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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时光匆匆如流水,不知不觉,花又红了一次,柳亦青了一载,秋叶再度翻黄,轻轻告诉着我,我离开长安已近一年了。

一年,并不是一段太漫长的时光,不过是月亮圆了缺,缺了又圆十几次罢了,不过是朝阳东升,暮日西落几百天罢了,不过是孑然一身、独自生活的上千个时辰罢了。人活在世间上,不是都是这样一分一秒的挨过吗?

已经一年了,想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放不下、想不通、丢不掉的,也都放下、想通、丢掉了吧。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平痛人心扉的伤口,可以冲淡难舍难分的感情,可以化解天大海深的仇恨,可以遗忘你以为永远难以忘怀的人。

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我细心的把金银花一个一个掰开晾晒,除去里面躲避的小虫子,弹尽花瓣上的尘土,这样入了冬,就可以喝一杯花茶,静心去火。

旁边的院子里,一个皮肤暗黑,粗壮结实的妇人一边手忙脚乱的用麻绳捆绑横在面前的木箱子,一边向我嚷到,“阿音呀,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这叛军看得就要打过来了,你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你还是收拾收拾细软,与我们一起去乡下吧。”

我向她笑了笑,温和道:“大妈,叛军不会打过荣安的。”

她撅了噘嘴,不相信道:“恒州的人也想着不会打过去,现在不屁颠屁颠往南跑。听说那叛军厉害得很,杀人不眨眼的。哎,原想着过几年太平日子,想不到这仗又打开了。也不知道当兵的挡的挡不住。”

说话的是牛大妈,她是我药铺的邻居。一个热心肠的妇人,个字不高,腰粗膀圆,手上一把子好力气,一个人干脆利落的便把几个行礼箱子捆好抬出了院外,却是面不红色不改。牛大妈的丈夫是个铁匠,夫妻二人只有一个儿子,尚还没有娶亲,一家人住在荣安已经十数余年了,日子虽然不富裕,倒也过着舒舒服服。

是牛大妈收留了我,那还是在一年前,我失魂落魄的从长安城逃出,漫无目的的游走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记得那日朝霞红满天际,仿若给苍空扑上脂粉,常言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想必大雨将至,要洗涤这人世间最后的一丝温暖,随后便是凌冽冬日了。

我在茶馆给大哥和赵王各自留下一份短信,请茶馆的伙计帮我送去,一份是赔罪,万望赵王原谅,不要波及我无辜的大哥和嫂嫂。一份是忏悔,今生要与大哥诀别,惟愿家人顺遂平安。我没有给秦王留下只言片语,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只愿时间漫漫,可以淡去留下的伤痛和情谊,忘了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天下如此大,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但是天下也如此大,我随便到一个地方,便可以平淡的生活,不让任何人找到。没有想法,也不愿费神,我就这样跟随着前方行色匆匆的人流,没有归处的走着,忘记了时间。直到后来天色骤变,顷刻间便下起大雨,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跑进沿路的茶棚村社,把世间留给上天倾泻和折磨,我才如梦初醒。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重重砸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终于再也没有丝毫的顾忌,泪水夺眶而出,我大声的在雨中哭了出来,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分不清是我的哭声还是雨声,唯有上天和我一样悲伤,在肆无忌惮的哭泣。

哭了许久,感觉身旁有人为自己撑起了一把油伞,她将我轻轻拉起,搂着我瑟瑟发抖的身子,走进了一处温暖的所在。那个人便是牛大妈。

牛大妈看着人粗,却是古道心肠,她收留了我,带我来到荣安,还把自己闲置的一处小屋子给我居住。她知道我没有了双亲,便认为我是家中突遇横祸,孤苦无依,才害怕伤心到在雨中痛哭,甚是可怜。

我没有和牛大妈过多说自己的事情,过去发生的一切与我未来的生活已经没有丝毫关系,我如今孑然一人,和她口中孤苦无依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荣安距离长安不远,不过百里的距离,却是长安的门户,要塞所在,此处屯军上万,重军镇守,倒是适合我自小生活的环境。荣安自然比不上长安的繁华,但是也是一个不错的小城,一应的衣食用具十分丰富,城中店铺林立,也是热闹得很,大隐隐于世,虽然这般近,如果不愿相见,也便是终生的诀别。

没有其他谋生的本事,我便挂了个布招牌,为周边的人问诊看病,虽然一开始确实没什么生意,毕竟大家对我一个女孩子行医还是不信任的。但是好在看过一些病人后,大家便也慢慢接受了我,加上这里医师寥寥无几,许多百姓生病了,便是靠着自己的身子抗,我能尽一份力也不枉费师父曾经对我的寄托和教导。

