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近郊,阳关古道上,无甚行人,只一间茶棚孤零零的立着,漫天黄沙间,竟无端生出些苍凉之意。萧晟闭目凝神,周遭外物皆不动其心,清寒一边给他续上茶,一边不住地向远望去,只见目之尽头,忽而有一人一马缓步而来,清寒眸中一亮,匆匆迎去。
待至跟前,见那人粗衣陋裳,只挎一个扁狭的包袱,牵着一匹瘦马,清寒心有不忍,语调泛起苦涩来,“蒋大人受苦了。”
蒋宣爽朗一笑,竟毫无窘迫之意,“蒋某如今一介布衣,这声‘大人’着实担不起。”
“蒋先生高义,令人钦佩,父皇已在此等候多时。”清寒躬身一拜,引蒋宣往茶棚去。
蒋宣看向清寒所指,城郊陋棚间,那个蓝沧至尊之人敛了一身贵气屈坐矮凳,此刻正向他望来,他顿时诚惶诚恐,忙理了仪容,随清寒前去。
萧晟瞅了瞅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蒋宣,浅笑着拍着身旁的位子,“此间无君臣,不必拘束。”
蒋宣小心翼翼坐下,他断然想不到皇上竟会来送他,还许他同坐,一时之间忐忑不已。
“卿尚欠一个答案?”
蒋宣一惊,须臾间内心百转千回,面上却毫无波动,只将早已思索好的答案诚恳道出:“世有千法千理,却非圣意不可为圭臬,宣只遵此一道,纵与万人敌亦无所惧!”
萧晟叹道:“卿之一言尽述忠臣风骨,蓝沧断少不得你这般肱骨脊柱,且安心归家,来日自有后话。”
蒋宣闻得此言,忙起身跪地重重三叩首,“知遇之恩,万死难报,如今局势凶险,宣只恨此身力薄难尽忠于御前,自当夙夜诚祈,原吾皇逢凶化吉,拨乱反正。”
萧晟拍了拍蒋宣肩膀,虚扶一把,待其回座,又沉声问道:“卿于内史任上十年,观人细微,情状皆明,此局尚需一助力,卿以为何人堪用?”
蒋宣自知其中利害,一时间脑中万般思绪齐齐涌出,斟酌又斟酌,思虑良久方慎重道:“北门副尉鞠铭柘勇武刚直,颇通兵法,尤善治军,所率北门守卫尽皆精锐,可战数倍之敌,且此人绝非姜贼可收买,值此危局,当得一用。”
……
日轮西沉,苍茫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向宫城徐行。
萧晟从袖中取出早已拟好的调兵手谕交于清寒,淡淡道:“你去安排便是,不用回朕了。”
清寒双手接过,郑重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待至宫中,清寒先是细细思索一番,理清头绪,便携了手谕往湖心小筑去。
几日不见,慕容长风似大有不同,身上浮躁、稚嫩的气息尽去,只露出沉稳又锋利的光华来,见清寒前来,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又一脸恭敬请清寒上座。
清寒浅笑道:“世子不必多礼,不知自省数日可有收获?”
慕容长风躬身一拜才入座,面露感激,言辞恳切,“那日公主之言如当头棒喝,令长风醍醐灌顶,如今想来,以往那些时候竟都混过了,今时今日方清醒过来。静心观之,只觉今日所见与往日所见大有不同,父王忠义,绝不会通敌,可知此间必有隐情,虽含冤入狱,却一不遭刑,二不被审,三未定罪,想来皇上对此案已有安排,长风愚鲁,多番冲撞圣驾,羞愧难当,若非公主提点,恐将铸成大错,此间大恩长风断不敢忘,只愿日后寻得机会报之一二。”
“果然骨子里流的便是忠勇之血,慕容家男儿当如是!”清寒赞道,当即收了轻快的神情,“世子所言俱不差,如今姜贼反心人尽皆知,实为蓝沧痼疾,父皇正是为了一举拔除姜祸才设此局,剜肉疗毒,虽可根治,却是险之又险。”
慕容长风恍然,“如此便说得通了,以英王掌镇北军,又扶姜瑜任内史,便是除了姜庚年的后顾之忧,再加上听其调配的允、崤、衡、豫四地州兵,如此天时地利,就算姜庚年尚有犹豫,他手下之人都要逼着他造反了。”说到此处又不免蹙眉,“只是这样算来,蓝沧大半兵力都握在了姜庚年手中,也太过危险了。”
“姜贼狡诈,要想根除只能火中取栗,三叔那边父皇已有安排,四州叛军亦可由方将军统辖的胶州兵暂时拖住,若说危险便只在永宁城内了。宿卫军受姜瑜调配,已然不能指望,九门守卫虽不直属于内史衙,但蓝沧历来有先例,危急时刻内史可凭官印调动九门军,如此,两处汇合,便足有五千人马,只怕强攻之下羽林卫守不住宫门。”
慕容长风急道:“羽林卫虽是精锐,却只有两千人,如何守得住!可知姜庚年何时起兵?还有多少时间应对?”
