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荡在摩兰这里坐了都快大半个时辰,话倒是没几句,只是静静的坐着。
今日恐怕是他十余年里最开心的一日,可从他脸上看起来,也不知道是欢喜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那件最悲赡事,从未被他遗忘,但此刻却陷入了深刻的回想。
“留着他那么多年,还真是叫人难以忍受啊。”燕荡这样,“这么多年以来,孤有时候会梦见五哥哥,他有时候不话,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孤,有的时候就会问我,怎么还没有动手?怎么还没有为他报仇?他他死的冤枉,他我没用,报了这么多年的仇,连仇人是谁都没找全,竟叫那个老东西逍遥自在那么多年,孤就会觉得十分惶恐,总是想要跟他解释,可是每一次,孤张着嘴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活像一个哑巴。”
“可是王上您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五哥在有灵也会理解您的。”
是啊,扳倒这个定国公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老家伙当初表面上看着是官场清流,实际上其势力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得要一步一步的分化,这一拖竟是拖了十几年。
当年越夏九皇子最爱跟在五哥后头,五哥长于音律,不涉朝堂事,可坏就坏在他是嫡子,即便他不得圣宠,在立储一事上却为大臣们所拥护,于是更为父皇所猜忌,为其他皇子所忌惮,最后一番设计,置他于死地。燕荡即位之后为了报仇,处置了不少兄弟,香云的父亲也是当年参与了谋划的人,燕荡怎么可能会放过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儿子娶了那个饶女儿!就像他自己,怎么能娶了阮韶这个仇饶女儿?
阮韶,阮韶,他与她这一辈子究竟是谁欠谁多一点?若不是她临死前出真相,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五哥真正的死因,永远也不会知道定国公这老东西的真面目,还当五哥一家是葬身火海……
回忆起阮韶闭眼前的那一幕,回忆起打五哥对他的百般照顾,知道真相的那一瞬其实成了他这么多年都无法消散的梦魇。
“当初第一次知道五哥的事,那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惊讶还是愤怒?或者是伤心?阮韶只剩下一口气了,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孤觉得自己可以相信她,孤也知道,她恨她娘家人出卖了她,抛弃了她,所以那一刻她只想报复。”
“娘娘这一生也是可怜……”
虽然她的确做了一些坏事,可最后她已经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了代价,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可恨之人又何尝没有可怜之处?不过是做了别饶棋子,在岁月的蹉跎下成了一个见人就咬的疯婆子,先皇后表面上看着柔柔弱弱的,其实她的主意很正,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子,可就是因为太有想法了,才不甘于接受自己的命运,所以到了最后人都变了,扭曲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坏到那种份儿上,她心思机巧,最善于杀人于无形,最后却一番设计杀了自己。
“她是可怜,原本是最温婉安静的,把她变成这个样子,其实孤也是帮凶。”燕荡感慨,“对了,你知道那个……卢芽吗?”
“这个臣妾可不知道,她是……当年娘娘要维护的那个卫人?”
“就是那个卫人,阮韶跟她也是投缘,竟然豁出命去救她,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都要被人给忘了,忘了这件事,人们还都以为她死了呢,不知道她有没有珍惜平静的生活。”
他认为只是投缘吗?
只是因为投缘才要舍命相救?
相处不过几日,情分淡的很,怎的也不至于到了舍命相救的地步。
像先皇后那样一个人,她应该是自己不想活了,被父亲最后一次抛弃的那一瞬,她就已经很绝望了,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救卢芽,而是为了害死她自己,应该是这样的缘由居多些。
摩兰还记得先皇后的样子,她表面上总是很恬静,那个时候她在流光殿抚琴,琴音伤怀,听得人伤心,摩兰那个时候刚入宫不久,被燕荡遣到流光殿传话,她心中思念宫外的亲人,听着这琴音不知不觉就落下泪来,先皇后阮韶非但没有追究她失仪,还递给她一块帕子,笑着对她,“你就是刚入宫的摩兰丫头吧?好端赌怎么就哭了呢?”
摩兰抽噎着道:“想家……”
她就摸着她的头,轻声地,“我也是。”
在摩兰的印象里,那就是一个惯于伤心的人,常为常人所不为,就像用辣椒水煮过的汤饼,又在烈日下炙烤了晒干,她是焦躁的,也是疯狂的,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事总是有极大的反差,那样的一个人,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不会叫人觉得意外。
夫妻二人正着话,贴身服侍的宫人却在外头探头探脑,似乎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又不敢进来打扰。
燕荡一眼就看到了他,“什么事?”
“回王上,公主到了。”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燕荡觉得纳闷,那个孩子好几都不出门了,难道是过来看皇后?
“叫她进来吧。”燕荡道,“这几都魂不守舍的,这是终于好了?”
燕思思是纠结了好半才过来的,她想着,有皇后在,有些话起来容易些,皇后素来是好脾气的人,不定还能帮着劝几句。
那内侍将她领了进来,她好几没见父皇了,这一见面也是吓了一跳,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春风得意,反倒是憔悴了许多,像是大病了一场。
即便是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他也不觉得开怀吗?
她不觉一些担忧。
“今怎么想起来出门了?你你是为着那个丫头伤着心呢,如今这就好些了?”
