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似有老年妇人在风中低声呜咽哭泣，啜泣不止，一声一声的撞击着我幼小的耳膜，让人夜不能寐。我胆战心惊的将头伸出账外，瞪大自己的眼睛看着军账外马桩上绑的那个人，他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双手和身子被粗麻绳紧紧的绑在木桩上，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可能他真的死了，看他身上一道道鞭痕相互叠加，还不住向外渗血，这样伤痕累累，活着只怕也熬不过今夜了。细细看去，不难发现，鞭痕之下，他的左胸纹着一个深黑色的图案，那是一匹雪狼，面目狰狞，生性残忍。

父亲说，他是混入军队的突厥奸细，是突厥部落的人，雪狼是他们部落的标志，部落中的贵族军士，会在左胸纹一匹雪狼，而部落中的平民军士，则会纹上一匹草原土狼，无一例外。

猛然在梦中惊醒，幼年时分在漠北的时光重现于眼前，我的额头却是汗水淋淋，父亲的话回荡在耳边，草原部落的军士，无一例外。

昨夜乞巧节，西市提前宵禁，游人被巡防营的军士纷纷驱赶回坊，本来热闹的盛会一时之间变得人心惶惶，但也未见城中有什么大的变动，一时之间，百姓议论纷纷，猜测不止。有人说昨夜花灯鳌山点燃了烟花铺子，怕引起火灾所以疏散众人；有人说是山里的绑匪强盗混进内城，抢了不知谁家的女儿；更有那夸张的说是皇帝要亲自到西市去观赏游乐，所以把百姓都赶跑，自己一个人看了西市所有的花戏。各种谣传层出不穷，所幸并没有引起什么恐慌，大家不过是当做逗个乐子。

但我心中却一直不安，本来巡防营的士兵抓个蟊贼没什么稀奇，昨夜那种拥挤热闹的场面，想来也少不了动歪脑筋的人。可是偏偏赵王出现在哪里，是巧合还是什么，我一时想不通。

但一番折腾，沐姐姐却是受了惊吓，本来是见到爱慕之人的惊喜，最后却变成打斗见血的惊恐，想来是要休养一番。因此，我早早便去看望拜访，不想被沐家伯母给谢绝了，只道是要沐姐姐先好生将养几日，不让她再见外人。

想来沐家伯母心中对我有了几分顾虑，我心中愧疚，但也没有他法，只好把补品药材留下，悻悻的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却见宫中一位宫人正在堂下等我，嫂子已经是焦急的在门外转来转去，我连忙进堂行礼，问询公公何事。

原来是皇后想到乞巧节过，想要宣我进宫说说话，宫人轿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只待我准备好便出发。

谢过公公辛劳，我便同他们一起前往宫中，我曾答应秦王要时常去看望皇后娘娘，只是宫闱森严，我不过是一介百姓，实在不能自己冒冒失失便随随便便往宫里闯，因此一直没有尽到自己的心意，心中也感到不安。皇后娘娘身体欠安，我一直有心想要找机会为她查看一番，好好护理将养，奈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便也没有做什么。

日后若有机会，定然要好好侍奉左右。

在宫人的指引下，我踏进皇后娘娘所在的宫殿，还未进门，却听殿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甜美清脆，一听便是女儿家的笑。

我心中轻叹，走进殿中，果不其然，柴玉正坐在皇后娘娘的下侧，不知刚才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正笑的花容失色。

我俯身下拜，恭敬道：“长孙观音，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却听柴玉的笑声戛然而止，皇后娘娘略苍老的声音响起，”阿音，你来了。总也不见你来看我，来，坐到我这里。“

“谢皇后娘娘。”我恭敬起身，坐到皇后娘娘身边，轻道，”皇后娘娘，您今日气色很好。“

皇后点点头，道，”嗯，你上次让世民送来的药膳很好，我吃着，身体好多了。“

“您用着有用就好，日后，有机会，阿音再给您拟几个食补的民间方子，比药石养生。”我道。

“长孙姑娘真是博才，不过皇后娘娘金贵之躯，自有宫中御医小心打点，民间的土法子怎么能随随便便用呢。”柴玉道，“万一伤了娘娘凤体，那可如何是好。”

我无声笑笑，没有辩解。

“阿音，医术很不错。”皇后笑着拍拍我的手，转身道，“小玉呀，若是有什么病痛，也可以请阿音瞧瞧，省着男御医多有不便。”

