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凉风裹挟着潮气将空气晕染成湿哒哒的模样,清寒独自坐在石阶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已经一个时辰了,女孩一直这么静静坐着,不声不响。丰月白忍不住开口道:“夜深露重,公主快些歇息吧。”
清寒也不瞧他,自顾自道:“明日过后再想觅得这么一刻宁静只怕也不能了”,转头望向屋顶那人,自嘲地笑,“丰木头,你知道吗,我竟有些害怕,怕得浑身发抖!”
丰月白自知明日行事确有风险,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既怕父皇不喜欢我,又担心他太喜欢我,天恩难测,雷霆雨露皆是灾难,只是——”
清寒朝着红豆居的方向望去,轻轻道:“娘亲,若这是你所愿,即便再怕,寒儿也去了。”
一夜无眠,清寒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衣着,确定无误后,又对着铜镜使劲揉了揉脸颊,满意道“面色红润,莹眸微湿,真真一个可爱的小萌物。”
午间时分,清寒出慕红宫往御书房去,按照穆凡所说路线,一路行去皆无阻碍,至御书房,偷偷扒住门边向里望去,只见御座上景邺帝萧晟着墨色常服,目微闭,一手执奏折,一手轻击御案。座前皇子宇跪伏着,时不时探头探脑地向上位瞄一眼,又赶忙低下脑袋,嘴里不清不楚地鼓囊着“经史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灵囿……灵囿……”只是‘灵囿’了半天也不见下文。
萧宇背诵的正是《孟子》与民同乐篇。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清寒曾以为这是一个全新的时空,但随着慢慢了解到这个时代的典籍、历史后,才惊悚地发觉,这里竟是华夏文明的一个分支。
华夏文明的历史上,夏、商、周后群雄割据,战乱不断,然而本应由秦国大一统的天下,竟然于战乱持续的400多年后,在四个诸侯国不断鲸吞蚕食之下,逐渐四分天下,随后萧氏建蓝沧国、荀氏建大燕国、南氏建汴水国、江氏建风吟国,至此四国并立,天下得以安定。
清寒不知到底是哪只蝴蝶轻微的扇了扇翅膀,致使周天子多了萧、荀、南、江四姓诸侯,也不知通过变法强大如斯的秦国为何会猝死于战国末期,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本璀璨的华夏文明不复存在了,只将一个炫目的百家争鸣永远镌刻在这个时空的历史长廊中。
这么一会儿功夫,萧宇一直卡在‘灵囿’处,任是如何抓耳挠腮也是想不出下文,眼瞅着父皇眉头越皱越紧,只怕立时便要出口训斥,萧宇只觉冷汗直冒,四肢也没了知觉,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王在灵囿,幽鹿攸伏。幽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轫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清寒行至萧宇身侧,冲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此非与民同乐,实乃与民‘为难’啊”。
“‘与民为难’?倒颇是应景”,萧晟满脸兴致地打量女娃,招招手道:“谁家顽童,且上前来。”
这是清寒第一次见自己的父亲——景邺帝萧晟,他身形清癯,面有病色,只一双眸子生得极是霸道。清寒压下心底的恐惧,咧嘴嬉笑,蹦蹦跳跳来到御座近前,扑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寒儿想父皇了,抱——”
听到女娃喊父皇,萧晟便已了然她是红叶为自己生的女儿,又见小人儿费力地用肉肉的小手扯自己的衣摆,亮莹莹的眸子晕着水气,自己的心刹时便软了,轻轻地将她抱到腿上,微笑道:“你叫‘寒儿’?哪个‘寒’字?”
小人儿闻言竟伸出短短的胳膊要拿案上御笔,萧晟慈爱一笑,不以为忤,反取来朱笔递给她,又抽出一张信笺摆于面前。
纸上朱红色墨迹的‘萧清寒’一挥而就,字迹古淡自若,隐隐一股霸气透纸而出,唯失了几分笔力,可以想见再过几年这执笔的人将会写出何等令人惊艳的笔墨。
萧晟微微怔楞,这字不可谓不好,如此稚龄便可挥毫而就更是难得,且这字迹像极了自己的,一股熟悉的却被封藏许久的痛感慢慢浮出,萧晟凝视着眼前字迹,又似透过字迹凝望更深处。
御书房内一时静默,御前近侍李仁弓腰近前,低声道:“陛下,午时已至,可要传膳?”
萧晟恍然回神,点头应允,目光扫到座下还跪着的萧宇,又有些不悦,恨恨道:“说是念书,也装模作样念了月余,学识不见长进,不着调的荒唐事倒惹了不少!皇贵妃就是这么管教你的吗?你们母子太令朕失望了!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好好静思己过!”
