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夜中，吴小凡去阳台吹风，他点燃了一支烟，眺望着远处霓虹闪烁的夜色。

刚才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面，背后有个人扶了他一把，他才能站在遇龙桥的桥身上。

他惶恐地纵身往下跳，掉进了深深的河水里，不谙水性的他，挣扎着，扑腾着，重重地呛了几口水，然后被那个人捞起往岸上拖去！

那个人，明艳动人，眉眼舒展，笑嘻嘻地跟他说，“阿弟，你看，我们一起走过了爱桥，一起共沐了爱河！”

……

梦醒以后，他记忆的闸门“唰”地一下子打开了，往事不断地呈现在眼前，当时的喜怒哀乐也涌上心头……

那算爱吗？他不太确定！

他只知道那时候的开心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

想和她在一起的心情，也是真的！

她叫他阿弟！

那是他的豆芽梦！

“二叔公，吹火筒；买碌蔗，又生虫；买只饼，又穿窿；买只糍粑黐喉咙……”

“阿弟，我哋一齐去公园玩吖？”

“阿弟，你食咗饭未啊？”

“阿弟，饮啖水先。”

“阿弟，你系度做紧乜啊?”

“阿弟，我搞掂嗮啲嘢啦！”

……

在他的记忆里，初见那时，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对他说的话，就像是天书，他听不懂，更多时候，像她在自言自语。

后来她换了一种语言跟他说话，他听懂了。

阿弟，我们去公园喂鱼吧——

阿弟，我们去吃卷筒粉吧——

阿弟，我们去看电影吧——

阿弟，我们去溜冰吧——

阿弟，我们去逛街吧——

阿弟，我们去吃烧烤吧——

阿弟，我们去打拳皇吧——

阿弟，我们去超市买东西吧——

……

她总是笑嘻嘻地喊他阿弟阿弟，她的内心永远都是那么的热闹！

……

他看见隔壁那条街的那几只毛绒绒的小鸡仔太可爱了，忍不住摸了一只小鸡仔，还把它捧在了手心里。

谁知道，他惹怒了老母鸡，一下子被老母鸡给啄伤了手。

他一气之下，踩扁了那些小鸡仔，任由它们的尸体残骸狼狈不堪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啪——啪——”她反手甩了他两个巴掌，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你扑街啦！”她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但是他知道她是在骂他！

他脸皮很薄，动不动就会哭，一下子哭成个泪人，在那里傻站着。

结果搞得她很被动，被人家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

她好声好气地给人家赔了钱又道了歉，才能把他领回家。

回到家里，她哭了，哭了个稀巴烂！

“你他妈的太让我丢人了！”

“对不起。”他难过地低下了头。

他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她擦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道，“有种你跟人家说呀，刚才你怎么不说？”

“你干嘛要搞死人家的小鸡仔？”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玩鸡仔被母鸡啄过吗？我也被啄过呀！可我跑了，我没你那么坏！”

“做人不能缺德！你知道吗？”

“你有空就多读读书，多学学做人的道理！”

“你最好给我乖乖听话！”

她凶起来的时候，很冷情，让他不寒而栗！

他战战兢兢地站到墙角边上，惶恐不安地看着她，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厌恶！

是的，他没看错！

她很讨厌他身上的戾气，她觉得戾气太重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好运气的！

他还小，他不懂得叫什么坏运气！

这几天附近又有几个没成年的古惑仔无缘无故地被人家打死了，什么脑浆呀内脏呀喷了一地！惨不忍睹！

她没告诉他这些不美好的事情。

“我知道错了。”他老实认错。

……

她有很多书，很多他看不懂的书。

有一天他翻出她收藏的那些漫画书，什么《七龙珠》《乱马》《灌篮高手》《棒球英豪》，认真地看了起来——他不喜欢看字，但他喜欢看上面的画。

……

那是一个很难忘的夏天！

她带着他拉着两个行李箱，坐上了绿皮火车去桂林。

“怎么样，开心吧？人家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我们去浪个把月，玩够了再回家！”

“嗯。”他开心地点点头。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

可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

可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

在校园的时候，曾经梦想去桂林，

到那山水甲天下的阳朔仙境……”