“今夜五更。”
慕容长风震惊之下猛地站起!
“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会来寻你,如今之计只能从九门守卫入手,或有机会解此危局。”清寒将慕容长风拉近了些,掏出袖中手谕,压低声音道:“九门守卫并非铁板一块,姜贼可用,我亦可用,只是目前来看唯北门副尉鞠铭柘堪信,今夜三更你携父皇的调兵手谕去寻他,务必先姜贼一步控制内城防务,此其一,”
“其二,便是寻机盗取内史官印,拖延姜贼整合兵力的时间,”清寒意有所指的瞅着慕容长风,“内史官印所藏隐秘,非姜瑜亲近之人不可知,若柳家小姐愿帮忙,则此事可为。”
慕容长风听至此处方露出为难之色,清寒知他心事,便柔和了语气道:“姜家谋反不管成与不成,与柳小姐而言皆非好事,若不成,柳小姐自当难逃株连;若成了,先不说从此要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只一点,姜家为取镇北必然不会给慕容氏活路,她是否忍见世子丧命?反之,若柳小姐愿弃暗投明,便是有功于社稷,我甚至可以向父皇讨恩典成全了你们。”
清寒的话每一句都戳中慕容长风的心,事实确如她所言,慕容家祖训‘忠君护国’他不可不守,岚妹的命他也不能不救,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咬咬牙,伸手接过圣谕,坚定道:“长风定不辱使命!”
从湖心小筑出来,清寒看了看天色,又往丞相府去,若赶得紧些,还能在宫禁前回来,父皇的病愈发沉了,不守在身边实在不能放心。
一路疾行至相府,周夙引了清寒直往书房去,见司徒淮安正在研习棋谱,便恭敬见了礼,坐于对面。
司徒淮安手执棋子,眼未离棋盘,随手将旁边一个锦盒推给清寒。
司徒家情报网遍布蓝沧,群臣皆道淮相手眼可通天,却并非空穴来风,锦盒里正是这些日子以来各方动态:
‘五月初一,英王萧元祈启程赴镇北,姜庚年密送’
‘五月初三,姜庚年私会禁军统领柳重山于醉香居’
‘五月初四,姜庚年邀九门都护潘越于侯府小酌’
‘五月初六,允州刺史罗易、崤州刺史万博文率辖内州兵向胶州方向移动,同日,衡州刺史殷奇、豫州刺史马瑞埅率辖内州兵向永宁城方向隐秘行军’
‘五月初十,罗易部与万博文部合围胶州,殷奇部于濂水镇遇胶州兵阻击,马瑞埅部于混山镇遇胶州兵阻击’
‘五月十一,英王萧元祈率一万镇北轻骑向永宁城方向急行军’
‘五月十八,五更’
清寒细细查看每一张纸条,最后一张只两个字‘五更’,正是穆凡今早替舅舅传话所说的内容。
“姜庚年密送三叔,必是许了他好处,却不曾料到三叔此次赴镇北并非接管军务而是领了圣旨去调兵,算算日子,援军今夜也就到了,就算姜庚年说动了柳重山,禁军也绝不是镇北精锐的对手,此二招算是废了。潘越其人奸猾多疑,纵然许之重利,也决计不会为姜庚年打头阵,只要柳氏盗得内史官印,再以北门军从旁辖制,内城便出不了乱子。且慕容靖经略北境日久,镇北军如今已非慕容家之令不从,慕容长风将来必然要继承镇北,柳氏若得此功,我才好顺水推舟把她赐给慕容长风,以图来日。倒是胶州刺史方定中真人不露相,我以往竟小瞧了,虽说胶州毗邻燕国,州兵勇猛堪比燕骑,但能御此精锐以一敌四仍旧不凡,可知父皇当年独取胶州之兵,又慧眼如炬派了如此悍将坐镇,当真谋之甚远。”
司徒淮安伸手将棋局拨乱,幽幽道:“你可知错在何处?”
清寒不知所谓,又想了想刚才所说,未觉有何不对,一脸疑惑看向司徒淮安。
“你还不够狠!”
司徒淮安眼中寒芒射出,愈发冷道:“你可知这内城防务要权为何会到你手上?正是因为皇上已容不得一个姜家人活于世,他知晓我恨姜氏入骨,便是要用我的手诛了姜家满门,一个不留,即便柳氏盗印成功也必须死于今晚!且你遣柳氏盗取内史官印,可想过若不成该如何?若弄巧成拙又该如何?为防有失我已密令潜伏姜府的细作周全此事,算是补你之过。”
清寒闻言方知大意了,一时间冷汗直流,又思及她欲用柳氏向慕容长风施恩的意愿只怕难成了,不免为之可惜。
司徒淮安说罢,见清寒现出难色,知她所想,又道:“你既要用慕容长风制住镇北,就绝不能在他身边放这么一个足以影响他心意的人,否则便是施小惠而引大祸,非智者所为。”
司徒淮安之言切中要害,清寒不由羞愧难当,越是细想去,越觉得她今次所言所行皆失之妥帖,于是低了头闷声道:“舅舅教诲,清寒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