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氢氧元素的无机物,无色无味的液体,最常见的物质之一。
在平时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它,却不会为它欢呼。然而现在,当那一桶一桶新鲜的水被搬到海滩时,所有的科考队员都发出了由衷地欢呼。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从每个人的心里倾泻而出。
因为它象征着生命……
因为它是活下去的希望!
科考队员们兴高采烈地蜂拥而上,云集在他们的英雄——张昀和赵离的周围,他们的身影构成了狂欢气氛的中心。
“这些水应该够我们撑一个月了!如果使用冷却蒸汽时的废热蒸馏海水的话还能坚持更久一点。”一名女队员一边说,一边还给了张昀一个热烈地拥抱。
“而且还有这么多食物!”姑娘兴奋地看着堆放在另一边的粮食,“我敢发誓,我从来没发现大米看起来这么亲切!”
这些自然是兽人从岛民的手中抢走的。不过张昀又问钢索“借”了回来,而那位可怜的出借者此刻正萎顿在那里,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杀戮之神在上,帝国不会放过你的!”
这种威胁更近似于悲愤,张昀有点想笑,但他却笑不出来。
那名女队员依然沉浸在激动中喋喋不休,她后头又说了什么张昀没注意,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这一次他们算是把岛上的兽人得罪狠了,他们随时可能反扑,必须抓紧时间。
队员们开始组织搬运,受伤的刘志强被优先送回了“赤城号”,而其他的人则努力把粮食和水搬上预先安排好接应的救生筏。
他们人数不多,但整个搬运工程进展却很快,因为他们有了很好的助手——那些“大秦后裔”。
人类的潜力是惊人的,尤其当你觉得自己获得一段新生的时候,即使长期营养不良而羸弱的身躯也能爆发出可怕地热情。可以说整个搬运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这些被打上“希望牌”兴奋剂的岛民完成的,反而科考队员们到了后面发现自己实在插不上手,干脆充当起了指挥的角色。
张昀站在一旁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一丝阴霾悄然爬上了他的心头,这丝阴影在他看到那些和队员们一起帮忙搬运水桶的岛民时就更重了。
“老朽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张昀回过头,看到大长老正向他走来。
这位老人激动得无以复加,全身都在频频发抖,好像得了痉挛似的,张昀从来没想过人还可以快乐成这个样子,这种夸张只存在于电视剧中,可现在他见到了。
“先祖没有骗我们!预言应验了!”
张昀哭笑不得:“老人家……”
“我知道您又要说并非神使!”长老拦住了他的话头,“但无论如何,您不但帮我们找回了粮食和水,还救下了我们被掳走的族人,所谓大恩不言谢,请受老朽一拜!”
长老说着就要跪下,张昀连忙想要将他扶住,但老人又一次拦下了他:
“不不!这一拜是必须的!你对我们恩同再造!”
他直接匍匐在地,双手、双膝和头一起着地。这是古代一种最恭敬的礼仪,往往只在敬佛时才会用到。可现在这位年逾古稀地长老不但毫不犹豫地使用了,而且丝毫不觉僭越,最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二人攀谈起来:
“对了,我听说你们住在海上?”
“对,我们有一艘船。”张昀随口答道。
其实他并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心里装着事儿,一件很沉重的事儿,这件事甚至让他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那艘船有多大?”长老似乎很担忧,“这么多人……住得下吗?”
张昀点头,这纯粹只是下意识地反应,但点头之后他就后悔了。
他不该点头的。
虽然“赤城号”身为当年的重型航空母舰,就算岛上所有的住民全都搬上去也绰绰有余;虽然它260米的舰长,30米的舰宽和3万吨的排水量,无论哪一项数据放出来都能令人啧舌;虽然即使放在现代,它也绝对算海上堡垒的庞然大物……
可他不该点头的。
“太好了!”长老显得非常高兴,“老朽绝非不懂分寸之辈,上了船我一定约束族人,绝不给您添麻烦。”
“老人家……”
“对了,您看我这记性!既然我们的船够大,能不能多带点别的?尤其是那些书——您或许不知道,这些都是先祖们传下来的孤本,都在汾村的地下埋着,我这就让人挖出来。”
长老说着就打算反身去找人,张昀连忙拉住他,这个举动让对方莫名其妙地回过头,这一回他终于发现了张昀眼里酝酿许久的犹豫。
这让他恍然大悟。
“您放心。老朽知道那些兽人随时会来,我们绝对不会耽搁太久。”
张昀只好苦笑:“老人家,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这个笑容已经非常勉强而为难了,久历沧桑的大长老花了很久才读懂。
“您大可放心!”他连忙补充,“我们只需要一间屋子放这些书。”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张昀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
“你们不能跟我走。”
※※※
霎时间,张昀陷入了声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地错觉。
一分钟……
二分钟……
三分钟……
从张昀说出那句话之后已经过了不知多久,可大长老依然沉默着,甚至不但他沉默着,所有的人都在沉默着,空气里弥漫着死了一般地沉寂,沉寂得就连近在咫尺的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都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一般遥远。
“您说的是……不能带我们走?”