她嘴里哼着愉快的调调！

颠簸了大半天，她又带着他转乘了一部三马仔进村。

“要记住，千万不能做坏事，要不然师兄马上让我们卷铺盖滚蛋！”

“嗯。”他乖巧地答应。

有个斯文的戴眼镜的叔叔，在色彩斑斓的晚霞下等待他们的到来。

“师兄好。”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师兄好。”他有样学样，也行了个礼。

“小师妹，小弟弟，不用客气。快进屋，吃饭了！”那叔叔文质彬彬地领着他们进屋。

第一天，她带他去小池塘摸鱼。

“扑通——”她一脚把他踹进池塘里，让他在泥水里乱扑腾，一身泥泞。

她自己却慢悠悠地挽起裤管，走了进来，用手在水中乱拨乱划，把水搞混了，气定神闲地摸鱼。

她大喊一声“抓住啦”，他屁颠颠地去拿盆子跑来接鱼。

“怎么样？摸鱼好玩吧？”他们俩抬着一盆鱼回去。

“嗯。好玩。”他的脚被她踹的地方，有点疼，他都没放心上。

第二天，她带他去抓黄鳝的时候，一把抓起一条被打死的黑蛇，在他面前甩来甩去的抛着玩，让他吓得半死，半天都没回魂。

“怎么样？抓黄鳝好玩吧？黄鳝很补的，给你多补补身子！”她拿着一把小刀给黄鳝开膛剖肚，准备煮黄鳝粥吃。

“嗯。”

如果她不玩那条死蛇，他觉得还可以更开心！

第三天，她带他去打麻雀，明明人手一把自制弹弓，一兜小石子，他却打不到半只麻雀！

她躲在大树后面，装弹，瞄准，射击！

“啪”一声，被她击落的麻雀，扑楞楞掉下来的时候，忽闪着翅膀，在地上东窜西窜。

他大呼小叫地去抓起来！

“怎么样？打麻雀好玩吧？”她每次只给他打一只就收工！

虽然她身上有一兜石子。

“嗯。好玩。”

虽然不是他打到的，他也很开心！

她也有安静的时候。

她会带着他写毛笔字。

她选了一张那个叔叔的字帖，拿给他临摹，也不管他懂还是不懂。

“真者，非假也。真者，为道中之道也。

善者，非恶也。善者，原人之初也。”

她给他念了三遍，就让他自己动手了。

“篆隶楷行草”，她偏爱行书！

她自己在桌子的另一边，写起了行书。

她觉得自己的行书潇洒不羁，又不失稳重！

“怎么样？写得不错吧？”她得意洋洋地问他。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的字龙飞凤舞，他从来看不懂。

……

“我带你去兜风！！！”拉风的她开着叔叔那部军绿色的边三轮，载着他在山路里颠簸了半天，让他这个追风少年迷之陶醉！

结果她只是为了去赶闹子买两斤药材。

两人回来被叔叔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带到拳馆里罚站桩。

两个人嬉皮笑脸地站在梅花桩上扎马步。

德国的Jaijn这两个新来的歪果仁学员路过，看见月站桩站得那么好，跟她say hello。

她也用蹩脚的英语跟他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下。

结果四个人一起站了桩。

她还教了他们俩打了几下太极拳。

你来我往的，两人跟歪果仁交上了朋友。

……

那一天姨婆病逝了。

“有生就有死，死也是生的一部分，终结的部分！”她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鸡腿，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讨论生死的话题，“你姨婆信佛，她那么心善，一定是去了极乐世界，在天上笑着看我们吃鸡腿呢！”

“嗯。”他也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应道。

他天真地以为她会永远和他在一起啃鸡腿，而他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

那个长得很清秀的哥哥又来了，就在天台上面，他看见那个哥哥送了她一个心形水晶音乐盒当生日礼物。

她开心得笑弯了眉眼！

那刹那间，他觉得她的笑容很刺眼，她的笑声很刺耳，他们俩的背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

她又一天一夜没回来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她飘忽不定的踪影，让他觉得心慌慌！

“你回来了——”

