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厌感觉自己正沉陷在一片广袤无垠,又伸手不见五指的虚无中。
他在虚无中坠落,永无止尽的坠落,上空有什么东西穷追不舍。江厌认不出来,周围实在是太黑了,如同用黑色的颜料刷了不知几道。只知道那东西跟着他坠落,朝他不停地压下来,带给他一股仿佛要将他连同身体和精神都一并碾碎的强大的紧迫感。
江厌明白自己在做噩梦,他每次做梦时,都能让大约四分之一的意识保持在理智清醒的状态。但这其实是一种煎熬,因为这四分之一的清醒的意识无法唤醒剩下的意识。
而结果就是,他知道自己在做噩梦,但他无法醒来,这是比噩梦本身更为痛苦的事。
他不清楚自己在噩梦中坠落了多久,当虚无和上空陌生庞大的异物消失时,他感觉到如释重负。而噩梦结束后,江厌并没有逃出生天,他只觉脑袋昏沉,天地都在旋转,身体被漩涡似的世界拉扯成诡异的形状。
江厌已经清醒过来,但睁不开眼睛,眼皮重的出奇。他尝试着移动手脚,但完全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他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了一颗头晕目眩的大脑。
在眩晕中,江厌努力的拼凑自己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的逻辑之线。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在大脑那横冲直撞的晕眩感中堪堪立足,并开始检索回忆。过程十分顺利,一副记忆画面立刻浮上脑海:他和鱼啄静乘坐飞船离开了空间站,但没想到空间站本身也具备强大的攻击能力。
他们的飞船在整座空间站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甚至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击毁。
好在他们在爆炸发生前就已经穿好宇宙服逃出飞船,尽管他们利用后背的推进背包在宇宙中往二号次行星的方向逃了很远的距离,但还是被扑面而来的气浪瞬间击晕。
在昏迷前的那一刹那,江厌亲眼看见爆炸的气浪将他和鱼啄静拍散,分道扬镳。
回忆至此中断,耳边隐约能听见蛐蛐和蟾蜍杂乱无章的喧谛。
可江厌仍睁不开眼睛,甚至无法动弹。正巧一股难以招架的倦意袭来,索性就势睡去。
再次醒来时,昆虫的鸣啭已经消去遁远,代之强风灌入石缝发出吁吁的啸叫。
江厌睁开眼环顾四周,他身处一个莫约十来平的小山洞中。他旁边有一摊燃尽的火堆,风从洞口灌入时,灰烬就会被掀得漫天飞扬。位于西侧的洞壁上刻着壁画,壁画正用粗糙弯扭的线条,连六岁孩童都不及的生疏技法描摹出一副副人类狩猎的场面。
江厌花了很久才勉强辨认出这是一副记载狩猎成就的壁画。虽然画功粗鄙,线条深浅不一,有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断连,但至少角色生动,肢体灵动,连被狩猎的猛兽们都颇具张力,将其特征出色地表现了出来。
尝试着活动筋骨,四肢除了还会感觉到些许脱力感,已经能自由活动。
江厌从身下那张用杂草铺起来的垫子上欠身站起,接着猛地想起什么,急忙把手揣进裤兜掏找,摸到裤袋里静静躺着的一枚石头后,他才沉沉地松了口气,举步走出山洞。
站在山洞口,江厌朝外远眺。
山洞位于一座山的半山腰,山壁草木不生,徒有岩峭。山洞外有一个从几乎笔直的山壁上斜生出来的小平台,平台下方就是草木葳蕤的丛林。
除了脚下广阔的丛林,更远的地方能看到红色的土块丘陵集群。若凝眸细看,倒是能瞥见在土红色丘陵上活动的兽群,只是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兽群的种类,或许是牛羊袋鼠,或许是人类。
偶尔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江厌从未听过这样的怒吼。但他的真理之环却无比确信的告诉他答案,让他即使没听过这样的吼叫也不会为之陌生。他立刻明白,这声吼叫来自凶猛暴戾的霸王龙。
江厌终于敢认定,他现在已经身处二号次行星,这颗复杂而狂野的星球。
此时长空辽阔,云絮稀薄,一大一小两枚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大地。
只在山洞外的平台上站了几分钟,江厌便已经感觉到肌肤被太阳刺得滚烫。二号次行星的生活经验和知识告诉他,二号次行星的太阳是比猛兽更加危险的东西,热辣的温度和紫外线会导致人体水分与体力的快速流失。
它会像慢性毒药一样吸噬着人的生命力,所以江厌必须时刻注意自身状况,避免无用功。
正当江厌准备折回山洞,就着洞内的荫庇思考接下来的对策时。
忽然从脚下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莫约七十度的山壁爬了上来,但因为视线受到平台的制约,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物。江厌心中一紧,以为是猛兽来袭,顺手捡起旁边的一根木棍,做出攻击姿态,目不转睛地瞄准左侧平台边沿,根据声音判断,来物将会从这里出现。
