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生辰那天,恰逢卫延被章骞和六部联名举荐为议和使节,来不及回府便启程去往后唐。
因想向后唐示好,卫延此次出任使节,只带几名只会摸笔杆子的文人,舞蹈弄棒哪怕是穿铠甲的士兵一个也没带。
那日深夜,虽月色朦胧。但若有人从睡梦中被京城街道上行军的铠甲撞击声惊醒,便会隐约看见浩浩荡荡大军隐在夜的墨色里悄声前进,寒霜里映着月色的刀戟反射着清冷的光芒,在远处似闪烁星辰。
虽说时代动荡,夜里行军过街道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但若有心思重的人多看一眼行军方向,便知道他们是往华安山方向去的。
三日后,人们便见华安山的方向冒起滚滚黑烟,那黑烟直冲冬日昏沉的天空,将本不晴朗的天空淹没成黑夜,时而有骑马入京的信使在闹市中的疾驰而过,掀起一阵惊慌。
这下,无论再没脑子的人也能晓得华安山那边出了事,并且是大事。
人心惶惶中,又过两日小道消息传入京城,接连几日滚滚黑烟笼罩下骚动不安的京城一下炸开了锅。
传消息的人说,卫延出使后唐使节被收买当了叛国贼,欲和后唐串通一气占下华安山南北整座金矿。但阴谋被祁国识破,祁**队出战,击退进犯的后唐军队。
朱雀在街边相中了一根糖葫芦,消息在街上传开时,刚咬下一口的糖葫芦便结结实实卡在了嗓子眼,吞也不是咽也不是。但她也顾不上那颗恼人的山楂球,风一般跑回侯府报信。
虽是清晨,但冬阳却如犯懒一般躲在云层中不露脸,北风吹在脸上阴嗖嗖,让人不禁打个寒颤。
中苑里阮氏和卫锦正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看了眼窗外阴冷的天:“这天看着马上下雪了。今儿个你们娘俩就别走了,留在我屋里吃锅子。”说着又递给阮氏一只新装的汤婆子“你生辰那日卫延走得急,也没给你好好操办,索性咱今日热闹热闹。”
阮氏捧着汤婆子笑道:“全听母亲的。”
卫锦环视屋里一周没找到朱雀的影子:“那小丫头平日里最爱冬日吃锅子了,怎个偏巧今儿不在?”
老夫人没好气笑道:“那个皮猴子本来就在府里待不住,自打鞅儿去了峨山,她没人烦着,也不待府里了,整日去市集闲逛,今儿给我带个糖人,明儿给我带个桂花糕的。”
老夫人刚说着,朱雀便从帘子里钻进来。
卫锦见她手里拿着糖葫芦打趣道:“哟,今天给祖母带的是糖葫芦呢。”
但朱雀一改往日钻进帘中的嬉皮笑脸,也来不及接卫锦的话一脸惊恐道:“舅父出事了。”
朱雀便把街上听到的传闻说给老夫人她们三人听,阮氏听后,脸色大变,手中的汤婆子滑到地上,热水溅到脚却麻木得感觉不到疼。
“母亲,侯爷该不会出事了吧。”阮氏说着,眼中的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卫锦上前扶着阮氏,为她擦去眼泪:“母亲莫慌,说不定这些只是讹传。父亲是两国使节,即是两国冲突也不会拿他怎样。”
除非,有一方豁出去,做出让人始料未及之事。
老夫人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静默良久。
呼啸的北风卷着乌云越积越厚,黑压压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她才开口:“阿瑞,派几个稳妥的府卫去华安山打探一下情况。”
阿瑞领命刚要迈出门,又被老夫人叫住:“再派人去峨山送信,要最快的马匹。”
阮氏此时已哭成泪人,没顾得上体味老夫人话的意思。卫锦和朱雀听了此话,眼中的忧思不禁多了几分。
或许老夫人早已做好坊间传闻是真的准备,自太后西去,宫中没了能为侯府说话的人,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狡兔死走狗烹。
况且皇帝已经给了平阴候一世安稳荣华,平阴候子孙的死活于他再无任何顾忌。
他们是他想用就用,想弃就弃的一步棋。
以卫延的人品绝不会做出卖国的苟且事,但究竟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她不知。
窗外开始飘起大雪,鹅毛般的雪絮乘着北风飘进帘中,在炭火热气中化成一滩水迹。