“是，是。”柴玉挤出一丝笑容，答道。

“昨夜是乞巧节，你们可有出去祈愿。”皇后问道。

“皇后娘娘，小玉昨夜倒是出去逛逛了，还看到一番好事呢。”柴玉甜甜道。

“哦，什么好事？“皇后问。

却见柴玉笑盈盈看着我，得意道，”昨夜乞巧节，自是有情义的人儿成双对。我便看到长孙姑娘与赵王殿下西市相约，把酒言欢，很是投机。小玉曾听闻，长孙姑娘与皇家配有婚约，自然是要做王妃的，如今看来，岂不是好事将近呢!“

我心中一惊，竟想不到她在这里给我匹配姻缘，心中生气。却听皇后问道，“是吗，阿音，真是如此？”

我忙道，“阿音昨日只是偶遇赵王，并未相约，当时沐家女儿也在。阿音如何能与赵王相配呢？”

”阿音，你无需妄自菲薄。建成为人稳重，若你二人有意，我和皇上都是同意的。“皇后慈祥道，“我答应过长孙姐姐，必然要你有个好归宿。”

“是呀，长孙姑娘，不要害羞嘛。难不成，你觉得赵王配不上你。”柴玉道。

“娘娘，我与赵王不过是童年之谊，没有儿女之情。”我忙解释道，心中一想，此刻说出与秦王的情分，也不合时宜，想来等秦王回京，便可挑明一切，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便道，”双亲故去不到两载，阿音有孝在身，婚事尽可再放一放。“

“你这样想，我也不逼你。”皇后道，“不过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只怕也16了吧，不宜再拖。”

我点点头，“谢谢娘娘关心，阿音心里清楚。”抬眼向柴玉微微一笑，“多笑柴姑娘关心。”

柴玉冷冷一笑，没有言语。

心中松下一口气，只怨自己倒霉，如何昨夜还被柴玉巴巴的看到，惹来这样的是非。正想着，门外一个宫人神色慌张的走进宫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紧张道，“皇后娘娘，皇上生了好大的起，您快去看看吧。”

皇后急忙站起，问道，”什么，可知道皇上为何动怒？“

那宫人低垂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奴才不知，但是好像和秦王有关，说是秦王私通江陵，接受封地，藐视君威。“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是谁说的这样混账话。快，我们去见皇上。”皇后着急的说，转身又向我们吩咐，“小玉，你先回府吧。阿音，你，你和我来，我们一起去劝劝皇上。“

“是。”我心中一喜，正着急难耐，要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如何开口，不想皇后竟愿意带去一同去面见皇上，便急忙扶着皇后向皇上主殿走去。

“世民怎么会做这样胆大的事呢？肯定是不知什么人又在嚼舌根。”皇后一边走一边着急说道，行色匆匆，和我记忆中她听到儿子被打，匆匆赶去庇护别无两样，哪里还有什么皇家威严，只有一个老母亲的护子之心。“皇上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有时和世民在一起，都不像是老子和儿子，倒像是仇人。世民在外征战打仗，皇上，哎，却时时防着他。阿音，这话，我也就和你说说，你不知我心有多焦。”

“阿音明白，娘娘您别着急，现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我安慰道。

走进太极殿，远远看见外面宫人宫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言语。皇上于殿中正坐，阴森森的盯着殿下之人，君威不言自怒，让人不寒而栗。

却见殿中，瑟瑟发抖，跪着一人，而他身边，正站着赵王殿下。

“皇上，何事发这样大的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皇后体贴道。

“皇后，你怎么来了。”皇上压着声音道。

“我听说你又生气了，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谈，气出个好歹怎么办。”皇后道，

皇上面色微微缓和，指一指殿中的人，道，”哎，这便是你养的好儿子。“

皇后露出不解之色，赵王说道，“母后，此人乃是南梁奸细，昨日巡防营于西市擒获，本来以为只是小蟊贼。不曾想他竟然带着南梁五城的户册文书与南梁国主的书信，只道是南梁国主与秦王相约，愿私下赠五城给秦王，尽归秦王属地，希望南梁与李唐止息兵火。”

赵王微微停顿，看了一眼皇上，道，“父皇雄才伟略，尽收中原，江淮，北凉之地，势必要一同天下，为天下之主。如今这南梁小国不向我李唐称臣修好，独独私赠国土给二弟，还扬言只识得秦王，不识得李唐，实为大不敬。“

听得此言，我心中大惊，秦王之功，亦是秦王之利刃，为人臣，最怕功高震主，父子之情亦是如此。皇上对秦王向来颇为忌惮，如此一项罪名，岂不是火上浇油，让他们父子间原本就脆弱的信任荡然无存。

