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邺十七年,隆冬刚过,正值年节下,永宁城好一番热闹,守岁、祭祖、集福、庙会……热火朝天的年俗活动从初一浩浩荡荡排到了十五,又在元宵节的夜里毫不吝惜地将红火的年味肆意挥洒。
孩子们拉兔子灯、燃爆竹,从街头闹到街尾;才子佳人们赏月、观灯,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共话深情;而那些风流才俊们则不约而同地齐聚临枫街东头的揽月楼中,竞相参与今年的华灯诗会。
华灯诗会,顾名思义,即是赏花灯、作诗文,每年由永宁巨贾轮流坐庄,择其家中至宝为彩头以酬诗会头名。彩头倒也罢,不过身外之物,真正令才俊们抢破头也要争夺一番的实为永宁城诗才的魁首之位,读书人,真正介怀的不过是那点名声。
揽月楼高数十丈,重楼三层檐,四角攒顶,从外观去,楼顶直耸入云,内里环四壁设有五层,每层置数余雅间,专供身份显赫之人观诗会之用,又在大堂中央架一高台,将一巨型五彩琉璃灯以红绸束缚悬于其上,灯壁上精心雕刻着今年诗会的题目。
“止戈……”清寒细细琢磨着琉璃灯上的两字,蹙眉沉思。
萧宇撇着嘴,嘟囔道:“姐,你非拉着我们偷溜出宫,原来是参加诗会啊,往年也没见你这般积极,当真看上了那彩头?不过武将遗作,价值能有几何?”
慕容长风正目光炯炯盯着高台之上展开的那副字,闻得此言,不由地皱眉分辨:“那可是蓝沧开国名将拓跋雄,用兵如神,百战不殆,一般武人怎能相提并论,如今拓拔将军生前之物再寻不得一件,只存了这幅手书的《秦风·无衣》,自然珍贵非常!”
慕容长风的话,萧宇不以为然,正想还口,只见清寒眨眨眼睛,轻拍了拍他的头,便又识趣的闭了口。
一炷香过,厅中众人开始陆陆续续上台展示诗作,轮到清寒时,嘈杂声骤起,有人不屑轻瞥,有人愤愤高谈,更有人一脸嘲弄。
“怎么会有女人?”
“不自量力!”
“真是贻笑大方!”
……
华灯诗会从来都是文人的战场,而这文人却只包括男人,这是蓝沧诗坛不成文的规矩,从未被打破。清寒本可以扮成男子参加诗会,可她偏偏不愿,这里以诗才论高下,若女子能写出好诗为何不能凌驾男子之上!
议论之声沸反盈天,清寒充耳不闻,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她从容铺开纸张,执笔落下‘塞北行’三字,又书:
‘誓扫燕骑不顾身,五千铁甲丧胡尘。可怜永难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所作《陇西行》诉尽战争残酷,传唱千古,清寒化用此诗为‘止戈’注释正是再合适不过。
落笔惊魂,诗中所陈之情使人凝噎,当清寒最后将‘韩清’二字署名于诗尾时,满座哑然,再无一人喧哗。
“好诗!当得魁首!”
永宁城内史蒋宣自二楼雅间快步走下,他信步上台,细细端详诗句,惊叹之余,转头上下打量清寒,激赏之情溢于言表,赞叹:“‘永难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尽书‘止戈’之意,诸子该当弃笔!”
粮商阮仲谦体察蒋宣之意,忙从主位下来,连连应声附和,并当即宣布此诗为今晚头名。
华灯诗会自开办以来从未有女子参加,更遑论一举夺魁,不难想象今晚之后韩清之名会响彻永宁城,这首《塞北行》也将成为一时绝唱。
清寒将拓跋雄的手书小心收好,一脸喜悦地向长风二人走去。
萧宇忍耐不住,先一步跳来,“怨不得谭先生总偏爱于你,我如今算是服气了,姐,你不会是天上诗仙下凡吧?”
