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邺十年乏善可陈,与前几年相比苍白的有些无趣,史官大笔一书,竟只留下“帝女清寒,性端仁,多智谋,上云‘足肖朕矣’”呈后人观。
午时,早课毕,静思斋里早已不见了慕容长风和萧宇的身影,唯萧清寒如往常一般与谭子蹊相对而坐,同沐书海。春风拂了翠竹,沙沙作响的绿叶为此间静谧添了几分生动。
谭子蹊轻摇折扇,“宫之奇以辅车、唇齿喻虞、虢之势,言浅而意深,奈何虞公贪壁马之利,饮鸩自甘,自取灭亡,可悲可叹。”
清寒深以为然,“虞公之失在于不纳忠言,反观献公,却能以利诱之,以言惑之,高下立现。”
“正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不知公主心中所念,此八字可解否?”
清寒猛地抬头,望向那双淡然却又似知晓一切的眸子。
自己心中所念?姜贵妃禁足已有三年,这三年,万秋将宫闱管理的极好,凤权旁落已成事实,多少人暗中嘲讽皇后有名无权,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急不怒?只这心中焦虑从未与外人道,先生如何得知?莫不成他懂读心之术?
“清寒愚鲁,诚请先生!”
“姜贵妃治下,后宫敛财谄媚之风盛行,攀高踩低之行不胜枚举,治乱象需重典,我观万秋其人极重法度,兼之性情坚韧果决,正是肃清宫闱的合适人选。”
清寒忍不住道:“万秋虽好,但以女官之身强执凤权之柄,于礼不合,罔顾尊卑,长此以往,只能见笑于天下人!”
谭子蹊摇头哂笑,这女孩虽长了几岁,可急躁起来的模样还是与当初顶撞自己时一般无二。
“万事皆怕‘长此以往’,是以臣以为她这皇御女官也做不了几天了,皇后重掌凤权理所应当,只是这理所应当之下如何能做到众口交赞却需下些功夫。”
谭子蹊的话让清寒陷入深深沉思,先生所言非无道理,若万秋是父皇帮娘亲安排的整顿宫闱的棋子,那还权皇后便是理所当然,如今只缺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权柄更迭变得众口称赞的契机,该怎么做?
谭子蹊执扇柄轻击清寒的脑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轻击之下令清寒醍醐灌顶,迷蒙的眼眸顿时迸出光彩,万秋行事严苛却难免寡凉,高压之下人心所向正是宽仁,若母亲能以仁爱之心施恩,便是久旱逢甘霖,何愁凤权不归!
“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学生受教”,清寒郑重地行跪拜大礼,脸上溢满了兴奋与喜悦。
谭子蹊浅笑,“想来《左传》你也是看不进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清寒闻得,更是喜不自胜,拜别了谭子蹊,便飞也似的出去了。
此间正值午后,清寒原打算去赵嬷嬷那儿顺几块糕点再回慕红宫,哪知刚靠近御膳房便听见一阵叫骂声。
“好赖顶着皇子的名头,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害臊!”
“皇上爷都嫌弃望月宫那位呢,禁足三年的妃子也是头一遭,当真是没娘养的!”
“呦,还刨食儿呢,那可是畜生吃的,哈哈哈!”
清寒又走近了些,只见一个羸弱男孩被太监扯着腕子,狠狠提溜起来,另一个太监将沾了污泥的饭团硬往男孩嘴里塞,旁边还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宫女在掩嘴嗤笑。
定睛一看,那男孩不是萧宇又是谁,头顶的冠歪歪斜斜的耷拉在一旁,手腕处凝了一圈淤痕,唇角也裂了口子,正往外渗血。
一同听学三年,萧宇的变化,清寒自然看在眼里,从飞扬跋扈到沉默寡言,再到精神恍惚,后来甚至时不时身上便会带点儿伤。不过她从来都选择对此视而不见,一来后宫向来如此,你堕到泥里,旁人自然乐得踩几脚;二来姜贵妃害母亲差点难产而死,萧宇早些年又作恶太过,只能说辱人者人必辱之,得此报应,实属应该;三来纵容宫人虐待皇子是扳倒万秋的关键,只有静待时机,才能一击而中。
如今,或许是时候了。
‘啪——’
响亮的耳光声破空传来,萧宇被一把掼到了地上。
清寒从暗处步出,喝到:“住手!”
众人一见来人,顿时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就要跪下。
清寒扶起萧宇,恨恨道:“我倒不知什么时候奴才能爬到主子头上了,这般目无尊卑合该贬到冷宫烧火去!”
众人闻言,立时便是面色刷白,一时间磕头的、讨饶的、抹泪的轮番上演,愣是心肝肚肺都要掏出来似的。
清寒听着烦,厉声道:“再让我发现一次,决不轻饶,滚!”
一干人立马滚的滚,跑的跑,一溜烟便没了影。
清寒将萧宇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掏出帕子递给他。
萧宇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将嘴抿得紧紧的,僵硬的小手死死抓住衣角,很久没有过的难堪席卷而来,他本该说声谢谢的,至少要说声谢谢的,只是他开不了口,他甚至闭了眼睛,忘恩负义也好,不识好歹也罢,就是不愿开口。
清寒微微叹气,罢了,不过是个孩子,纵使顽劣不堪,如今也得了教训,何必再与他计较。于是用帕子拭了拭萧宇嘴角血污,轻轻道:“你可是饿了?”
萧宇仍旧闭着眼睛毫无动静,清寒便想去赵嬷嬷处寻些糕点来,刚迈了几步,又不放心地转头道,“你可别跑了,我去取些吃的,马上便回来。”
听着女孩蹬蹬蹬跑远的声音,萧宇睁开了眼睛,专属于少年的黑亮瞳仁里现出微微波动——
母妃,你说过,世人无情只图利,那她,为何对我好?
我骂过她,咬过她,恨过她,她为何对我好?
母妃,人与人之间,真的只有利吗?
……
女孩很快就回来了,小小的人却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五颜六色的糕点,还有一壶茶。她费力地看着脚下的路,慢慢走来的模样笨笨的,有些好笑,萧宇低下头,暗自扯回微微扬起的嘴角。
清寒蹲在萧宇面前,将食盘托在膝头,“喏,这是核桃酥,这是玫瑰膏,这是黄豆饼,我还沏了一壶花茶,快吃吧。”
萧宇实在是饿极了,扭捏了片刻,便老老实实地屈服于五脏庙之下,抓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
“哈哈,和小时候一样嘛,还是这么别扭!”
萧宇用黑亮黑亮的眸子瞪了女孩一眼,又低头继续吃。
“我同糕点房的赵嬷嬷说了,你以后若是饿了便来找她,别看她成天凶巴巴的,做糕点的手艺可是一流,对了,她那儿还有水灵灵的果子,可甜了!”
“你,为何对我好?”
萧宇用袖子细细地抹了抹嘴,眼神躲闪着偷瞄清寒。
清寒心中所思自然不能说与萧宇听,只随意道:“唔,可能一时兴起,也可能因为我们都姓萧呗,谁知道呢。”
不过瞅着眼前又是别扭又是可怜巴巴一副小动物模样的男孩,她突然玩心大起,打趣道:“不如先叫一声姐姐听!”
“什么姐姐!你才比我大几个月!哼!”,萧宇扭头不去看清寒,耳尖却不受控制的越来越红,又听得身旁传来女孩笑得打跌的声音,羞红了脸转身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