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尸块底下,肉块和血液混合在了一起,是恶心而令人作呕的气味,但他已经习惯了,不如说,他不太明白,别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记事起,他就觉得那个老人不喜欢他,老人每次看到他,几乎都会直接把他踢远,不带半分犹豫。
他当然不想呆在老人身边,但每次只要他离开了那栋建筑,就会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回到屋子里。
他费尽全力远离老人,却时不时会不受控制地故意遇上老人。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踢远,骨骼碎裂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他简直要疯了。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那个地方,后来他听人说,好像那个地方被称为“禁地”。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地方,老人来得不多,而只要自己躲在尸体之下,安分一些,有时也能少挨一顿揍。那个会控制自己的神秘力量似乎也觉得这里不错,偶尔控制他,也只是在禁地内部打转。
“啪嗒”,又是一个即将死掉的人被扔了下来,脸刚好歪过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一缩,又不敢幅度太大,以免又被莫名其妙地揪出来揍一顿。
那个掉下来的人似乎也很诧异,等那老人远去,便悄悄跟他传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不会说话,也不会什么“传音”,甚至对对方说的话也一知半解,只能看着对方发呆。
对方却似乎笑了一下,又说了些什么“死”啊,“继承”啊之类的,不明所以的话,接着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些什么改变。
没等他表现出点疑惑,对方就死了,跟之前无数个死在这里的人一样。
他看到对方底下的土地缓缓变化,一阵涌动,把对方的尸体分割成了碎片,有些什么本来有的东西被土地夺走了,然后又重归平静。
他看了太多次,只觉得有些无聊。
只不过有了这次经历,他看到那些半死不活的人掉下来,偶尔也会凑过去看看。
对方有时候是诧异的表情,有时候好像又很愤怒,有的一直呆愣,有的还会流着泪,想要伸出手摸他的脸。
他们跟他说着各种各样的话,他听着他们的各种遗言,接受着他们的各种传承。有时候也反而会被打伤,他就躲远一点,远远地看着那人喋喋不休地破口大骂,最后戛然而止。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种情况是有问题的呢?
也许是那次看到那对夫妻掉下来的时候吧。
男人的伤明显比女人的要重上很多,他们两人不过聊了寥寥几句,男人就死了,变成了碎片。
然后女人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女人具体跟他说了什么呢?他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却记得,那女人也许是活得最久的一个人了。
那天醒来,他以为会继续听到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讲着她家儿子怎么怎么傻,也不知道没了他们两个能不能顺利长大,又或者讲到外面的世界应该是如何如何,广阔无边,任我驰骋,又或者扯到自己是怎么和丈夫初遇的,那一天云高风清,桃红柳绿。
那天他什么都没听到,只能看到一地的碎片。
他突然有点反胃,那些为了活下去而吞入肚中的鲜红的血肉,控制不住地翻腾,他吐了一地,直到虚脱,然后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亡?
那个在他睡前还依旧笑眼盈盈的人呢?那个不管是提到丈夫还是儿子,都自豪而幸福的声音呢?
那些故事,那些经历,那些过往,怎么会就变成这一地模糊不清的碎片了呢?
他为了活下去,吃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喉咙不由自主地发紧。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他也不想变成这一地碎片中的一员啊?
身体颤抖着,眼角突然流下两条湿润的什么东西。
是血吗?却没有血那么粘稠。
心脏被不明的力量揪紧,那个冷眼旁观的场景,好像已经回不去了,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一切都和原来没有任何差别。既然如此,到底为什么要让他懂得这一切呢?
头上传来轻柔的触感,温柔的,顺着自己的头发抚摸着。
好暖和啊,不是那种黏糊糊的罪恶,不是那种怎么都甩不掉的惶恐,心境不知道为什么平和了下来。
但那片血红的土地里,伸出了无数双黑红色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往下拽。
“是你的错。”他们说,“你凭什么得到救赎。”
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挣扎:“不是我杀的你们!”
“但是你吃了我们。”他们毫不退让,“你比杀了我们的人更可恶。”
是这样吗……?
惶恐被无止境地放大,他拼尽一切想要逃离,却不知道到底可以逃到哪里去,那是无边无际的血海,是会不顾他自身意愿无数次返回的血海,他在这其中出生,是否也该在其中死去才对呢?
“云七?”
双肩被摇动,他模糊间听到有人在叫他。是他的名字吗?
“云七?”
对了,他已经有名字了。即使是一个随口起的符号,但那也是他,现在该去的地方。
他睁开了眼,看到她微微蹙紧的眉,抬起手,摸了摸她的眉心。
“做噩梦了?”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腕,云千颜看着他依旧澄澈的眼睛,问道。
云七微微点了点头,顺从地垂下了手,转而抱住了云千颜,把头埋在了她胸前。
云千颜继续抚摸着他的头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她似乎一直以为自己是女生。云七贪恋着身前那生命的温热。如果知道自己其实是男的,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任他亲近了呢?
不愿细想,他又拿头蹭了蹭云千颜。
她看他像个恋家的小动物一般,只觉得可爱,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小孩子的皮肤软软的,很光滑,原本因为营养不良而分外瘦弱的身躯,也因为这一两个月的“调养”而好了些许——唔,在岛上的时候,似乎反而瘦了呢。
她依旧不怎么满意,只等到陆地上,再开辟点新食物出来。
经过一夜的研究,她已经基本明白了那个阵法存在的意义。那是个吸收“生存欲望”的阵法。
先吸收人的大部分生命力,然后半死不活地丢到阵法中,在那一片血海中等死,那些人便对死亡越发恐惧,也对活着更为渴望。
而阵法,便可以吸收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愿力”,反馈到布阵者身上。虽然可以将这些“希望自身活下去”的愿望,转化为“希望布阵者能活下去”的力量,从而让布阵者的寿命得到延长,但也会导致布阵者的长生欲越发强烈,最后或许疯癫,或许思维混乱,也未可知。
近几年,似乎那圣城城主已经研究出了另一种更好的阵法,本就打算换阵,因此也没有打扰他们破坏阵法。
捏着他的脸,云千颜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这些事,圣城,终究是过去式了,无论是对她而言,还是对云七而言。
云七任她捏着,偶尔被捏痛了,便拿他那双清澈的赤瞳瞪她,换来一个略带歉意的摸头。
天色已然泛白,海中的鱼群又活跃了起来,时不时扰起一片水花,他们两人都还不是很饿,便也没打算捕鱼。
捏着云七脸的手突然一顿,云七抬头,用困惑的目光望她。
云千颜笑着,又揉了揉他的脸:“我的神识好像感应到有个岛屿就在不远处,似乎人挺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云七点点头,坐起身来,不妨碍她施法控制“船”。
云千颜专心于阵法,时不时放两块灵石进去。
气流涌动,风吹开了一直遮住云七大半张脸的长发,只觉得他五官十分精致,眉宇间更是有着三分英气,一时倒确实分不出是男是女。
说是女生,则英气袭人,说是男生,则又好像精致得过分了。
云七抬手,把吹飞的头发抓到自己眼前,继续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女生的,所以这不算欺骗吧。云七看着云千颜的背影,这么想着。她应该很讨厌别人骗她。