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天,她怎么来了?
何捡心里不由一咯噔。
匆匆往回赶,进了小巷,便看见阿渚家门口停了一辆骡车,陈娘子穿了件蓝色缎面褙子,手里捏着帕子正跟赵二娘子在说话。
她个子不比赵二娘子高,却偏偏将下巴端着,目光从眼睛缝里扫出来。
这样的做派像足了那些富太太、官太太,但放在陈娘子身上总显得不够流畅,连带着声音和动作都不自然起来。
她却并不自知,反倒带出得意,“本来这事我也没往心里去。小孩子嘛,谁给个糖谁就是好人了。尤其是我家招哥儿,最是个实在的,东西也往外扔,钱也往外扔,别人吵架,他也傻着脸往上冲!”
赵二娘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却只作听不懂,“招哥儿的确是个好孩子。”
“那可不,”陈娘子用帕子掩着嘴笑,可能因为帕子上撒的香粉太多了,嘴没掩着,却打了个大喷嚏,鼻涕都带了出来。
赵二娘子嘴角不由抽了抽。
陈娘子干咳了好几声,才又道,“我去后山找他,刘老头说他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我来你家找,可不就找着了。我倒是白养了他十多年,给别人做起了儿子。”
赵二娘子叹了口气,“招哥儿是起得早,我家三郎天不亮去赶货,就碰到过他几次,一个人赶着骡车去镇上送茶叶。说起来也够可怜的,才那么大点的孩子,天天起那么早做活路,两只手冻的裂了好多口子。若他真是我儿子,我可要心疼死了。”
陈娘子陪着干笑了一声,“那孩子倔得很,不让他送他非要送,不让他干活他还不愿意。你说多了,他还不乐意。”
“那可真够奇怪了,”赵二娘子故意问道,“你是怎么教育的孩子,这样懂事?我家大虎还是小孩子心性呢,不喊着就不知道干。你家那两个小的,怕也跟他哥哥似的吧?说起来,招哥儿十岁就自己搬了出来,子悦是女孩就不说了,子喜什么时候搬出来?他要是不搬来的话,可就比不上他哥哥的懂事了。”见陈娘子沉了脸,她又笑道,“子喜若是也搬了出来,吃穿住行没人问,我也可以帮帮他。不然,孩子冻了病了伤了,不是造孽吗?”
陈娘子撒泼耍横可以,用话语打机锋却是不行。
她正憋红了脸,就见何捡跑了过来。
“娘!”
她像是找到了撒气的对象,两根稀疏的眉头竖起来,手也装不下去了掐在腰上,眼看着又是一顿指责。
何捡早就习惯了,垂着手等她训。
可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他疑惑的抬起头,就看见了陈娘子极为扭曲的表情。
像是在怒,又半路挤出了笑,似是在笑,眼里却带着怒。这般扭曲了好一会,笑容才顺利的展了出来。
她上前一步,把何捡手里的斗笠蓑衣接过来放在骡车上,然后又帮他擦了擦额上跑出的汗珠。
何捡着实吃惊不小,竟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陈娘子眉头立时皱了起来,缓了好一会才又露出笑来,把何捡重新拉到面前,嗔怪道,“跑这么快做什么?这样的天出了汗感冒了可怎么办?”
何捡当真是受宠若惊。
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乖顺的站了。抬眼看着陈娘子眼里的笑意,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不觉,脸上因为激动涨起血色的红晕。
陈娘子托起他的手,心疼的直吸气,“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瞧瞧冻的,你这是要让娘的心痛死吗?”
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一个薄茧也没有,触上去分外舒服,和刘先生粗硬冰冷的手掌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母亲的手吗?
忘了有多少年没再这样触过母亲的手了。
他垂下了眼睛,觉得眼角烫的像是要融化脚下的厚雪。
他不去想她其实是装的,她说着温和的话心里却是冰冷,她托着他的手下一刻就恨不得抛出去。
他都不想。
毕竟他曾经拥有过,又在一夕之间失去。他怀念,每次难过的时候就靠那些记忆回暖;他渴望,多少夜里睡不着便想着做一个这样的梦。
所以,哪怕假象的一瞬间他也觉得无比珍贵。
他抬眼看着陈娘子,笑起来,“已经快好了,不疼的。”
陈娘子又笑了一下,“快过年了,我来接你回家。其实早两天就想来了,只是你弟弟病了,腾不出时间来。昨天他病好了,今天便早早来接你。走,跟娘回家。”
何捡有些迟疑,“刘先生……”
“又不是不给他工钱,他自己还能饿死不成?”陈娘子有些不耐烦,片刻又缓了语气,“走吧,你外祖父还等着你呢。”
何捡想起什么,垂了垂眼睛,跟着她坐在了骡车上。
“招哥哥,你的鱼篓!”
虎头从院子里跑出来,双手拿着鱼篓递给何捡。
陈娘子看着鱼篓,不由回头对着赵二娘子讽刺一笑,而后吩咐赶车的伙计,向东去了。
“可真是奇了怪了,今天母老虎怎么转性了?”谭九桐摸着下巴,实在想不通。
阿渚也觉得惊讶,“我看她一会换了好几个脸色,怕是没安好心。”赵二娘子心里装着银子的事,实在腾不出心思来想前后,她叹了口气,将孩子们往家里赶。
才刚要关门,就见何捡喘着粗气又站在了门口。
她不由惊讶,“招哥儿,怎么又回来了?”
何捡喘顺了气,看向阿渚,问道,“上学的事,你可说了?”
“上学?”赵二娘子更是疑惑,也看向阿渚,连谭贵也走了过来。
阿渚只得将情况说了一下,最后瞥了阿池一眼,小声道,“我想着不去了,便没和爹娘说。”
“这样的事怎么能不说呢?”赵二娘子虽然嘴上嗔怪,心里却是极高兴的。
她虽然想过让阿渚也上学,可族中并无女学,镇上唯一的女学也是烧银子才能进的地方,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想的。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怎能不让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