靠着这点本事,我一个人倒是也能养活自己。

我的生活很平静,不过是采药问诊,轻衣简食,偶尔去城中有趣的地方逛逛,买几本新出的话本和自己喜欢的点心,日子便也这样一天天流去,不需要筹谋,也不用担惊受怕。

但,我还是时常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起长安,我的贸然离去会不会连累大哥,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如何,如今回想,我真是太自私了,抗旨逃婚这样的事情如何不会连累自己的亲人呢,但若重新选择,只怕我也不会改变。

我还会想起沐姐姐,当日她因为赵王与我断了情分,不知道现在心中还怨不怨我,我小时常在山中,长大后又颠沛流离,并没有什么闺中密友,沐姐姐的离去,让我难以释怀。

当然,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他,纵然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去想他,但是却没有丝毫用处,我以为时间会消磨一切,可是那确是自欺欺人,这种想念像酒,时间越长,越让我心痛难过。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是否顺心愿,还会不会受到他人的排挤和构陷。他应该已经与柴玉成婚了吧,一年了,不知都有没有自己的孩儿。记得离开那天,他的肩膀还受了刀伤,流了很多的血,他的身上本来就满是伤痕,这样又添了一道。他是否时常想起我,他会不会后悔那天不应让我离开,或者他会不会怨恨我的不辞而别,或者这个傻瓜是不是还在四处找我,像我思念他一样思念我。

我心中凄然又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会头也不回的奔到长安。在这样的挣扎中,不曾想战鼓悄然响起,刀剑与鲜血又一次逼近了大唐。

8月初,昔日兵败的刘黑闼借突厥兵再起,侵犯山东,不过两月的时间,竟然先后攻克瀛洲,盐州,毹县,贝州,观州、相州、恒州等十数地,势如破竹,直逼长安。李唐息兵不过数月,正是兵强势足的时候,军中有良将,朝中有贤才,如何在刘黑闼的突厥兵面前却兵败如山倒,丢了这样多的城池土地,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如今,刘黑闼的兵甲已经被百姓传的神乎其神,只道是杀不死,砍不完,还有人说是阴兵出世,地府魔人,甚至私下暗叹,李唐国运不久将败。

我心中不平,但也奇怪,城池为何丢的这样快,败的这样惨呢?

荣安为长安咽喉,如今百姓人人自危,许多人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南下避难。一时城中气氛紧张起来。

当然,在这里,我还遇到了一位故人。

“阿音。”未见其人,高亢的男声已经传进了院子,抬头瞧去,罗成大步向我走来,眉眼间有几分不悦,似乎在生气的样子。

这也是机缘巧合。长安封赏时,他自请驻守冀州,便再也不曾见到他。

不曾想,罗成半月前奉命前来镇守荣安。那日,我听闻郊外有许多从逃过来的难民,其中不少人生病又一时难以进城,便都挤在郊外,时间长了,只怕要生出疫病。心中不忍,便带了一些常用的伤药去查看一下具体的情况,却在哪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罗成自冀州赶来,一别十数月,他除了清瘦些,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看着他笑了,泪水竟伴随着笑容流出,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亲近之人了,我的心一时难以承受这样的喜悦。罗成上前用力抱紧了我,仿佛怕我忽然就会消失,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让我心中酸楚。

后来,罗成告诉我,他知道我独自一人离开了长安,并且也在四处寻我。只因我走后,秦王派人到各处找我,还亲自到冀州去寻了罗成,他想我无依无靠,可能会去求助罗成吧。

我无奈笑笑,这个傻瓜,我怎么会去再度打扰罗成呢,他果然在寻我,也许寻了很久吧。

自从知道我在荣安后,罗成便日日来这里看我,见到我医馆里有病人,也少不得一阵嘘寒问暖,不出几日,竟和我身边的人打的一片火热,连牛大妈都成了他的拥护者,日日夸罗成这小伙子长得真俊。

“阿音,你和我到军营去吧。”罗成走上前,对我说道。

看他面有愁丝,似乎有心事,我打趣道,“怎么,罗大将军也守不住这荣安城了。“

“开玩笑。”罗成不服,哼了一声,解释道,“只是这外面太乱了,你到我那里我也放心些,省的这天天跑。”

“你这几日不加紧练兵吗。”我关心道。

“你放心,不耽误。只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我好奇的看了看他,他忙道:“只是,这章太守迟迟不交出地方守军兵符,让我有些头疼。这次我的亲兵只带了十几人。”

罗成是皇上调配的守城大将,虽不是全权负责荣安城的军事调动,但按常理,地方守备也应将一半的兵符交出,方便主将部署调动,何况如今这样大战将临的状况,罗成应该掌握整个荣安城的军事大权,进行防卫部署,军令不出两门,这个道理为官人又怎会不明白呢?