“秦王居功自傲，不知这天下人是不是都是只识的秦王，不识的李唐。”皇上低低说道，却是让人心惊胆颤。

一时之间，大殿上没有一丝声音，我心中凄然，其实，一切只在皇上信与不信之间，皇上不愿信秦王，心生畏惧与芥蒂，那么莫须有的罪名便可让秦王难以翻身，皇上若是信秦王，如此简单的构陷皇上岂能看不出来。

秦王，若要平安，若要成事，必须要得到皇上真正的信任，这般信任，非一朝一夕之间可以获得，需要细水流长的付出与奉献，方能让皇上知道秦王的赤子之心。

但眼前的困局也不可不顾，我心中想定，向前一步，开口道，“皇上万安。观音一介女子，本无权在皇上面前讨论此等国事，但是今日听此大事，事关秦王赵王，不得不大胆将心中几处疑点说出，愿皇上恕罪。”

“既然有疑点，你便说说吧。“皇上道。

“谢皇上。今日之事，全凭堂下这贼人一人之口，纵然有文书信件，也难以让人相信。一则，如果秦王与南梁国主约定私下收占土地，这样重要的事必然要仔细选择时间地点，秦王心知自己巡视河道会数月有余，如何会安排使者偏偏在自己外出时来访，导致使者无法面见，露出行迹，岂不是自掘坟墓。二则，观音跟随秦王行军半年之久，深知秦王为人，所收土地清点入册，从没有一寸私占，军中人尽皆知。当初洛阳攻定，便有宫人前来索要属地用以供养，秦王果断拒绝，只道是皇上以天下为本，以将士为先，天下王土，皆是李唐所有，当有皇上分配恩赐。如此这般，秦王又怎会违逆皇上呢。三则，堂下所谓的使臣，自称自己是南梁人。“我轻轻冷笑一身，继续说道，“昨夜抓住次贼人时，恰巧阿音也在场，亲眼看到他的左胸文友暗黑色的土狼图案。阿音在漠北随父亲居住多时，知道在漠北草原，突厥尹坤部落，贵族军士纹雪狼，平民军士纹土狼。他分明是突厥人，却自称自己是南梁人，在这里构陷诬陷秦王，不知是什么企图。”

我抬眼看看身边的赵王，只见他身形微颤，我心中暗暗想定，转念又说道，“或者这便是突厥人的阴谋，不外是离间皇上与秦王，方便其长驱南下吧。”脑中一转，我随意说出这个设想，便没有往赵王身上牵引，想来这样，纵然他有什么勾当牵绊，也不会再做什么。

我低着头说罢，缓缓抬眼看皇上的面色，虽未有表态，但已经缓和许多，不似方才那般铁青。

”来人，撕开他的衣衫。“皇上道。

只见一个宫人上来将其衣衫一把撕开，一个暗黑色土狼纹身赫然在目。

“皇上，阿音所言不假，这必然是突厥人的图谋呀。“皇后娘娘道。

“儿臣调查不周，险些让着贼人诓骗，父皇恕罪。”赵王见此，忙俯身下跪，愧疚道。

皇上久久没有说话，赵王便半跪在殿下，听着阵阵呼吸传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起来吧，这件事，要好好的调查。”皇上沉沉说道，“对了，秦王治理河道辛苦，先不必因为此事打扰他，让他专心整治河道为先。”

“谢皇上，儿臣遵旨。”听此言，赵王方颤巍巍站起。

“今天多亏阿音观察入微，才不让贼人趁虚而入。”皇上带有几分笑意对我道。

“皇上，您过誉了，阿音只是碰巧看到，皇上圣明，怎么会让这起子小人蒙骗呢？“我恭敬道，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

“皇上呀，日后不要这样大动肝火，让人着急。”皇后温柔道，“建成，世民都是好孩子，你就不要老和他们生气。”

“好，好，朕知道了。”皇上笑道，看看堂下之人，转言道，“朕还有些事，皇后，不如你先去休息吧。”

“好，那我和阿音便走了。”皇后缓缓起身，没有多说什么。我忙上前扶住她，同她一起离开。

走出主殿，皇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也软了下来，重重扶着我的手，感觉脚下无力，全靠我这只手支撑着她。

“阿音呀，你今天说的很好，刚才我想带上你，便想你你跟随秦王多时，一定能为他开脱。”皇后慢慢走着，对我温柔道，“世民这孩子不容易，他需要有个人能让他依靠。”

让秦王依靠？我默默听着，有些不解，只能点点头，缓缓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