当他吃完最后一包饼干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像个落汤鸡一样回来了——外面正下着磅礴大雨。

“嗯——”她没精打彩地回答他。

“你不要出去了！好不好？”他期盼的眼神里写满了乞求。

“好。”她满口答应。

……

月一脚踢飞了他的刀，顺手甩了他两个巴掌！

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你什么意思？敢对我动刀？”月揪着他的耳朵吼道。

他瞬间泪目！

她内心很抓狂，唉声叹气地蹲坐在房门那里，“你说吧，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他哭得很大声。

他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厌恶。

她真的真的很讨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比贫穷更可怕的戾气。

“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朋友呢！朋友多了路好走！你懂不懂呀？”月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你以后长大了，也会有你自己的朋友，也会有你自己的老婆，也会有你自己的家庭的！”

“我不要他们！我只要你！”

“阿弟，你真傻！”

……

“我打算以后去加拿大读书，你去不去？”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嗯！”他乖巧地点点头。

“加拿大，枫叶之国呀！你想想呀，秋天里有那么多火红的枫叶，是不是超浪漫呢？”她给他描绘了一副美好的生活画卷。

“我们一定会在加拿大过上好日子的！”

“嗯。”他又点了点头。

……

“阿弟，你看，这只蝴蝶漂不漂亮？”

他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她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递到了他的手心里——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

一切戛然而止！

……

1999年的那个秋天，他跟宋成俊和吴嘉丽这对夫妇来到加拿大，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宋小龙的男孩。

“吴小凡，你要不要吃汉堡？”

“宋小龙，想吃你就自己吃吧！”

初来乍到，他对加拿大这个国度感到迷惘，对这里陌生的街道和人群感到孤独！

……

她当初为什么要骗他？她对他动了什么手脚？他实在想不通！

她如今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也想不通！

他一次又一次地翻出她的电话号码，想打过去问问她，又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写好了微信，想send给她，又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

他感到很沮丧，这种沮丧并不是因为他不优秀、他不努力、他不够强。

而是……一种无力感。

他强迫自己只问她与工作相关的事情，他要让她知道他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

他终于杀青了，回到NN市，他给她发了微信。

可是才过了大半天，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是不完整的！

他是她的阿弟，他是他们口中的吴小凡！

可是在那之前，她并不是那样叫他的！

因为梦里头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太过于模糊，以至于他没搞清楚！

他到底是谁？

他很想知道答案，同时又害怕知道答案！

夜已深！他没有半点睡意，独自一个人开车行驶在空荡荡的路上。

车载音响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嘻哈音乐和车窗外霓虹绚烂的灯光，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好好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成长历程。

他真是个胸无大志的平庸的家伙！

学业成绩一般般，工作能力一般般，经济能力也一般般。

他去餐厅做过兼职服务员；去汽修厂做过修车工人；后来他自学成才，做起了时尚插画师。

“吴小凡，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龙曾经问过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

龙还跟他说过，“以为你早恋了，还会早婚呢，没想到你甩起女朋友来一个接着一个，二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

龙纳闷极了：“你不知道，干嘛还谈那么多女朋友？也是醉了！”

他说，“谈了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

“不如，我们一起去当大明星吧？”龙怂恿他道。

龙的时运很低，刚被吊销了律师执照，打算转行去做艺人。

龙跟他说，他很适合演渣男——也算是本色出演——不需要任何演技！

他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跟渣男两个字没有任何关系。

“呵呵——”他呵呵两声，继续闷声画起了插画。

他的人生追求很简单，有份体面的工作，找个互相爱慕的女人结婚，一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他原本跟女朋友Sally打算好了要结婚的，已经步入了教堂要举行婚礼。不知什么缘由，他们俩突然吵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他才发现他打心里害怕吵架这件事情，恐惧婚姻这个事实！

他和Sally很友好地分了手！

“未来的大明星，我们走吧！”龙拉着情场失意的他一起回了中国。

两人飞回魔都，跟君子娱乐签了合同。

“吴小凡，你干嘛要当兼职演员？”龙不悦地说。

“先看看再说吧。”除了这盛世容颜，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他还是有自知之明。

他的灵魂，真的很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