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凉,但净岭山林里还要冷些,一点点浸入肌肤的凉意。远离城镇的大山里伸手不见五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血衣“女子”冲开层层叠叠的枝杈藤蔓,跌跌撞撞扑向更深处,身后枝叶再次第摇晃着合拢,不少尖而韧的带刺枝条挂上了血色布片。
他已经一身破破烂烂,逃时太急什么都没顾上拿,只有那根簪子。正好现在情形拿上任何东西也是负担。白珉气喘如牛,心跳在太阳穴附近如鼓咚咚,浑身火烧,喉咙更是卡着火炭一般,脑子却意外的清醒。从黄昏奔逃至夜晚,不敢稍停,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想到歇息,他怕自己只要想到,就会控制不住地摊倒,双腿也已是机械地摆动。
白珉料想:白瑞都能发觉端倪,贺兰出逃后发觉骗局,只有一会儿或马上的时间区别,而且他们在地牢已耽搁了许久,加上地牢坍塌,动静甚大……坍塌是从解开白蓉身上的锁开始的,后面层层叠叠的不留任何生机巨型石门……况且黑衣人已经破坏了部分机关,可想而知贺兰对白蓉的极度重视。
如此一来,想必贺兰手下一大批高手已经出动追捕,他的脑袋肯定作为当前最重要的任务。
白府背靠净岭,是李夫人死后父亲和四伯出京来到小城邺安新建的府邸。邺安遍布贺兰眼线,他怎有剑仙屏息藏匿的功夫不声不响地奇袭,他进入城镇等于找死,只能向深山逃去。
白珉跑了不知多久,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他惊喜发现那簪子上面的宝珠能散发荧光,便当火炬般贴地照明。他见水就停,但脑子还算清醒,记得看过本笔者隐居飘灵脉记录日常的书,里面说过山水不能随便喝。看见水面上浮了一片片青苔,还有一团团卵状物漂浮着,白珉直觉不能喝,只好忍着要冒火的嗓子咽下一点口水,继续赶路。说是赶路,可他根本不知往何处走:继续深入山林?可能还没被人捉住弄死就成了野兽甚至魔兽的腹中食了。向外寻找村庄?向外走只会离邺安越来越近,他带着他难以相信在簪子里的白蓉,不能冒这个险。
“嗷呜———”遥远的狼嚎划破深夜寂静。白珉惊惧,登时提速奔逃。逃,也是没有方向,无头乱窜。一片茫茫。
“砰—”“啊!”白珉脸朝地,扑在地上,右腿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回头一看,心里哇凉。锋利无比的铁夹子牢牢咬住他脚杆,锋齿没入血肉,小腿上下三个血窟窿触目惊心,还在流血。他缓慢笨拙地翻身,尽量不扯到伤口,忍痛去掰这可恶铁牙。结果手都割破铁牙还纹丝不动,白珉无法,先用本来就浸透血的外袍包住伤口……他震惊了:我一直穿着血袍?他浸泡在血腥气里一整天,一身血衣也没有及时觉察不对。
正应了他的恐惧似的,眼前不知何时来了一匹孤狼。白珉瞳孔骤缩。他被夹住不过一刻钟,这狼就独身寻来了……蠢死自己,一路穿着血衣“招蜂引蝶”,只有孤狼都算他运气好的。
那狼倒骨瘦如柴,没什么斤两,尾随白珉,终于等来了机会,眼露精光。白珉下意识摸剑,随即想起来师父给他的服剑应该落在地牢了……他只好和狼对瞪,也呲牙咧嘴(正好疼的呲牙咧嘴),做出凶相。用唬人那一套继续来唬狼,可惜效果甚微,孤狼从容地一步步走来……
嗖地一声,狼中箭倒地。一黑脸大汉把狼尸拎出羊圈,痛心道:“乖乖,三只羊羔子!”“叔!我们家也有狼!”小女童飞奔过来抱住大汉的腿。“啥?今天晚上还睡不睡!”大汉没取下挂腿上的女孩,带着她疾步如飞。他口中吹一声哨,突然窜出一条精瘦黄狗。“大黄,去!”黄狗嗖地奔去。
大汉到了女孩家,却不见狼毛。北面山林传来狗的狂吠。“蒙大叔……”小女孩窃窃地看着他。“内人和小子拜托你娘了。我去宰狼,这群崽子嚣张好一阵了。”蒙大叔看她一眼,把她从腿下取下来。“好!我去找娘!”小女孩扭头进屋去找娘了,蒙大叔举一火把,寻着狗吠钻入山林,取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大黄窜出,蹭蹭他裤腿又跳向西边,示意他往那边。
远远地,他就看见狼的鬼火一般的眼睛盯着他,竟不扭头跑,堂而皇之地和他对瞪。蒙大叔恼了:这崽子不怕死?!他一箭射出,没中。那狼晃一下,钻入深处。这一晃蒙大叔好像看见狼嘴里叼着什么东西,顿时火冒三丈:在他眼皮底下偷羊羔,了不得它了!遂急忙追去。大黄在前面开路,赶了会儿路,大黄忽地停下,向一边狂吠。它嗖一下窜入林间。“你慢点!”蒙大叔气喘吁吁,终于赶上大黄。
黑暗中他看不太清眼前一幕,只见大黄被一圈狼包围。它依旧狂吠:“嗷呜哐哐哐——”那些狼却不理它,东一爪西一嘴地攻向它身后的什么。大黄怒了,可护住左边漏了右边。蒙大叔射出一箭,正中离他最近的狼的后腿,狼惨叫一声。约五六只狼警惕地看向这边。又一箭,又一只狼的眼睛。狼们有些怯了,虚晃一下四散奔逃。蒙大叔看见那只叼着羊羔的狼也跑了,正欲追出,却听大黄还在叫。“大黄,快去……嗯?小孩?”