不过罗成毕竟新来乍到,兵符就是权力,想着他口中的章太守不情愿也情有可原吧。

“这章太守为人如何。”我轻声问道。

罗成转了转眼珠,说:“你去看一看不就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并未理他,只顾整理着手中的干金银花。罗成见状,巴巴靠过来装模作样的帮我收拾,几分哀求道,“阿音,你就和我走吧。我那军营里也少不得你这个神医呀。”

我侧了侧身,道:“你呀,不用给我扣高帽子,我去你那里,也帮不了什么忙。战事迫在眉睫,我怕让你分心。”

“把你一个人留在城里我才会不安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还得担心你的情况。”罗成继续纠缠道。

这时,牛大妈走了过来,罗成赶紧向她使着眼色。牛大妈会心笑了笑,开口道:“阿音,你便与罗将军去吧。过几天,我们也要到乡下去,兵荒马乱的,留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你走了,正好将这几间老屋子一锁,什么也不用担心。”

“说的对。”罗成附和着,一副讨好的模样。

看着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我细想了想,屋子一锁,左右我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给罗成一个安心,在军营中也能尽一份力。便点点头,答应了罗成。

罗成喜笑颜开,二话不说,便撸着袖子要帮我收拾行李。牛大妈偷偷摇摇我的胳膊,笑着将眉眼向罗成瞅了瞅,低声道:“这样好的男人,你可要抓住。”我向她轻轻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帮罗成一起收拾。

罗成暂住在城北军营旁的一处宅子,据说便是这城中太守,章秉义的一处私宅。当日晚上,我便见到了这位章太守,却是身形矮胖,肥头大耳,笑意堆在脸上,便看不见他的眉眼,鼻下两道小胡子,打理的整整齐齐,颇有些滑稽。

见到我,虽不知我到底为何人,却殷勤好客得很,不辞辛劳置办了一桌酒席,对我甚是一番嘘寒问暖,照顾之处无微不至,仿佛与我相识多年,很是会做人。

但不知为何,他虽这般尽心尽意,我看着这个人,总觉得他心中不甚光明,他的目光闪烁,笑里藏着深意,让人捉摸不透。罗成笑我许是被战事吓破了胆,有些疑神疑鬼,我没有反驳他,想来是我想多了吧。

战事越来越紧张,刘黑塔的突厥兵气势汹汹,果然很快攻克了商州,大军继续北进。两日后,便兵临荣安城下。

一时之间,荣安岌岌可危,李唐最后的屏障,赤裸裸横亘在敌人面前。

罗成的神色凝重,眉间一团浓云,总也散不开。我未曾到城楼看过外面的情势,想来重兵压境,局势艰难,不知这一关,我们能不能安然度过。

明日,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许久,我不曾有这样面对战事的忐忑与不安了,往日里,大战前夜,他帐中的灯火总是印着我彻夜难眠。但我心中却从不害怕,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失败。明亮的烛光,画出他高大的身影,那时我曾想,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失去这个身影了。

如今,物是人非,我心里隐隐发痛,我多么希望此刻他在身边。

入夜已深,罗成轻轻扣了我的房门,我将他让进了屋子。

罗成面色有些疲惫,双目通红,但看得出,他很兴奋,想来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心里有些不安,为他倒了一杯清茶,担忧道:“明日一定要小心。还有,那章太守,你最好防着他些。”

罗成点了点头,半晌,他方才轻轻说:“记得在洛阳,我们就这样在深夜谈过一次。那时,你心志坚定。我便也不想什么,只要你好,我没有其他的念头。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时至今日,不知你的心意如何。”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这些天,我一直怕他会这样问我,尤其怕今夜他会这样问我。我知道,再次重逢,罗成很欣喜,他时时来看我,莫不是怕我忽然不告而别,躲了起来。我也清楚,我和秦王已是无缘无分,罗成年少有为,是可以托付的好儿郎。我明白,罗成虽不言明,但是他在守护着我,在等我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走下去。

可是,我苦涩的笑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无法,亦不能。无法拗过自己的心,不能欺骗伤害罗成。有时我也想不通,我的心,竟然如此坚硬。可是我该怎样说,才不会影响他呢。明天,他就要上战场了呀。

看我犹豫着,他却笑了笑,道:“也罢。我回来你再告诉我吧。”

说罢,便起身要走,正欲踏出房门,却停在了哪里,许久,背对着我道:“再有两三日吧,秦王便将率军支援荣安”。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我,却似一个蒙雷在脑中炸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当真要到荣安。

门外轻轻传来罗成的叹息,我微微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战后,我终究要找机会和他说明的。只是,我想不到,今生竟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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