一张张笑脸去哪了?
他为何想守护他们?
朱雀看周围那一张狰狞如鬼魅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鞅哥哥,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当真是坏人吗?”
卫鞅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冷冷一笑。
当全天下说你错了你便是错了,他们说你是坏人你便十恶不赦。
那个暗中扳倒侯府的人想到用全天下人做利器,将侯府一举击溃,再无翻身的机会。
天上又聚起黑压压的乌云,寒风一阵阵吹过撕扯灵幡飘动。
又要下雪了。
“大家上去把卫延的棺木砍了,卖国贼不配用棺木下葬!”人群中不知又有谁喊了一声,这一声落下,街道两旁的人都涌上街道,一圈人将丧队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拿起刀砍棺木,没有刀的便拿起路边的大石头使劲砸棺木。
“都给我住手!”卫鞅挡在棺木前怒视众人,手上的青筋暴起。
众人看着挡在棺木前俊朗的少年,曾经的闻名京中三公子,此时披麻戴孝满眼怒意。
“别听他的!他是卖国贼的儿子也该死!”又一声在人群里喊起,像是操纵众人一般。
“对!他们侯府都不是好东西!”一大汉举起手中的菜刀冲卫鞅砍去。卫鞅迅速出拳朝他手中的刀背砸去,赤手空拳碰上铁铸菜刀,哪怕是壮年汉子也得手断筋骨。但刀背触上卫鞅拳头的那一刻便碎裂成块落在雪地上。
菜刀大汉见刀碎了惊得连连退后两步,嘴上却不饶人:“他仗势欺人给我打!”
话落,街上不知从哪里冲出众几个佩剑的混进人群里冲卫鞅砍去。
卫鞅见状出拳击倒一人,夺去他手里的长木棍,以木棍做剑和那几人单打。那些人招招险恶,似是要卫鞅性命一般,直朝他胸膛刺去。卫鞅横握木棍抵住长剑来袭,一招‘长空贯日’便借力将那几人击倒在地。
那几人倒地却并不死心,又重新在雪地上爬起举剑向他击过来,卫鞅纵身一跃借抬棺木架之力腾到半空,居高临下举棒横扫那那几人的太阳穴处,那几人便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周围闹事的人见卫鞅身上有功夫,连忙躲去三米远。甚至有胆小的直接跑进了巷子里关上门躲起来。
卫鞅冷冷看着那一张张愚不可及的脸,直让他恶心。
他忘了,他们惯会欺软怕硬。
他丢下木棍,将地上受惊的朱雀扶起,给她拍了拍身上沾的雪,对着后面抬棺的人作揖说道:“还要辛苦各位大哥在下雪前把父亲送去墓地下葬。”
那几个贺将军派来的人还没从卫鞅那杀伐决断干错利索的剑法中回过神来,又见他似书生般作揖,虽有些违和,但还是从心里佩服眼前少年。二话不说便举起灵幡抬起棺木往后山侯府墓地走去。
雪扑簌簌地落下,一片片如柳絮翻飞。
街道一旁酒肆二楼雅间里,甄姬看了眼远去的丧队说道:“看来国舅爷派的人还不足矣让侯府灭门呢!”
章骞举起温温的陈年佳酿嘴角一笑:“一个毛头小子我还是能对付的。”
甄姬邪魅一笑:“国舅爷干脆派骞翥军将侯府满门给灭了,骞翥军的威力我在华安山可是见识过了,他们一出马,侯府便永远在世上消失了。”
章骞听甄姬提起自己私养的军队,连名字都说的一字不差,略微不悦:“在京中动用军队杀人很容易被发现的。”
甄姬扬起小脸看着漫天鹅毛大雪眼中满是毒辣:“下雪天,不杀人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