蒙大叔走近看见大黄身后一坨被狼咬得稀烂的血肉,夜风吹得他身子有些凉,心也有些凉:“这……还能活吗?”他轻轻翻看这小孩,原来是踩到了捕兽夹子……蒙大叔忙拆开夹子,抛掉火炬,小心地抱起小孩,往村庄赶去。
见这小孩衣着不差,手里还紧紧攥一支能发光的簪子……能发这种光的宝珠,他只知道夜明珠,当下判断这小姑娘身份不凡。
当时白珉孤狼扑上来咬住他手臂,另一只手握紧簪子,尖端朝外猛地刺向狼脖子。孤狼从他胳膊上撕下块肉,他把半截簪子刺入狼脖子。孤狼顿时血流如注,不一会眼神黯淡,松了口瘫倒一旁苟延残喘。白珉松了口气,却发现身边狼越来越多……他尽力防守,一根簪子被当成匕首划来划去……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狼们还在周旋,时不时偷袭撕块肉……
白珉突然看见小妹的影子,她挽着剑花,击退周围一圈的恶狼。狼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小妹……”他下一秒跌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抬头看过去,惊喜万分:“……娘?!娘……我……尽力了……我好累……”他看不清母亲的脸,只倦在她怀里,疲惫地说:“我想睡……”
“哎!别睡!”蒙大叔见他醒过来,又扭头昏睡,赶忙拍拍他脸蛋,“听见没!”
白珉隐约感觉额头一片凉意,以为母亲每天睡前轻轻吻他额头,喜得睁眼……
妈呀!一张大脸占满他所有视野,还是一张两眼不合似的朝两个方向、鼻涕口水直流的大脸。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鼻涕和口水落在他额头上……
“丑福,过来!”蒙大叔严肃喊他。白珉眼前的大脸才移去。“你踩着了我布的捕兽夹子,正好遇上,把你救了出来。你睡了三天了,再睡下去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蒙大叔温和地说着没那么温和的话。白珉艰难扭头看向蒙大叔,想开口道谢,喉咙里塞满沙子似的说不出话。“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这山里来了?”蒙大叔见状端来陶碗给他喂水,“算了你别说话了。我还要打猎,待会没时间管你。好了就赶紧走人,我没钱养着你。”
白珉喝了水,刚想道谢,被这句话呛了下。“啊、啊………”那个叫“丑福”的,看身形是个青壮年,看脸却是个小童。丑福趴在他旁边,兴奋地盯着他,并尝试舔他伤口。白珉惊得一缩,丑福越舔越兴奋,嘴里呜呜地叫。“叔,你救了我,我自当报答你。我不会走的。”白珉气若游丝。刚要转身走的蒙大叔笑完刻薄道:“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来报答我?莫再给我添麻烦,就不错了!”
白珉垂目,心道:是这个理,他自己生存都成问题,暂时没法践行母亲教导他的“涌泉相报”。
蒙大叔出门去了,丑福还在舔他伤口。白珉艰难起身,同他说话:“你叫丑福?”丑福像没听见他说话般的,自顾自舔他伤口。白珉“嘶”地抽一口气,好像丑福把他的开始结痂的伤口舔裂了。他看过去,那里已经开始流新血。丑福更加兴奋,嘴里“呜呜”地喊,继续低头。白珉这才惊讶发现他在吮吸血液,脊背微凉。“你是大叔儿子吗?”他推开他不是,让他吸也不是,很是为难。
“阿福!”白珉浑身一抖擞,才发觉里侧还躺着一妇人,声音沙哑,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阿福别闹!”妇人斥道,“去别处玩!”
丑福恋恋不舍地起身,临走前还盯着白珉流血的伤处看,目光让白珉汗毛直竖。那眼神像极了路上的乞儿看见烧鸡的眼神。
“吓着你了吧。”妇人眼珠转向他。“救你的是我孩儿他爸,丑福是我儿子。你叫我兰姨就好。”白珉看向妇人,她脸也被布巾包裹,露出一双小眼睛,半睁半不睁地看着他。“兰姨……”白珉想起仇家贺兰,眼前的妇人虽然不见面貌,但声音柔如水,贺兰比不上兰姨。
“唉我这个样子也吓着你了吧……多俊那这孩子……”兰姨眼睛微眯,伸出手想摸摸他脸庞,半途却尴尬地停下来。
白珉清楚看到那只手,遍布坑疤,溃烂流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