院门处有一侍卫急急跑来,如失魂一般掀开帘子带着哭腔道:“老夫人,侯爷,侯爷他,侯爷殁了……”
北风夹着雪花顺着帘子的空隙呼啸而过,连同侍卫的话,让人觉得心如刀子割过,让人宁愿觉得这荒谬的一切都只是梦一场。
阮氏闻言,疯了一样抓住侍卫:“侯爷此时在哪?带我去寻他。”
卫锦见状,连忙拉住阮氏哭道:“母亲,外头风大雪大太危险了。”
那站在风雪口的侍卫跪在阮氏脚下:“夫人,您不用出门寻侯爷,侯爷……已经被抬回来了。”
阮氏甩开卫锦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就往风雪里奔去,裹着小脚的她每跑一段脚尖便疼得钻心,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几跤。
朱雀搀着失神的老夫人也一步一步挪到了正门。她从未觉得正门那样远,也从未对门口的世界那般打怵。
她的舅父心系万民,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的舅父兢兢业业每日净想着为百姓谋福,到头来被安个卖国的污名。
她的舅父,最舍得给自己买糖豆……
雪越下越大,半个时辰就已积了厚厚一层,正门下几个人抬着一卷黑漆漆的草席,似被火烧过一般,草席边有灰烬。
草席旁,是一穿着红袍的太监,见老夫人一行人来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传皇上口谕。卫延通敌卖国,在两军交战之际,闯入战区丧命,实乃咎由自取。通敌乃株连九族之罪,但看在平阴候的份上不取九族性命只取家产田亩。”
老太监说完,斜眼看向静默众人:“还不谢恩?”
老夫人只觉喉咙一丝腥热,带领众人跪在雪地,一字一句似咬牙切齿般道:“皇上的大恩大德,卫家会记一辈子。”
说完,便吐出一口鲜血。那骇人的鲜红慢慢渗如雪里,比园中的红梅更艳上几分。
太监命人把草席放下,丢下一句“不日将带人抄家的话”便率众人离去。
空荡荡的正门处,一方破草席落满风雪。
老夫人颤颤微微走过去,却连草席的一角都不敢掀起。这个时代飘摇得很,她的人生也飘摇得很。她先是没了夫君,没了女儿,今日,她没了儿子。
她有些恨老天,她那些年眼泪哭干了,以为上天会怜悯她。但如今,她干涸的眼中再也哭不出眼泪时,她的儿子也没了。
老天啊老天,你当真是瞎了眼了吗?
阮氏跌得撞撞过来,哭得喘不过气。虽说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缓缓掀开草席的那一刻,还是惊到了。
席中的尸体已被烧焦,脸上五官已分辨不出是否是卫延,阮氏拼命摇头:“我不相信这是侯爷,这绝对不是侯爷。”
北风呼啸夹着大片雪花穿堂而过,掀起尸体身上未燃尽的衣袖碎片,碎片被吹走,草席上一颗红色的玛瑙珠显了出来。
一片白茫茫中,那红色甚是显眼,直到映入朱雀眼中。
朱雀哇的一声大哭,扑倒卫锦身上:“那就是累丝玛瑙簪的玛瑙珠,舅父要送给舅母的生辰礼。”
阮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看着门口的朱漆柱子发呆静静说了一句:“你走了我也不活了……”
她如同抱着必死决心一般重重朝柱子上撞了上去,随即身子一软便浑身是血倒了下去。
卫锦跑上前扶起阮氏,颤抖的手在她的鼻尖下试探,见还有气息后,哭着连忙差人请大夫。
老夫人对着草席里烧焦的尸体坐了好久,终于开口道:“儿啊!你整日忧国忧民,最后却连个全尸都没落下啊!”
北风越刮越大,撕扯着树枝上的积雪,仿佛帮卫家撒下心中怨气一般呼啸着卷过整座城。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无休止的下着。
“侯爷啊侯爷,”老夫人看着漫天飞雪“你堂堂平阴候征战沙场替人卖命,一片赤诚之心将那人推上王座,可你却忘了为子孙打算。”
她沉沉叹了口气,在雪中化成白雾忽而又大笑道:“飞鸟尽,良弓藏。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积雪,将梅树压折了。
一树盛开的红梅埋在雪中,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