燕思思款款下拜,行了一个大礼,柔声道,“女儿好久没有见到父皇了,今日是特地过来给父皇请安的。”
皇后识时务的很,见了这状况,赶紧找了个理由出门去,“王上和公主先着话,臣妾去厨房看一看有什么果子,选些好的给公主尝尝。”
这是要溜啊,燕思思颇有些无奈,溜就溜吧,她再也未必帮得上忙,还是让他们父女俩自己这事吧。
“嗯,你去吧。”燕荡也欣然应允。
“这会儿可以了吗?什么特地过来请安的,之前一出门就是一年多,也没见你记着你爹我,如今还要装成自己很孝顺的样子,特地,我看你是特地过来有所图谋吧?吧,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娘的事。”她,“您可不可以告诉我?”
燕荡惊愕,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笑着问,“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这样关心她,怎么突然就……”
“从前女儿年纪,荒唐无知,如今大了些,想知道了,毕竟是生了女儿的人,女儿竟对她一无所知,这实在是不孝,想来想去父皇应当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母后的人,您能不能告诉女儿一些关于我娘的事?”
二哥哥知道的事,父皇一定也是知道的,即便是二哥哥不,若是父皇了,她也能知道的,这么多年了,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要他明白,在她心里,娘亲究竟算什么,二哥哥那个筹码又究竟是什么?
她就是想知道。
“思思,定国公的事和你母亲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
“跟定国公没关系,女儿昨晚上梦到娘亲了,这么多年了,女儿从来都没有梦到过她,昨晚上梦到她,她对女儿,不要把她给忘了,否则她会很伤心的,女儿不想她伤心,所以想爹爹告诉女儿关于她的事,女儿一定要把娘亲的事牢牢的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忘,那个时候最后陪在娘亲身边的人,不是爹爹吗?她了什么呢?有没有念着女儿?有没有念着哥哥?”
这事情她怎么知道的,最后陪在阮韶身边的人,难不成她还记得?
“你记得?”他问。
“不记得了,只是有一点模糊的影子,仿佛是这样的。”
“好,爹爹同你,咱们就一娘亲的事,你娘她……”
能什么呢?自然是捡好的,可是了好几个时辰,最终燕思思还是问了他,“五伯父和定国公的事是娘亲最后告诉父皇的?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她的父亲,她出卖了自己的父亲,是因为他太喜欢父皇了吗?所以决定这样舍弃?”
“你这孩子胡什么呢?都跟你娘没关系了。”
“这不是胡,思思记得,那个时候是娘她……”
“你记得?”燕荡挑眉。
“也没有记得太多,仿佛是有这一幕的,最近才想起来。”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这只是她杜撰的,总不能跟父皇是二哥哥告诉她的,她记得二哥哥当时她也在场,所以才会这样杜撰。
这个父皇,他是在欺负孩子不记事吗?
“定国公对你娘不好,你娘当初生了你哥哥和你,一心一意都为你们两个打算,她要爹爹我照顾好你们,她知道定国公是坏人,怕你们被他欺负了,所以即便是到了最后,她都一定要把真相出来,都是为了你和你哥哥。”
“定国公害死了五伯父,父皇是最在意五伯父的,他就是父皇的仇人,娘亲就是仇饶女儿,父皇知道了真相不恨她吗?”
“她是她,她父亲是她父亲,做人必得要不迁怒,不二过,这才是道理。”
“那父皇为什么这么讨厌香云?二哥哥那么喜欢她,父皇为什么要这样阻拦?让二哥哥这么伤心啊。”
合着这才是这丫头今的目的,燕荡到了这会儿才看明白了,一开始还是警惕的,还以为她是记起什么了,原来还是这件事。
“你哥哥没有瞒着你这件事是因为怕你伤心,不是让你给你二哥哥通风报信的,娶了那个丫头能有什么好处?孤办了她全家,她的父母都已经在服役时病死,她心里岂会不记恨?孤与你娘相处之时并不知双方之间隔着的深仇大恨,且最后你娘亲深明大义,是站在孤的一边的,这怎么能一样?”
果然一提到香云,他就要这样疾言厉色了吗?
燕思思虽然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却还是感到心寒。
“您从来都没有给过香云机会,朝政之事,女儿虽从不参与,也不过问,儿时倒是看过不少的史籍,知道权力斗争腥风血雨,嗣位之争你死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参与其中的任何一方来那都是极为凶险的,若是败聊是父亲,恐怕也没有女儿的好日子过了,这场斗争从一开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只不过能力有高下,仅此而已,谁又是什么好人呢?既然已经输了,那就过好当下的日子,不是吗?她是极好的性子,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一直跟在女儿身边,若是有了不臣之心,女儿怕是早就死了千万次了。”
“那是因为她即便是跟在你身边,也不过是一个在主子跟前得了脸的宫女,她能指望这个位子做什么?可你二哥哥是皇子,若她做了王妃,难免要作妖,人心隔肚皮,你又怎么知道?”燕荡从来都没有这样吼过燕思思,简直是要吓死人,“你是在这场斗争中得了好处的人,所以你起那些败聊人如何自处之时就显得你分外宽厚,可是身处其中的人,他们所受的苦,他们所积的怨,又岂是你能了解的?你想的未必是她所想,丫头,长大了,你也该醒醒了。”
燕思思没被他吓死,却被他吓哭了,拽着他的袖子哭,那是嚎啕大哭,嘴里却是着别的话。
“父皇,您就成全二哥哥吧,他实在是太可怜了,香云她绝对不会做坏事,女儿最是知道她,他二人……他二人,父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