果然,在警惕地等待了几秒后,一只手探出平台,并牢牢抓住了平台边沿。
另一只手也紧随其后,随着对方双臂用力,一个人的半身伏了上来。还未完全爬上平台,对方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抬眸就看见剑拔弩张的江厌。
她被吓了一跳,连惊呼都忘了,惶急之下双手抓了个空,就势跌落。
江厌眼疾手快地扑身出去,一把握住对方抓空的双手。随着平台下方再次传来碎石顺着闪避滚落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碰撞声,江厌咬了咬牙,深吸口气用力将人拉了上来。
江厌仍处于昏厥醒来时的脱力状态,刚才的剧烈运动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他将手中的木棍一扔,就势躺在地上大喘粗气。就这样休息了十几秒,江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于是侧过头去审视,并在半空撞上的了对方的目光,对方因此浑身一颤,受惊似得倏然扭过头去。
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
因为常年日晒的关系,皮肤呈现出棕褐的保护色。光着脚,三分之二的腿部袒露在外,身子骨看起来有些瘦弱,但这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若是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细长的双腿已经显现出肌肉分明的健美起伏。
上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但这件外套无疑是成年人穿的,被她披在身上并不合身。但怪异的是,她的下身却围着一条用棕榈叶和细树藤编制出来的裙子,长度及至膝盖。
再度凝视她上身的外套,江厌发现这件外套流露出一种他闻所未闻的科技感。
即便与对方相隔几米,江厌也能感受到这间外套徐徐散发出来的凉意。在这颗星球的高温下,即便是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淋湿,而对方身上的却纤尘不染。
外套胸口位置印着一枚被星环包围的星球徽标,这枚徽标正在闪烁不定地发着光。江厌立刻明白,星球徽标的发光频率似乎和穿着者自身的心率息息相关。
一颗指盖大小的碎石被分吹得从更高的山上滚落下来。
江厌亲眼看见,当这小粒碎石正要撞击在对方的肩部时,却被外套表面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弹开来。江厌必须承认,在地球摸打滚大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衣服。
“是你救的我吗?”江厌怕吓到对方,故意放低了声音,“谢谢。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吓到你了,我以为是别的什么东西...剑齿虎...恐爪龙之类的...”
对方充耳不闻,只是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看向江厌的目光中充斥着不解的情绪。
江厌这才看清,她脖子上带着一串齿骨项链。
二号次行星的原住民,也就是那些被称之为原始人的人类们乐于取下自己所狩猎猎物的牙齿,将它们串起来当做饰物,以彰显自己丰厚的战果。
在部族中,项链牙齿越多,种类越丰厚的人也拥有越高的地位。
齿骨项链上方几厘米处就是真理之环,天阶等级E+的深红光条分外醒目。
她的脸很干净,眼睛如同天空般的湛蓝。衬着她那简短精干的黑色短发,让她乍看来就像是一位清秀非凡的少年郎。但她那流畅柔美的颈部还是暴露了她的性别,双耳耳垂上还缀着一对通透的琥珀耳饰。
女孩翕张唇口,用她稚嫩清越的口音对江厌说了些什么。
可江厌听不懂,二号次行星的生活经验知识里并未包含这一类陌生的语言,甚至包括与原住民们有关的任何讯息。很显然,大书库并不希望,以至于禁止他们这些外来者与这里的原始人接触。
江厌很想从女孩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可他始终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与女孩沟通。
之前他之所以能在伊曼给他的面试中使用特殊的‘终极语言’,是因为他当时因为知识嫁接的局限性而放弃掉了一部分知识,包括语言文字知识。但现在他拥有这些知识,‘终极语言’也就无法继续使用。
棕褐色皮肤的女孩根本就不打算搭理江厌,朝江厌怒冲冲地瞪了一眼,似乎是对刚才吓到她而心怀不满的斥责似得。口中随即流利地吐出极其简短的几个字眼,江厌就算听不懂,也能大概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善言善语。
看着女孩丢下他走进山洞,江厌口中念念有词地低声重复着女孩刚才说的那几个字眼。
“aihi!”
这是他在二号次行星学到的第一个词,尽管只是一种模仿式的拟音。
还是一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