清寒不及理会萧宇,只将手上诗卷捧至长风眼前,绽出笑颜。
“你怎知?多谢!”从惊讶到狂喜不过一瞬,慕容长风小心翼翼地接过诗卷,不住地用手抚摸。
我当然知道……
清寒看着长风喜不自胜的模样,只觉得从前一切辛苦都值了。
时辰尚早,难得溜出来,三人决定好好逛逛灯会再回宫。各式各样好看的花灯将街道装点的美轮美奂,莲花灯、美人灯、凤凰灯随风摇曳,晃得人眼花缭乱。
清寒被一个兔子灯吸引住了,忍不住扯了扯它的尾巴,只见它的舌头“哒”的一声跳出来,可爱极了。正想拿给长风瞧瞧,转头寻去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萧宇面色不虞地指了指前方,清寒顺着望去,灯火阑珊处,长风背对着自己,身边依偎一个女子,女子羞红了脸,掩面浅笑。
此情此景像极了一幅画,羡煞了旁人,而旁人却只能站在画外观画,画里的世界永远进不去。
长风发现了清寒,携了女子前来,他柔声介绍:“这是柳梦岚,柳叔叔的女儿,我幼时孤身从镇北来永宁,多亏了柳叔叔和岚妹的照顾,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禁军统领柳重山,这些年悉心教授长风骑射的人,清寒如何不知,只是她不曾想到原来让他风雨无阻日日必至的不止是骑射之术,还有一个女子,他的心上人,他的,岚妹。
清寒暗暗打量女子,她容貌清秀,身材纤弱,气质婉约,算不得多美,却有一种温柔的力量直入人心。
清寒老早便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娘,她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如今一见却仍被击得丢盔弃甲,她想要拿出端方的仪态去面对,可是慌张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萧宇向前半步,挡到清寒身前,淡淡道:“我是萧宇,这是我皇姐朝阳公主。”
柳梦岚低身福了福,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像极了懵懂不安的小鹿。
忽然间一声狎昵的男声传来——
“岚儿,今日这般巧,竟碰到了你!”
柳梦岚一见来人,骤惊之下便直往慕容长风身后躲。
慕容长风顿时面如寒铁,握紧了拳头,冷声道:“姜司库慎言!莫要用轻佻之言毁女儿家名节!”
“我当是谁?不过一介质子,安敢与我饶舌!”姜瑜轻蔑地瞅一眼慕容长风,挑衅道:“她迟早是姜家的人,我称一声‘岚儿’有何不可!”
慕容长风咬紧牙向姜瑜逼近一步,“你再说一遍!”
姜瑜露了怯,暗自打了手势让身后仆从围上前来,将身子掩在众人之后,又恶狠狠道:“她迟早是姜家的人,你待如何!”
慕容长风将拳头捏得吱吱作响。
清寒观长风脸色发黑,暗道不好,刚要上前去劝,只见长风重拳挥出,顿时便飞出一人。
瞬息之间,长风欺身姜瑜身前,一把掐住姜瑜脖颈,挥拳向其脸上砸去。
长风脾气急躁,清寒自知拦他不住,急得直跺脚,姜瑜可是姜庚年独子,若是打坏了,只怕父皇也保不住他!
只这一会儿功夫,姜瑜鼻骨已断,牙齿也掉了几颗,七窍都流出血来,再打下去要出人命!
清寒连忙抓住萧宇肩膀,急道:“快!快去揽月楼找蒋内史!”
萧宇哪里会不知道厉害,拔腿就跑!
清寒看着长风疯癫的模样,一咬牙,闪身扑到他身前。
沾了血的拳头堪堪停在清寒眼前,清寒望着长风赤红的双眼,怕得心脏都缩成一团,可她强撑着一步不退,倔强地直视他。
趁此间隙,一旁吓得哭泣的柳梦岚也冲上来,从背后抱住长风,束住他的双臂。
慕容长风狂怒之下,失了神般只知不停地挥拳,内心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姜瑜不能死,可他控制不住!直到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女孩的脸,拳风吹散她的发,倔强又灵动的眸牢牢盯住他,瞬间唤回了他的神志。他看到了地上血流如注的姜瑜,感受到了抱着自己痛哭的柳梦岚,他终于醒了神,可眼前的景象又顿时让他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