天子之怒,萧宇一个三岁的娃儿自然承受不住,一时间三魂去其二,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忽闻父皇让自己回去,赶忙连滚带爬下去了。
萧晟抱着清寒来到膳桌旁道,“寒儿可曾用膳,留下来陪父皇一起吃可好?”看着身旁的小人儿,萧晟越看越是喜爱,眼睛似红叶一般灵动清润,眉毛、鼻子又像极了自己,透出一股坚毅的意味。
清寒见着满桌子的佳肴,眼睛都放光了,立时便夹了一筷子,味道真是不错,一筷子又一筷子,不多会儿小嘴就被塞满了。
“慢些吃,没人和你抢”,萧晟见着清寒像只贪吃的小猫般将自己的嘴塞得满满的,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怕她噎着又连忙盛了碗汤放旁边。
清寒昨晚便因着心里紧张的缘故没怎么吃饭,早膳也食不知味,如今自然饥肠辘辘,狼吞虎咽了一阵儿总算有些饱了,也想起了自己可不是来蹭饭的,小肉手蹭蹭嘴委屈巴巴道:“寒儿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饭食,以往的膳食不是过咸就是过淡,时常还有些酸腐味。”狠了狠心使劲掐了把大腿,大眼睛瞬间闪出点点泪花,“父皇为何从不来看寒儿,是不喜欢寒儿吗?”
萧晟见着清寒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也是心痛不已,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掏出丝帕细细擦拭清寒嘴角油渍,温声道:“寒儿乖,有父皇在,以后没人能欺负你。”
“那父皇能去看看母后吗?母后每日每日都在想您呢,有时站在院里的枫树下发呆,有时又握着一个红色剑穗儿静静坐着……坐着……便是半日……”清寒趴在萧晟身上呢喃,声音越来越轻。
萧晟一脸落寞,自己又何尝不想去看红叶,只是天家无情,其中诸多无奈,难以言述啊,看着自己肩膀上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清寒,萧晟摇头叹息,轻轻将她放到了里间的软榻上。
李仁上前低语:“皇上,今日御前侍卫调动异常,似乎是丞相手笔。”
萧晟摆手制止李仁,淡淡道:“传旨下去,废姜氏皇贵妃位及协理后宫之权,禁足望月宫。另外,今晚宿于皇后处。”
李仁领旨下去,心里暗叹:帝都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啊。
不知过了多久,清寒渐渐转醒,夜色已至,整个御书房显得昏暗寂静,清寒抬眼望去,烛光闪烁处一个清瘦的身影仍在伏案,清寒揉揉眼睛道:“父皇,时候不早了,寒儿要回去了。”
萧晟按了按额角,抬眸浅笑,“一时不察,竟这般晚了,我们回去吧。”
清寒愣住,呆呆道:“父皇是说和我一同回慕红宫?可是……可是……”怎么这么突然?
萧晟莞尔一笑,招招手“还不走吗?”
清寒回过神,一下子蹦下床扑进萧晟怀里。
“顽皮”萧晟刮刮清寒的鼻子,便这样一路抱着她去了慕红宫。
慕红宫外,司徒红叶静静凝望御书房的方向,她已这般静静站了许久,手里的剑穗早已被冷汗浸湿,直到——
“母后!”
一声童音打破她的思绪,远处萧晟抱着的小人儿开心地唤她,还不住地挥着小手。终于,揪着的心舒展了,司徒红叶展开笑颜。
萧晟望着远处的红衣女子,她瘦了许多,身形愈显单薄了,又近了些,记忆中的容貌也越见清晰,她的红叶啊,仍是美得那般灼目。
萧晟上前握住司徒红叶的手,浅笑道:“我们回家。”
司徒红叶有些恍然,任由萧晟握着,就好像以往的每一次那般,萧晟征战归来握着她的手对她道‘我们回家’,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用完晚膳,又哄睡了清寒,夜已深了,红豆居里,司徒红叶乖顺地准备帮萧晟宽衣,萧晟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红叶,你还在怨我。”
司徒红叶面色一僵,复又柔和下来,“皇上愿善待寒儿,妾心里便只有感激。”
萧晟苦笑,“红叶,你变了,变得端庄持重亦知进退了。”
司徒红叶淡淡道“妾只求不负皇上期许。”
萧晟抱住司徒红叶轻轻呢喃:“可我私心里仍忘不了那年漫天红枫里你冲我粲然一笑的模样。”
她早已死于清冷孤寒的慕红宫,回不来了,司徒红叶抚上萧晟背脊,放柔身子依偎在萧晟怀里,一双美目却盛满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