大长老总算开口了,却好像根本没听懂。
张昀只能点头,他脖子上的肌肉像被什么毒药僵住了,就连这么简单地动作都要用尽全力。
于是这个头点得特别重。
如同他的话一样。
“我不能带你们走。”他说,“你们人数太多了,如果你们都上船的话,这些水和食物根本不够分,所以对不起。”
这三个字是如此无情,无情得简直不像人话;而它又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张昀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但反应过来的岛民们却偏偏还要提醒他那些不愿面对的愧疚。
“可您难道忘记了,是我们帮忙拿到的淡水和粮食!”
“是我们告诉地您兽人的要害!”
“我们救活了你们的同伴!”
“我们还为你们提供了这个世界的地图!”
……
一声声地责难像刀子一样剜在张昀的心上,每一刀都割得鲜血淋漓——这一切他都知道,他还知道这些是和他一样,流着相同的血脉,有着同样的祖先,说着同样的语言的人,他更知道自己在做的完全就是最可耻的过河拆桥,可是……
“这些我都知道!”张昀还是抬高了无可商量的语气,“但水和食物只有这么多,如果我让你们上船,那么不出几天大家都得饿死、渴死!”
张昀说到这里,悠悠地叹了口气,从差点脱口的众多话语中选了相对温和的内容:“我说过我不是你们的救世主,比起你们,我必须优先考虑我的人。所以……对不起”
这句话决绝而卑鄙得叫人生厌,但张昀还是这么说了。
“以后不能再派人回来收集淡水和粮食吗?”人群中有人质问道。
张昀摇摇头:“这次我们是出其不意,之后兽人必定会加强防御,再回来恐怕登岛都难。这是一锤子买卖。”
“但我们给了你们地图,有了地图就可以到别的岛屿去找吃的。”又有人说道。
张昀又摇了摇头:“这不假,但我们的船……由于某些原因还开不动,除了这里,最近的海岛也有15天的路程,靠救生筏根本到不了。”
他顿了顿,指着救生筏上打包好的水和粮食,又道:“如果只有我们自己,这些足够支持一个月,事实上我打算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学会开船,可如果带上你们最多维持7天,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
“但为了帮助你们,我们已经暴露了藏身之处,那些兽人随时会回来!”长老问,“如果您不带我们走的话,我们怎么办?”
“所以我把他留给你们。”张昀指着被捆得死死地丢在一边的钢索,“有他在手,兽人应该会投鼠忌器。”
岛民们再次沉默了:张昀说的虽然是事实,但你不可能一直靠着人质活下去。它只适合作为短期谈判的筹码,你可以从他身上换取利益,但却很难从他身上换到和平。虽然在他们先祖来的那个时代,国君们都喜欢玩“交换质子”,可有谁真的靠这个真的躲过了战争?
外交的本质,还是得看实力。
可他们没有实力,张昀这一走,他们就要继续和凶恶暴戾的兽人共处一岛,并且这一次想躲进深山老林都难了——他们已经暴露了。
片刻之后有人开始恳求了:
“求您了,行行好吧”
唐韵第一个跪下了。
“带上我吧,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是啊,带上我吧为奴为婢都行。”
……
不断地哀告中,第二个、第三个也跪下了,除此之外他们想不到别的办法,然而张昀不为所动,他只是让视线尽量看着别的地方,避免那些用企盼和害怕组成的眼睛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恸哭和祈求足以软化最坚硬的钢铁。
舒小雅走到张昀旁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真要留下他们?”
张昀转过头:“知道吗?自从来到这里,你还是头一次主动找我说话。”
舒小雅没理,执着地追问道:“我问你是不是真打算留下这些人!”
张昀叹了口气但是没回答,不过他的答案已经写在脸上了。
“这也太不人道了吧”舒小雅说,“这些人帮助过我们,没有他们我们可能早就死了。”
“……我知道。”张昀说。
“他们还救了刘志强。”
“我知道。”
“那您知不知道我们这么做,等于留下他们等死?”
“我知道。”张昀夷然迎上了姑娘瞪视的目光,“但我更知道如果带上他们,那就是大家一起等死。”
他的声音始终镇静,可这种平静听起来却格外伤人。
舒小雅不说话了,她把脸转开,也不去看那些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身影。
她的全身都绷得紧紧地,看得出在极力忍耐。
“听着,”张昀用手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或许说出来你不相信,做出这个决定我比他们更痛苦,但资源有限,我们没资格演上帝。”
舒小雅不说话,所以张昀只好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也很同情他们,我也不想搞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但没办法,总不能让这艘船变成我们最后的棺材吧?”
他一边说,一边冲赵离使了个眼色。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讯号,赵离不动声色地带着他的小队护在了救生筏前,他们的枪口向下,然而眼里却充满了警惕。
这是为了预防万一,防止岛民们绝望之下骤然发难。
张昀看到一切布置妥当,这才转回头,看着依然僵在原地的舒小雅。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用那种温和地,但却又斩钉截铁毫无动摇的声音,开始继续编织语句:
“我说过要带你们回家,比起这些人我得优先考虑你们。很多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我们无能为力,但我们还得活下去。”
舒小雅这一回总算是回头了,然而她的脸色却冷得仿佛挂了一层冰,而她的语气也仿佛挂了一层冰:
“您还真是……‘伟大’呢。”
她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只留下张昀久久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